50.破绽
清宁殿修葺好有一阵了,但陛下似乎还没有要把皇后搬回来的意思。
春日午后,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舒服得叫人发困。庞德安一脚踩在底下小内侍的背上,叫徒弟给他捶腿,自己则怀抱拂尘,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殿门口,靠着廊檐下两人合抱的红漆木柱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盹。
自打皇后搬去紫宸殿住,他这清宁殿总管也就沦落成了看屋子的狗。皇后平时侍候的人爱用宫女,紫宸殿又是黄清荣那班狗腿子的天下,宦官出头不容易,向来都跟那狗似的把自己的地盘看得十分要紧,他就算跟过去也插不进手。
从前皇后还会吩咐他干点事情,现在大权都由冯嬷嬷把着,他就成了要听那老妇的使唤,干得好了是那老妇的功劳,他的辛苦皇后看不到眼里,干得不好,呵呵,他连面见皇后喊冤的机会都没有,那老妇直接就能扒他一层皮。唉,也是他当初没有抓住机会,要是当初皇后交代他去查杨氏,他能替皇后漂漂亮亮的办好,现在哪还轮得到那老妇出头?如今,就算皇后不嫌他没本事,要用人也不是非他不可了。
可如今就要闲置下来养老,等着将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小兔崽子把他顶下去,庞德安睨了眼身上的灰色蟒袍,脚底下石青色的朝靴,又不甘心。想当年,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劲才爬到今日这个位子,就这点俸禄顶个鸟用?这人要是没有权,别说什么好事都轮不到自己,他连底下那点孝敬都收不到!
庞德安想得出神,突然腿上徒弟捏重了几分,他刚睁眼要骂,徒弟朝门口使个眼色,咳了两声。
门口银屏正带着小宫女捧着几个妆盒回来。那妆盒俱都是一尺见方的填漆螺钿盒,四角包着金边,打头银屏捧在手里的更是一个巨大的牙雕妆盒,奶白的象牙匣子上雕龙绣凤,温润如玉,一看就不是凡品。
庞德安一脚将踩着小内侍踢开,下台阶迎了两步,带笑道:“银屏姑娘,来替皇后娘娘取首饰?”
皇后住去了紫宸殿,库房却仍旧在此处。皇后的衣衫首饰都是要常换常新的,银屏便时常回来取换衣物。
银屏含笑向他施了一礼,“庞公公安好?”
“好,好。”庞德安像个慈祥的长辈一样笑眯眯点头,目光在那象牙盒子上逡巡了一遍,笑道,“这妆匣倒不曾见过,啧啧,这质地这雕工,可是陛下新赏的?”
银屏点头,捂嘴笑道:“公公好眼力,这是师车国使团刚刚呈上来的贡品,陛下看了一眼,就说正好给娘娘装头花儿使。”
什么花这么金贵,能配得上这么个好东西?庞德安心里冷笑,臭丫头,显摆到你爷爷头上是吧?面上却装着笑不住点头,“陛下待待咱们皇后娘娘,那真是后宫里头一份!我在宫里多年也不曾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这到了皇后娘娘身边,一下见到这么多,可真是开了眼!”
银屏心思浅,心道不知是哪里的蓬门小户出身没有见识,这才哪儿跟哪儿,宫里的珍宝虽好,但娘娘在家时就从不缺好东西,等见着了还不晃瞎了他的狗眼?
银屏有心要给她家娘娘做脸,便说:“因着近日前面酒宴多,今日要拿的东西还真不少,只怕我们几个拿不全。庞公公,可否跟您借位小公公使使,帮我们一把?”
庞德安一抖拂尘,朝天拱了拱手,笑道:“那些猴儿崽子哪配干这个?没得碰坏了皇后娘娘的好东西!走,我亲自跟你去!”
清宁殿西侧廊庑一溜七八间都是皇后的私库,银屏掏出穿在大铜环里标着黄签的钥匙,跟守库房的女官核对过手续,便先开了搁首饰的那间屋门,屋内几排通架,整齐地码着大大小小的锦盒箱笼。
银屏一面开匣子找东西,一面悄悄把里面的好东西指给庞德安看。
“您看这套翡翠头面,颗颗剔透碧绿,这样好的水头在宫里也难得一见,是我家相爷特地命人给娘娘找来的!还有这个,”银屏比划着整整一盒子婴儿拳头大的南珠,得意道,“公公可有见过哪位娘娘有这等手笔?”
银屏又翻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看却愣了,“咦?这是什么?”
黄清荣伸长脖子一看,也差点被晃了眼。里头是比鸽子蛋还大的一块宝石,通身晶莹剔透,宝光闪闪。黄清荣笑道:“这是金刚石。”
“金刚石?”银屏颦眉,想了一圈也没想起这宝石的来历。
“是啊,这东西坚不可摧,在咱们这里十分罕见,还得靠海外的商贩贩过来。海路艰险,这东西有价无市,稀罕着呢!”黄清荣摇着头啧啧了两声,“头年有海外豪商借着闽粤总督的路子,向陛下敬献过几粒,陛下后来分赐后宫,在我手上过了一道,这才见过,可我瞧着那些竟都没有这个大!”
“我怎么不大记得这是哪里来的……”银屏自言自语,只以为又是顾源给女儿找的好东西,骄傲地点点头:“那是自然!我们相爷别提有多疼皇后娘娘了!”
“当然,当然!”黄清荣自然奉承不迭。
***
碧云寺内,佛香袅袅。周有仪依次在三世佛面前顶礼膜拜,诵完了经,才在白薇的搀扶下起身。
“你说,皇后那里有块鸽子蛋大的金刚石?”周有仪拖着跪得僵硬的膝盖,慢慢往回走。
白薇嘴唇微动,细声道:“是。听说比去年闽粤总督献上来的还要好。那阉竖就是觉得特别眼熟,才报过来说一声。兴许他就是贪图娘娘的好处,胡乱拿这些糊弄我们呢?”
周有仪秀眉微蹙,那闽粤总督想献金刚石,当时走的是她的路子,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过仅这十枚就是世间极品,是王中之王的宝石,全数送到了宫里。还打着包票说海内绝寻不出更好的来。难道他当时还昧下了更好的送给顾源?又或者陛下那时就和顾青幂私下来往,把最好的那颗送给了她?
不对,若没有见过,那阉竖绝对不会说眼熟。必定是到过宫里经过他的手,才会信誓旦旦地想拿这条消息跟她要好处!
白薇也在一旁为她数那几颗金刚石的去向,“两粒赏赐给了娘娘,闵淑妃两粒,先头陆昭仪和徐充容、李美人各一粒,大长公主有两粒,还有一粒赐给了魏王殿下。”
“等等——你说谁?”周有仪顿住。
“闵淑妃、陆……”白薇也跟着愣住了,语带犹疑地看向周有仪,“魏王殿下?”
周有仪霎时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她终于明白那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到底是为什么了!
陆紫慧那人虽然鲁莽阴毒,但她还没有疯到会凭空去攀咬顾青幂。她当时说顾青幂与那什么沈宽有苟且,必定是找到了什么证据,至少也是捕风捉影。空穴无风,否则好端端的为什么单单去攀咬她这个?而且,当时顾青书用的理由也十分牵强,除了当遮羞布其实什么也没解释通。她当时还在想,以顾青幂的年纪,会喜欢才子佳人的套路也不奇怪。毕竟她和陛下差了这么多岁,说要真心爱上也难,哪个少女不指望良人年轻俊秀?陛下又不是魏王那样的青年才俊,怎么和沈宽比——
魏王……魏王……周有仪将那名字反复咀嚼了好几遍。
难道……那颗宝石是魏王送的?
魏王为什么要送顾青幂这么贵重的宝石?他们有什么关系?
难道,与顾青幂有苟且之人并非沈宽,而是魏王?
周有仪被自己的猜测惊得浑身都沁出了细细的汗,一颗心狂跳起来,竟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你找人去内库查查,陛下赐给魏王的那颗宝石长什么样?还有,想办法去探一探,魏王那颗宝石是不是还在他手里。”
***
宫里最近倒是没空去管为太后祈福的法事,因为师车国的使团终于进了京。
师车人带来了许多西域珍宝和美酒,还有许多外邦美人,长长的华丽队伍在御街上招摇过市,简直引得京城万人空闲。
顾青幂倒是没空去管那些珍宝美人,只是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心道这群蛮子可算来了,也不枉她之前找二哥帮了这么大的忙。
其实齐衡在云海楼出事之后,朝廷就连发几道诏令申斥师车国。顾青幂觉得前世肯定也是这样,不管出什么事,肯定都是两国在外交上先干一仗,失败了再付诸武力。
可前世直到朝廷讨伐师车的大军出征,也从没见师车人派使者来,两国好像都是铁了心结成死仇要大干一场。联想到齐昊的目的,不排除有人在从中作梗,让双方消息不畅,甚至造出许多误会,才会让两国最后兵戎相见。
所以不管齐昊要怎么做,这次一出事,顾青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先要把消息传到师车国。如果刺客不是师车派来的,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化解这个危机。师车小国,本就在□□和突厥中间夹缝求生,好好的日子过腻了才会主动求打仗吧?
所以她当时就让二哥找他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帮忙,尽快把齐衡遇刺的原因传往西域。万一朝廷的使者出了什么意外,师车那边也不至于什么消息也收不到。
没想到还是过了这么久才有使团到达,看来其中必定还有她不知道的艰辛。不过好在终归是来了,看这使团的态度,应该也不是来打仗的。不打仗,齐昊的手就碰不到兵权,没有兵权,这辈子他还想顺风顺水的起势就有些难度。
顾青幂还有些得意自己终于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底下踏月伏波觑着她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抛出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师车还送来一位和亲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