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谢元盛望着她,幽深的眸色像是单纯打量,又似透着几分探究,最后将握在掌中的珊瑚手串递出。
谢重华容上意外极了,将棋子丢回棋笥内,起身接过戴在手腕上,举着胳膊在他眼前晃悠,雀跃道:“我昨日还想着不知落在何处了,原来是在三叔那。三叔,你是特地来给我送手串的吗?”
少女嫣笑的模样甚是天真,珊瑚手串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衬得嫩藕般的手腕愈发白皙,皎光荧荧似是要灼烧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便是流丽的红光游转。谢元盛看着,言道:“阿平收拾书房时发现的,府中女眷只有你进去过,想来是你落下的。”
谢重华重重点头,感激道:“这是去岁回京城时买的,三叔觉得好看吗?”
谢元盛微微眯眼,不答反问:“取个纸笔的事,这么一件东西从你腕上滑落,你不知道?”这种手串不是那种开口手钏,想要取下除了断裂,只有从手上摘取,是不可能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掉落的。
谢重华慢慢垂眼,克制着心虚故作镇定道:“我、我没注意到。”事实上,她就是故意落在他书房里的,当时想着来日还能有个借口再去衡兴园。此刻被质问,有种被识破心思的窘迫,更后悔留下的是手串而不是簪子或者珠花之类的其他饰物。
她这么费尽心思的引起他的注意,谢元盛也是不懂了,难道只是纯粹好玩?他抬眼看向她身后的棋盘,黑白棋子交错规律,忍不住道:“在学棋艺?”
“嗯!今日先生教的,我在看着书摆,只是还没想到如何破局。”谢重华见他不再询问,左手摩挲了下右腕间的珊瑚珠子,扬声道:“三叔教我,好不好?”
谢元盛又看了她眼,而后才在她对面坐下,也不看书,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棋盘上取了好些颗棋子,就恢复了最初的棋局。他不发言语的一个个摆上,黑白厮杀,围攻与突破,最后控制成了平局。
谢元盛将握在掌心多余的棋子放回棋笥,动作间优雅流水,抬眸,望着少女问:“可看清楚了?”
谢重华懵然,眨着眼还没反应过来,狐疑道:“三叔,这就结束了?”
“嗯?”谢元盛笑了笑,语气含了几分揶揄,“那你打算如何?”
谢重华理所当然的问:“没有胜负吗?”她拿过棋谱书,去翻后页的答案,有两种解说,分别注明了黑白取胜的关键,将书摊着,又看看对面。
谢元盛淡淡扫过棋谱,缓声道:“你学的是如何下棋,而不是非要有个胜负,我方才落子间的步骤与技巧,你没记在心上?棋局是活的,掌握了方法,能随机应变,那不管你的对手是谁,结局就是未知数。这种棋局,最是考究你的思维,不要拘泥于书上的那寥寥数种方式。”
他讲得慢条斯理,声音温润动听,如沐春风,听在谢重华耳边简直称得上天籁,心中激动不已,三叔居然这么认真耐心的在教自己!
与昨日在衡兴园石桌前是不同的。
她喜形于色,满目崇拜的望着对面男子,双手托住下巴,乐滋滋道:“三叔你今天和昨日很不一样哎。”
谢元盛似是愣了一下,随口应道:“你有心向上是好事,只是以你现在的资质和天赋,这么独自琢磨,怕是琢磨到及笄都琢磨不透的。”唇角微弯,含了几分调笑。
谢重华脸色微红,想到在这里看书的缘由,眼神落寞,本支着下巴的手懒懒的放下,与他低诉道:“祖母非要喊我过来看书。”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独自处着,她喜欢热闹,喜欢成群结队,喜欢追逐嬉戏,喜欢有人与她说话玩闹,喜欢被人陪伴。
听到老太太,谢元盛表情微敛,又见其一脸难受的模样,便问:“她不准你去找我,是吗?”
三老爷与老太太之间的关系从来不善,府中人人皆知,谢重华也不太想他为难,便用风轻云淡的语气回道:“其实还是我不好,滢姐儿生病我没过府去看,祖母知道了说我对不起故去的长姐,所以才说要亲自教我规矩。过阵子罢,过阵子等祖母不那么生气了,我就再溜出去找三叔。”
她口中说着自己不好,但脸上没有丝毫做错事的歉意,谢元盛看得通透,从来不喜搭理谢府琐事的他突然说道:“既说要亲自教你,那怎么任由你一个人在这儿?她若是没精力顾你,又何必将你拴在这院子里?”
谢重华听出了他话里的嘲弄,微滞后凑上前笑嘻嘻的问:“三叔,你这是在替我抱不平吗?”
谢元盛眼神复杂的看过去,却不像是在看她,喃喃道:“无心负责,当初又何必接进来。”
谢重华见他表情严肃,眼眸里都透了几分恨意,终是明白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杵在那不敢接话。
抱厦里静谧,照影上楼轻唤了声“小姐”,撞见屋里还坐了个人,吃惊不小,捧着托盘连忙行礼,“见过三老爷。”
谢元盛的思绪被打断,回神后端看了下谢重华,视线下移,落在她绣了木槿花的袖口,夏衫薄透,隐约还能看见衣下的那抹红光。
他问:“你想我管你?”
这话其实挺奇怪的,谢重华父母俱在,平时有先生授课,又有老太太兼管。谢元盛以往的生活中,对府里的长辈失望,对同辈淡漠,对小辈更是无心看顾交涉,可是遇到这个殷切凑上来的侄女,竟有种莫名的放纵。
他喜欢这种感觉,被依赖、被亲近、被信任,都是他平生从未感受过的。是以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她又是为何来接近自己,更为何故意落下手串引他注意,在此刻都显得无关紧要。
谢元盛突然觉得,或许有个人如此陪着自己,哪怕只是听他说话,也是极好的。
不得不说,谢重华是幸运的,选在这个时候去亲近他。
十九岁,是谢元盛一生中最心软的年纪,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尚未完全绝望,心底里还存着那么几分压抑已久的渴望。
而她,刚刚好。
谢重华与三叔对望了许久,她当然想眼前人看顾自己,如此长此以往总能有几分感情,何况不管他出身再如何,到底都是谢家人,她就不信如果跟着他几年,最后还能那么无情。
只是,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感到受宠若惊,又有些难以置信。两眼怔怔的看着他,手指不知何时绞到了一处,小心翼翼的问:“我想的,就怕三叔嫌我麻烦。”
谢元盛也不知怎么,听到她说她想的,心里彻底就软了,改望向旁边婢女,吩咐道:“你去看看两位少爷与裴公子离府了没有,若是老太太那得空了,就说我与三小姐要去给她请个安。”
照影顿了顿,毕竟是个机灵的,看向谢重华,别有深意的喊道:“小姐?”
谢重华有些激动有些紧张,三叔这是要带她去和祖母开口吗?心里着急,怕三叔反悔,哪里还去探究照影眼神里的深意,挥挥手催促道:“还不快去。”
照影无奈,心里叹气,边下楼边想着三小姐总不将太太的话记在心上。
谢重华捏了粒梅子吃,捧起蜜茶的时候迟疑了下,朝对面人递去,笑得满足愉悦,“三叔,你喝茶。”
谢元盛望着被少女捧在手中的茶盏,白瓷盏身上绘着初开的芙蕖,淡淡粉色在她莹白的指尖下含苞待放,那蜜色茶水上还飘着甜枣,怎么看都是小姑娘喝的,实在有点接不过来。
谢重华歪着脑袋又喊了一声,话中饱含期待与希冀,忽闪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他,谢元盛不忍拂其意,终是抬手。
啜饮了口,丝丝甜腻,借着蜜水像是一汪温泉,汩汩而入,汇进了他心里。
谢重华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掩着调皮,问:“三叔觉得甜吗,好不好喝?”
谢元盛平时连茶都不爱品,何况这种,端着茶盏却点了头,“刚刚好。”怕她再友好的让他吃那些蜜饯,两指敲了敲几面,对着棋局问:“方才我落子的时候,你可看明白了?”
谢重华诚实的摇摇头,又担心对方嫌她笨,小声道:“我略明白。”
谢元盛好笑,“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略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总有人说略懂嘛,我觉得三叔刚刚前面那几步我还是懂的。”
“别人家的略懂,是自谦,你的又是什么?”话是这般讲着,却耐心的把棋子又收回来,伴着解说又慢慢给她讲。
谢重华望着眼前这幕还觉得不真实,原是鼓着腮帮盯他的脸看,后来被瞪了两眼才渐渐规矩,又从临窗的案桌上取了纸笔,边记边画。
她自诩乖觉,只谢元盛看了说她,“这可不是死记硬背就能学会的,你要领悟了才能融会贯通,否则换个局面你又手足无措了。”
谢重华听后,低头咬着毛笔点头。
谢元盛见了,从她手中取过墨笔,“好好听,否则将你还给老太太。”
突然说起这个,谢重华有些泄气,仰头问他:“三叔,你说祖母会同意吗?”昨儿才警告了她不准亲近三叔,今日就让三叔去找她要人,何况祖母本来就不待见三叔。
谢元盛语气不明道:“她再不讲理,也没理由阻拦叔侄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