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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郎,前面就是平县了,我们快到家了,夫人肯定在家里盼着咱们了。”素娘将车厢边上的窗子打开来,看着外面的景物,笑着对十七郎说道。
自从收到了上溪里被淹没的消息,十七郎一直都是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模样,素娘哄了好久依然没能哄好他,而顾放认为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他总有一天得自己想通这些道理,根本就不去哄他,也反对素娘一直哄他。
素娘左右为难之下,只能更加悉心照顾十七郎的生活,小心地避开了那些事,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十七郎慢慢就能忘掉那些伤心事。
“十七郎还不曾回过老家呢,素娘也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那时候大娘子和三娘子还没有出嫁,九郎还不曾去南望郡,一家人都亲亲热热地住在一起,家里可热闹了。”素娘笑意吟吟地忆起了往昔,她自幼就被阿父卖给了人伢子,又数度转手四处流离,后来有幸被夫人买下,才在平县渡过了一段悠闲快乐的日子。
回忆起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时光,她就算带着十七郎忧心忡忡地躲在乡下的时候,心中依然觉得暖暖的。
大娘子、三娘子是十七郎的大姊和二姊,九郎是十七郎的大兄,此处的排行都是族中的排行,十七郎则是郎君和夫人在祁阳郡任上生的幼子,因为生他的时候,大娘子和三娘子都已出嫁,九郎到南望郡做官去了,交通往来不便,这几年只有书信往来,十七郎还不曾见过他的姊姊们和大兄。
“九郎咱们见不到,不过大娘子和三娘子就嫁在附近,咱们很快就能见到了。”她又说道。
听素娘说得欢喜,水生终于忍不住越过她,也向窗外望去。
官道两边与洵水北边的景色稍有不同,道路两边都是一块块的水田,田中的稻禾已经长得半高了,在春风中微微摇曳,远远望着,犹如一块翠色的锦缎随风起伏着。
比起洵水北的满目疮痍,这里恍若世外桃源,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素娘,阿母和阿父都在家里等我们吗?我想他们了。”水生突然问她。
素娘微微愣了一下,伸出手臂,把十七郎抱在怀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十七郎尚年幼,她不敢告诉他郎君大概已经遭到了不测,希望到时候夫人能够安抚他吧。
在外骑马的顾放,听到车内两人的对话,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陆之楠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就被朝廷毒酒赐死,其夫人特旨被赦,只身扶棺返乡,结果回到平县后陆氏已将陆之楠在族谱中除名了,拒绝将陆之楠葬入祖坟,她据理力争无果之下,只能将人葬在了亭山脚下,因为一路劳累,外加被族人气得几次吐血,她给亡夫操办完丧事后就大病了一场,没过多久也亡故了。
若不是陆氏夫妇双亡,族中无人可依靠,又有陆之楠绝笔托孤,他家老师也不会让他下山来接小师弟回青蒙山去,此次上山后小师弟恐怕会有数年不能下山,他想到这里,才会拐到平县来,让小师弟能去拜祭他父母一趟,他以为他们都知道这趟是要去干嘛的,但是他没料到,小师弟和他家女使对很多情况并不知情。
不过想想也是,他家女使大概在朝廷还没有对陆之楠发难之前就带着小师弟避到了乡下,消息不通之下,的确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该怎么对他们说明呢。
顾放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已到了平县境内,就算他不说,他们总会知道的,但是比起猛然得知这个噩耗心里有些准备总归好点。
这一日他们落脚在一个小镇上,这是最后一个落脚的地方,明日他们就要到达县城了。顾放寻了个机会,让素娘在水生睡觉后,来他们房间一趟,他有话要和她说。
顾放是和胡伯一间房的,两间客房就隔了一堵墙,素娘把十七郎哄睡了以后,就来到了他们的房间。等她入座后,顾放把那些情况说了说,到了此时,她和胡伯才知道郎君和夫人全都不在了。
“夫人……”素娘听到这个消息,眼泪唰得就掉下来了。是夫人将她救出了苦海,但是夫人困苦无依的时候,她却没有守在她的身边。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她,夫人该多么得无助啊!
“先慢点哭……想想要怎么和水生说这些事。”顾放被她哭得有些头大,想到隔壁还有一个小娃娃需要安抚,他的头更大了。
“不用想了,我都听到了……阿母,阿父,呜呜呜……”素娘好不容易哽咽着止住了眼泪,他们还没商量出靠谱的主意,就听到门口传来了水生的声音。
他穿了条小肚兜,赤着脚无助地站在门口,泪珠子像掉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往下掉,很快,就哭得泪眼朦胧了。
“十七郎……”素娘本来强忍着的那些泪水,看到了门口的十七郎,一下子又泉涌而出了,她冲过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
胡伯虽然没有掉眼泪,但是眼圈也有点泛红了。
顾放被他们哭得有些心酸,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无力地劝了几句,根本劝不住,只能任由他们哭了。
他们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客人们纷纷有意见了,掌柜的听到哭声也披着衣服出来了,他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抱在一起痛哭,两个男人板着脸站在一边就这么看着他们哭,他还以为女人和孩子是被男人们给欺负了,连忙劝道:“客人,客人,咱先不哭,有话好好说,有道理咱就说道理,那些没理的人大家都要谴责的。”
该被谴责的那些没理的人——顾放和胡伯,见探头观望的客人多了,赶紧把他们两个人给分开了,再让他们抱在一起哭,大概就停不下来了。
顾放将水生从素娘手里挖出来,抱到自己怀里,掏出块帕子捂在他的眼睛上,软着嗓子哄他:“水生不哭啊,你这么伤心,你的阿父阿母更要担心了,只有水生过得好好的,阿父阿母才不会担心。”
水生没有说话,只是抓着帕子,转头将脑袋埋在了他的怀里,咬着嘴唇,强忍住所有的呜咽声,任眼泪无声地流淌着,很快,顾放的衣襟就被他的眼泪打湿了。
顾放没有哄过小娃娃的经验,感觉到胸前的湿意,手脚都有些僵硬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掌放到水生的背上,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背,嘴里轻轻哼着:“不哭啊不哭,师兄知道,水生最乖了,不哭了……”
水生这么沉默地哭了一段时间,终于哭累了,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不过就算是在睡梦中,他也伤心着,偶尔还要哽咽一声。素娘自己都哭得不顾东西了,根本没办法照顾他,这一夜,顾放就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身边,水生梦中哽咽的时候,顾放就伸手拍拍他的背,哄他两声,总算让他勉强睡了一觉。
到了第二日,水生和素娘的眼睛都肿了起来,不过情绪总算稳定多了,不再动不动就流泪了。
顾放问他们是不是要在小镇上休息一二天,过几日再去县城,不过他们都摇头否定了。
素娘归心似箭,水生也想早点见到阿父阿母,哪怕只是冰冷的墓碑,他也想早点见到他们。
既然他们坚持,顾放也就依着他们,正常启程了。
平县陆氏,是洵南陆氏的一部分,陆氏是东洵郡望,天下顶尖世族之一,族谱能够一口气追溯近千年,不过真正发迹是在前朝时,待到前朝崩裂,虽然本朝的疆域比起前朝大大缩水,不过这不妨碍洵南陆氏在本朝依然权势赫赫,估算起来洵南陆氏至少煊赫了快五百年了。
五百年繁衍分支下来,陆氏在东洵不少地方都有族人居住,平县是其中比较大的一支。
这一支近年来在洵南陆氏中地位比较显赫,主要原因就是出了两位高官,一位光禄卿,一位郡守。光禄卿是九卿之一,名陆之柏,而郡守就是水生的父亲陆之楠。
不过,据顾放了解,这两位在朝中并非是一派的,而是分立两派,一位站在大司徒那边,一位则是大司马那边的。这可能是世族向来遵循的两面下注的习惯,也可能是真的政治观点不和,具体如何顾放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结果就是陆之楠在任上试图追查洵水治水费用的去向时,被监察御史上表指责是他贪污了治水费用,皇帝命人将他押解回京候审,却在离京几百里的地方直接被一壶毒酒赐死了。
从谁得益谁就是主谋的观点来看,大司徒在这件事上脱不了干系,毕竟现在的祁阳郡郡守郑凡就是大司徒的人。而且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大司徒明显是先胜了一局,因为他这边多了位郡守,而大司马那边则损失了一位支持者。
当然,顾放的这种分析纯粹是冰冷的局势分析,并没有参合进任何感情,从感情方面来说,他愿意相信陆之楠这么做是想正本清源,为民请命,而不是有可能做了党争的马前卒。而大司徒则是大大的奸臣,不希望陆之楠翻起这些旧账,才想方设法害死了他。
毕竟,他是小师弟的父亲,哪怕日后小师弟学成下山了,恐怕也做不到像他这样去分析有关自己父亲的这段局势。所以这些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永远不打算对人提起。
水生的老家原本是在县城的东部,虽然顾放已经说过陆府君已经被族中除名,那么他的府邸肯定也被收归族中了,但是素娘并没有死心,在祭拜过郎君和夫人后,她还是要求顾放陪着他们走一趟。
牛车缓缓驶过街道,看到原先的家早就被别人占据了,素娘的眼圈又红了,不过水生倒没她那么伤心,说到底,这里并无他生活过的痕迹,如果有机会,他必然要拿回这个地方,现在没有办法,他也只能让这个拥有父母痕迹的地方落在别人手里。
如果有一天……他攥紧了手掌,抿着嘴唇,冷冷想着。
现在这些人对他们无情,如果有那么一天……也不要怪他无义。
“族中无情无义,大娘子和三娘子总归十七郎的姊姊,肯定不会这么狠心,这些日子,她们恐怕一直悬着心,总归要告诉她们一声,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让她们不用担心吧。”素娘伤心过了,再次打起了精神,想要去和大娘子三娘子告个别。
大娘子嫁在本县张家,也是豪族,他们这行人衣衫不显,在门房处被冷落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小丫头出门来,素娘打点了她,千恳请万拜托,才让她肯给大娘子的陪嫁女使红杏去送个口信。
又是好半天,红杏才匆匆出来了,她看到素娘,以及她身后的水生,脸色就变了。
红杏一把将她拉扯到一边,苦笑着对她说道:“不是大娘子不肯管,而是真的没办法,张家对郎君恼怒异常,连带着大娘子也一直没好日子过。这个你们带上,你先找个地方和小郎君住着,等大娘子缓过了这口气,再商量怎么安置小郎君的事。”
她边说边将一个金镯子塞进素娘的手里。
“不,我们只是想来和大娘子……”素娘急忙解释,不肯接金镯子。
她的告别两字还没有出口,红杏就打断了她的话:“素娘,好素娘,你别逼大娘子好不好,她是真的没办法了,有办法她不会不管的。”
她把金镯子扔进素娘怀里,提起裙子就跑了。
素娘茫然地站在那里,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哪怕他们并不是来依靠她们的,但是被这么对待,她的心中充满了忧伤。
“素娘,我们走吧。”水生短短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反倒一下子就看开了。
他没有怨言,也没有伤感,就这么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