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笔炼生
他忍着呛将酒咽下去,已是双眸醺醺,脸也胀红了,掩口咳嗽起来。
“慕云兄怎么了?”
“没事,没事,咳……方才吃得急了些,诸兄见笑了。”秦霄又咳了两声,拿出帕子抹抹嘴,便恢复如常。
先前说话的人笑道:“慕云兄吃酒向来最是稳雅,怎的今日却急了?莫不是也读过那笔炼生所著的‘十香云萝记’么?”
秦霄眨眨眼,点头一笑。
众人自明其意,也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就听之前那人道:“嘿嘿,我等原想慕云兄如此大才,定是日日潜心学业,不屑读此类杂文闲书,没曾想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啊!”
秦霄挑挑眉,将折扇一合,身子微向前俯:“似这等都是枕边常备之物,怎可说是闲杂?那‘十香云萝记’端的是精彩无比,令人大开眼界。但不知各位年兄可都读了新刊印的‘与宦成欢’么?”
先前那人在对面笑道:“小弟若没看过,又怎会在这里说?那‘与宦成欢’说的是未去势的假寺人游戏宫闱的那些乐事,那真是,嘿嘿……”
座间不少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其意不言自明。
旁边那绛袍士子端着杯盏道:“小弟前些日子也才看完,那书前后五十回,不仅其文活色生香,引人入胜,文笔也是云霞锦簇,逸趣横生,其间诗词更有不少妙语佳句,着实令人叹服,听说外头又卖断了市。也不知这笔炼生是当世哪位高人,如此大才,却用在这等小道上。”
秦霄凛着眼皮暗笑,接着他话头道:“龙川兄岂不闻人各有志,咱们十年寒窗,六经勤读,指望一朝得中,从此登入天子朝堂,建功立业,是为正道。可有人偏不愿如此,就爱在这偏门小道上下工夫,许是生性如此,又或者仕途不顺,借此聊以慰藉,图个丰衣足食,一世逍遥,也未尝不可。”
大家听他说得有理,也自纷纷称是,借着引头又饮酒闲扯了一阵,便有人嫌室中气闷,提议将酒宴搬去游舫,乘兴泛舟在江中赏玩。
读书人最爱这等风雅之事,当即都拍手叫好,只有秦霄醉眼沉沉,似已有些坐不稳了。
众人自然不肯为他坏了兴致,当下便唤了店主来,让他安排了下处让秦霄歇息,再移酒席去江边游舫。
那店主不敢怠慢,当即命人将他扶去楼上客房,又备了醒酒汤伺候。
其实秦霄并不曾真醉,只不愿再与他们消磨。
半睁着眼,看众人都去了,便翻身坐起,整了衣冠,悄悄下楼,经后门出去,离了魁宿楼。
沿途脚下不停,来到东城一家小客栈。
这里便是他此次来应天府的下处。
回入房间,将门闭了,先净了手脸,酒也不禁醒了几分。
便脱了身上那件学子襕衫,从书箱里找出铅粉擦了脸,把两片假须贴在唇上,再将一套蔽旧的道袍披在身上,已全然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对镜看时,自己也觉满意。
当下将东西收拾了,仍旧塞在床榻下,悄悄出了客栈。
这客栈往南不远,有条街市,名唤丽元巷,巷内店肆林立,却大多只做一种营生,那便是印书卖书。
江南之地自古富庶繁华,文风昌盛,因此各处书馆印坊遍地开花,多如牛毛,非但从不见少,反而愈加繁盛。
秦霄故意微躬着背,快着步子来到巷子中间一家名为“三笑堂”的书坊。
门口的伙计早识得他,当下便引入后堂。
那书坊掌柜是个高瘦的中年人,面色灰扑扑的,颌下三缕长须,双目几乎狭做一线,像没睡醒似的。
见秦霄来了,两道八字眉先自挑了挑,便迎上去,请他入内坐了,再命人奉上茶点伺候。
“柳掌柜,我那部‘与宦成欢’脱稿刊印两月有余了,那剩下的润笔费也该……”
“那是,那是,我这里早已预备好,就等先生来取,来人,将银票拿来。”
“等等,多少?”秦霄拂着茶水问。
这明知故问让柳掌柜愕然一愣,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便笑道:“自然是早前定好的,五十两分文不差。”
“不行!”秦霄晃晃手指:“现下我要二百两。”
“二百两!你……你不是说笑吧?”
“不是说笑,二百两,分文不能少。”
那柳掌柜盯着他,忽然挑唇哂笑:“笔炼先生,五十两是你我先前定好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今这般可不合规矩,请恕在下无法答应。”
秦霄将茶沫都拂开了,放在唇边呷了一口,不紧不慢道:“字据上是写的清楚明白,我自然知道,可原本讲好是印三千部,你后来印了五千部还不止,这只怕也不合规矩吧?”
那柳掌柜脸上一红,却仍嗤鼻道:“先生莫要信口开河,在下何曾多印过?”
“呵,区区三千部能撑到这两日才断市?半月之前便已有过一次,你若不加印,此后市面上那些又从何而来?”
秦霄挑唇而笑,口锋忽然一转:“也罢,便算你不曾加印,可这书上下两册,一部在市面上卖五钱银子,三千部便是一千五百两,刨去工本,你该净赚多少?却只与我五十两,未免也太吝啬了些,再想想之前那部‘十香云萝记’,呵呵……”
柳掌柜干咳两声,冷然道:“笔炼先生,生意场上若无信义可言,那还成什么规矩?这价钱是你我定好的,双方签字画了押,先生胡乱加价,便是坏了规矩,成什么道理?其实么,这五十两已是不少,先生若到别家,只怕还谈不拢这个价呢。”
“那好,本来我这里还写好了续四十回,想一并在柳掌柜这里刊印,如今瞧来,还是算了,告辞!”
秦霄说着便搁了茶盏,站起身来。
柳掌柜却是细眼一眨,赶忙拦住他,重又换上笑脸道:“先生留步!咱们话还未说完,何必如此着急,咱们再细细商议。”
“柳掌柜不是说在下的书在别家谈不上价么?这丽元巷书坊数十家,我便去问问,且看柳掌柜所言是真是假?”
“哎,方才在下言语失当,还望先生海涵,莫要当真,来,请坐,请坐。”
秦霄这才坐回去,捧起几上的茶继续喝,却不言语。
那柳掌柜知道他在等自己开价,眨巴着眼睛,暗地里将这贪财的落第穷酸来回骂了几遍,可想到他所说的续稿,只得又堆起了笑。
“先生大作在本坊刊印已非头一次,向来……这个,销量颇丰,既有后续,自当仍在本坊刊印才是,这润笔费么,先生方才所言也不无道理,只不知今日可否带了样稿来?”
秦霄仍不出言,搁下茶盏,从袖管里摸出几张折起的稿纸递了过去。
柳掌柜接在手中,取开细看,神情渐渐聚沉,那双窄细的眼却是越睁越大,竟是目不转睛,口中还不时啧然有声。
“柳掌柜以为如何?”
“好,先生下笔如神,续得精彩,比那前五十回犹有过之。”
“呵,不瞒柳掌柜说,我这里连下一部书亦都想好了,从此时计,只须三月便能写成,届时仍可放在贵坊刊印。”
“好,好!”
“那这润笔费……”
“……”
柳掌柜正捏着样稿喜不自胜,仿佛那人人争抢,趋之若鹜的情景就在眼前,忽听这话,不由一愣。
“再加一倍,一百两如何?”
“二百两!”
“一百五十两。”
“二百两,分文不能少,日后都以此价,若要加印,每千部另付六十两。”秦霄分毫不让。
柳掌柜抽着脸,模样像别人生生从他身上割肉,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个“好”字。
两下里当时重新立据画押,银票收讫。
“这个……不知先生新作以何为题?”
“便写一科甲士子与江湖妖女,柳掌柜以为如何?”
“嗯,此题新颖,甚妙,甚妙!”
……
秦霄欣欣然走出三笑堂,一路满面春风回到客栈,卸去那身装扮,换回衣裳,恢复本来模样。
寻思着自到省城参加乡试,离家已有多时,如今中了解元,家中自然也已知悉,离明年春闱尚有数月,不若先回乡去。
思虑已定,当下先写了封短信,取赏钱命客栈店伴送去魁宿楼,转交一众同年,言明归家心切,不及面辞。
随即收拾了随身之物,结算店钱,直奔江边埠头,雇了只小舟,离岸而去。
一路顺江南下,天时渐已晚了。
但见残阳如血,水天一色,望之竟是说不出的怡情悦心。
秦霄看得出神,索性也不进舱,就在船尾闲坐了,任由那舟子摇橹操船,自己则在这暮江山水间流连。
突然,身旁水浪“哗”的乍起,溅在脚边,一只手从舷侧探出,搭在了船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