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当年月
无良书社盗刻猖獗, 待小生肃清这股歪风,再来与姑娘们同文共赏! “这还像句男人大丈夫说的话。”
夏以真眸中稍露赞许, 随即便觉出自己方才那话中的口吻似有些不妥, 脸上微现窘色。
秦霄唇间一抽,清着嗓子接口道:“夏兄差矣, 我早有言在先, 男人大丈夫不单只是那舞枪弄棒,逞一时意气的,古来胸有圣贤者,其性自刚,岂是寻常武夫可比?”
这话是在替自己解困,暗地里还不忘揶揄一把。
夏以真只觉耳根燥热, 却又不好发作, 只好不再言语。
此时虽在危机之中, 周邦烨仍憋不住好笑, 也干咳了一声道:“慕云兄高见,既如此, 那咱们……”
话还未说完,后面转出一名仆厮, 快步上前对他躬身道:“禀三郎话, 那厮在后厢已醒了,似有话说呢。”
“正好, 正好, 咱们这便去。”
周邦烨点点头, 叫那仆厮当先引路,同秦霄和夏以真一起转到屏后小堂,就看那人瘫坐在椅中,神情委顿,地上已染了不少血迹。
五六名仆厮在那里守着,却都离着好几步远,仿佛这个重伤虚脱的人会突然暴起动手似的。
见秦霄他们进来,那人涣散的眼神陡然一聚,想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力气,只得靠在那里不动,目光瞥向左右。
周邦烨已瞧出其意,当即就让仆厮们都退下了。
那人微微颔首,吃力地抱拳拱手道:“在下锦衣卫南镇抚司百户李志存……多谢三位仗义相救之德。”
这厢秦霄他们相视一愕,要杀人的是东厂,被追杀的竟是锦衣卫,这事瞧来比心中想的还要凶险得多。
“三位如若不信,便请……看看这个。”那自称李志存的人伸手到腰间,解下一块竖长的牙牌,颤巍巍地递了过去。
秦霄接在手中,与夏、周二人凑在一处看,果见那牙牌正面上方刻着“锦衣卫”三字,下面又有小字“南镇抚司右千户所百户”,其侧还有番号“武字贰千肆百捌拾柒”。
这一来再无怀疑,三人心头却比方才更沉了。
本朝厂卫之争由来已久,不知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无端卷入其中,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李志存没去瞧他们,继续有气无力地断续道:“在下撑不了多久了,眼下有一件大事相托,请三位免为其难,务必答应。”
“不,不,足下外伤虽重,但也不至如此,只须良医及时调治,定能复原,请李百户千万莫要自弃。这个……至于我等,呵,都是草莽乡人,闲云野鹤,不堪重托,请足下千万莫再提起,以免误了大事。”
秦霄此时已改了主意,连连摇手。
方才说得热闹,这会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夏以真瞥他一眼,面带鄙夷。
秦霄却只作不见,却向周邦烨连使眼色:“大哥,此处不宜,快请百户大人到内舱歇息吧。”
周邦烨自明其意,正要叫人,却见李志存伸手入怀,摸出一支两寸长的竹筒,平托在掌中,抖抖地伸到三人面前。
“两位先生谈吐不俗,处乱不惊,绝非常人……这位姑娘……也是武艺高强,气度不凡,在下生平未见,三位足可相托,不必太谦辞……”
他竟直言不讳,将夏以真女扮男装的事点破,显是已毫无顾忌。
秦霄不免面上尴尬,瞥眼见周邦烨也正看着自己,似笑非笑地神情古怪。
他只作不见,转过眼来,却看夏以真面色如常,忽然冷冷道:“锦衣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让你们与东厂狗咬狗便是,凭什么要偏帮你?”
李志存口唇微张,忽然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如纸,气息也陡然急促起来,身子软垂垂地便要歪倒。
夏以真秀美一颦,跨到近前,右手双指如风,在他胸肩处连点数下,最后落在心口间,肃颜凝神,指尖轻颤,顿了半晌,才收手问:“觉得好些么?”
李志存面色稍缓,微微点头示谢,喘息数下,凄然一笑:“这世上既有道貌岸然之徒,也有似奸实忠之辈……这密函所言之事关系我朝江山气运,两位先生既读圣贤之书,当……当晓春秋大义,这位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怎忍袖手旁观……”
“不,不,李百户莫要说笑,此等大事,我们怎敢与闻?快请收回!”
秦霄赶忙插口拒绝,暗中扯着夏以真的衣袍,示意她后退,千万莫理这趟浑水。
夏以真回手打脱,转头瞪了他一眼。
那李志存缓缓又将手中的竹筒拿起:“这里面是一封密函,关系重大,请……三位持在下的参觐牙牌,无论如何将它送到京师,交予北镇抚司指挥使钱大人……在下诚心相托,亦言尽于此,接与不接,但凭三位……自决……”
他眼含期待,等着有人伸手来接,却见那三人一动不动,目光也渐渐黯了下来。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抬起的手也越来越低,忽然头颈一歪,手臂也随之猝然而落。
那只竹筒哐啷掉在地上,弹跳几下,滚停在秦霄脚边。
夏以真伸手过去,在他鼻间探了探,摇头叹道:“死了。”回过身来,目光便落在那支竹筒上。
秦霄瞥见周邦烨也正朝他脚下望,待自己瞧过去,两下里目光一交,暗自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慕云兄,你怎么说?”
“龙川兄以为呢?”
“……”
周邦烨喉头咕哝了一下,却没言语,又垂头去看那竹筒。
秦霄也自默然,心中都想如今京城未至,却偏偏遇上这等事,莫非功名还在半途,一身襟抱尚未施展,连朝思暮想的如花美眷也没娶到,便要福穷命尽?这却如何能甘心?
“这人既是锦衣卫的,他说的话能信得么?”夏以真在旁忽然开口道。
经她这一点,秦霄倒是暗下了决心,抬眼道:“龙川兄,不如咱们便真的行险一回,打开瞧瞧这里头究竟是何密报,再细细思虑该怎么处置?”
“最好,我意也该如此。”
周邦烨应了一声,凑上前来,两人捡起竹筒,拔去封口的塞子,果见里面卷着一张纸条。
待拿出来取开看时,竟是张白纸,空空荡荡,连半个字也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不禁又愣住了。
夏以真拿过那张纸,对着灯下端详片刻,便伸指在茶盏中蘸了些水,滴了一滴在上面,仍旧对着火光看,见那润湿处隐隐显出些笔画的痕迹,但仍辨不清写的是什么。
她轻叹一声,摇头道:“这信不知是用什么药写的,泡水的法子不成,只能等明日靠岸,寻些药来,再慢慢试着看。”
“不行,千万莫再试了。”秦霄拿过那张纸,重新卷好,塞回到竹筒内。
“为什么?不想法子显出字来,怎么知道上头写些什么?”
“既然藏得这等隐秘,还是不知道的好,咱们把密信和牙牌原样不动地放回去,就将这位李百户留在这里,马上弃船离开,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的人寻来,只要见到他‘人’,又拿到了密信,当会以为咱们并不知情,说不定便不再追来。”
周邦烨接口道:“慕云兄言之有理,眼下不可迟疑,咱们即刻动身。”
秦霄点点头,将竹筒仔细塞好,不留破绽。
周邦烨下去吩咐仆厮将船靠到江边无人处,放下舢板,分几次将人渡上岸,将船弃了,给些银两打发那些歌舞姬自去,又让随行的仆厮丫鬟趁夜返回,不必再跟着。
眼望楼船顺水飘远,各人心中都有些忐忑。
他说话时声音已有些发颤,显是怕得厉害,此刻再多的钱财都是身外物,只要能保住性命,不管什么也都得弃了。
那褐衫人压了压头上斗笠,一张脸隐在暗处,愈发显得阴狠。
“方才不都说了么,送你们上路之后,东西我们自会拿走。立马要去见阎王的人,居然还拿东西出来献宝,呵呵……呵呵呵……”
周邦烨脸上狠狠地抽了两下,面色早已吓得煞白,竟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那里。
千钧一发,生死只在眨眼之间。
若是对方存心不饶,即便剥尽了脸,磕碎了头,也是无用,眼下唯有思虑着自救。
秦霄在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心想若能靠到舷边跳入江中,以自己的水性,又趁着夜色,躲过追杀当不是难事。
可现下正被围着,如何能靠过去?就算夏以真武功了得,能冲开条路,也未必能保得两人周全,再者,周邦烨又不懂水性,到时他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