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秋凉天
无良书社盗刻猖獗, 待小生肃清这股歪风,再来与姑娘们同文共赏! 袁氏像是已猜出了丈夫的心思,在旁插口道:“不成!真儿虽说已嫁了一次, 可这终身大事怎能如此草率便定了?”
夏以真这时也听出了几分意思,急道:“爹, 你莫不是想让我再嫁给他?”
“都莫急, 且听我慢慢道来。”夏仲琏摇手一笑, 将茶盏放回案上, 接着道:“这姓秦的小子目下不过只是个举人,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 哪配得上咱们真儿, 只不过么……这人对咱们却是大大的有用,说不得以后重振镖局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你是说……”
“夫人明鉴,咱们做镖局生意历来都是广交朋友,少结冤仇, 莫管是江湖黑道,还是官场士绅,多一分善缘, 便多一条活路。我观这姓秦的胸有城府,精明果决,绝非池中之物,现下既有解元之才, 日后金榜题名, 平步青云, 自不在话下,咱们若是结交了他,岂非大大的有用?”
袁氏微微点头:“这倒说的是,倘若这人做了官,又与咱们交厚,假以时日,或许真能助上一臂之力。”
夏以真在旁越听越怒,抢过话头大声道:“爹,娘,你们怎可拿女儿去做筹码?”
“急什么?听爹把话说完。”
“我不听,当初神蛟门提亲,我不愿嫁,你们却偏要我嫁,现在出了事,竟还要逼我?不,这次我说什么也不依!”
袁氏凛眉不悦,轻叱道:“真儿,怎可对爹这般无礼?”
夏仲琏也沉着脸道:“爹的话尚未说完,你便如此不耐,父母面前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你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难道我们会害你不成?”
夏以真咬唇偏着小嘴:“爹,娘,你们从小便教我行事要光明磊落,怎的轮到自己却又做另外一番样子?镖局是咱们的家事,重振也要靠咱们自己,方是英雄所为,那姓秦的就算能当皇帝,与咱们又有什么相干?若要假于人手,就算真的做成了,也让江湖上耻笑重明镖局无能。”
“放肆!越说越不成话了。”夏仲琏闻言大怒,重重拍在那茶盏上。
夏以真双足一跺,负气扭头奔下楼去。
“真儿!”
袁氏急叫,起身便要去追。
夏仲琏却叫住道:“莫管她,这般的脾气若不改了,将来必定要吃大亏。都是平常你我宠得太甚,唉……”
袁氏气道:“你这老不休的也是,女儿千辛万苦地寻来,好言好语还没说上几句,却为了那小子对她粗声恶气的,想逼着女儿再离家而去么?”说着又要下楼去。
“夫人莫急,你先坐下,我还有话说。”夏仲琏隐去怒容,换上一副和颜悦色。
“可是真儿她……”
“放心,现下这里又不是只有咱们,料她走不远。”
袁氏想了想,转过身来,却没再坐下,踱步走到窗前,满面忧色地向外张望,嘴上却问:“你当真想让真儿随了那姓秦的小子?”
夏仲琏也站起身,偎到旁边将她肩头揽住:“夫人以为不妥?”
袁氏抬肘在他腰间一杵,身子挪开了些,丢去个不耐的眼神道:“自然不妥,咱们不知那姓秦的底细究竟如何,方才你说他胸有城府,我也觉此人心思太精,难保会是什么善类,何况他入了官府便绝非咱们所能把控,日后若是反过头来对付咱们,却怎生是好?”
“夫人思虑的是,所以……”夏仲琏点点头,随即挑唇笑道:“我现下又怎会当真将真儿许给他?”
“什么?这话怎么说?”袁氏愕然问。
夏仲琏鼻中轻哼,目光忽然冷沉下来。
“那日喜宴一役,咱们镖局元气大伤,前日子钦他们传回讯息,各分号也都遇袭,咱们在江南已无立足之地,这一路上京来有多少凶险你也瞧见了,目下只有躲在这里静观时局,夫人倒想想看,难道要让真儿也日日跟着咱们提心吊胆么?”
袁氏垂思片刻,点头道:“这话你说得是,可也不必定叫真儿随了他呀。依我说,不如传书叫子钦回来,让他带真儿去外头躲躲,再不成便去关外……”
她说到这里,似是自己也觉不妥,便住口没再说下去。
夏仲琏叹口气:“子钦他们都是门中弟子,终究招惹眼线,真儿跟着他们,绝非万全之策。”
他顿了顿,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那姓秦的小子便不同,一介读书士子,又有功名,真儿跟着他绝不会有人疑心,日后待他做了朝廷命官,不管是驻在京中,还是放去外任,也可把真儿放在身边,咱们自可高枕无忧。”
“话是这般说,可你方才也听到了,真儿赌咒发誓说对他不喜,瞧来该是真的,况且咱们又不知那姓秦的底细,万一他只是一时兴起,又或是别有用心,骗了真儿去,岂不真误了她一生?”
“这个夫人倒可放心,我已留心过他言语神色,那小子虽然有些精滑,可对真儿确是出于真心,绝非虚情假意,况且就算他心思不纯,咱们也可暗中查知,哪会让真儿轻易上了那小子的当。其实我思虑着,此事还有另外一番好处。”
“什么好处?”袁氏抬头问道。
夏仲琏负着手,眼望窗外耸如壁垒的山石,缓缓道:“世道为艰,江湖凶险,人活于世,图得该是个清静,咱们这半辈子不说是刀头舔血,却也是差不多,莫非今后也叫真儿还这般过日子么?若她能寻个良人相随,相夫教子,快乐一生,才是幸事,说不定连同咱们也能从此撇了这江湖纷扰,享几年清福去。”
袁氏听到这里已颇为意动,却白了他一眼道:“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全,居然还说什么不是真要让真儿随着那姓秦的。”
夏仲琏笑道:“我方才说的是‘现下’,那小子既没金榜题名,也未赢得真儿的芳心,所以不须着急,只要静观其势便好。”
“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女儿家家的,又无名分,就这般整日和一个男子厮混在一起,成什么体统?若是两情相悦,真能白头到老还好,倘若真儿瞧不上他,此事无疾而终,又或是那姓秦的后来负心薄幸,真儿却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咱们可就悔之晚矣。”
袁氏堪堪说完,眉间不由重染忧色。
夏仲琏在她肩头拍了拍:“做一处也未必要以名分相随,那姓秦的小子是聪明人,谅他该有分寸,这倒不必担心。反倒是真儿那脾气,恐怕不易说通,还须夫人多费些心思,晓以利害,好歹叫这傻丫头知道爹娘这般全是为了她。”
袁氏幽然一叹:“好,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
花开两朵,只说夏以真奔下楼来,一路又冲出院子方才停住脚,心头却是郁愤难平。
从江南到京师,千里之遥,沿途牵肠挂肚,念兹在兹,全在父母身上,没曾想真的找见了,却凭白又与他们生了一场闷气。
许是恨父母当初应了那门婚事,致使自己无端成了寡妇,又或是恼他们现下还要乱点鸳鸯谱,要将自己和一个书呆子绑在一起,再加之这半月来所遇之事,更觉心痛委屈,可究竟这委屈是为了哪般,连自己也不明白。
此时天色将晚,寺中僧人已散了课,预备到后苑僧堂用晚斋,许多人瞧见夏以真寒着脸漠然穿堂而过,都觉诧异,有几个上前询问,她也不应声,只顾一个人默默走着。
众僧也不好多问,便随她去了。
出得后苑,见夕阳西斜,洒下一片垂重的金色。
夏以真回过神,抬眼看时,竟已来到秦霄那处院前。
秦霄诧异万分地半张着嘴,哪曾想这位夏总镖头人未老,心思也不闲静,竟把他那本风月小说暗揣在身上,十有八、九是方才正在偷阅,听人上楼来才匆忙收起,不想这下竟露了底。
夏仲琏窘得老脸一红,径自有些发愣。
秦霄瞥见旁边那对母女齐齐望过来,也自惊愕,夏夫人更是脸色不善,似要上前,赶忙一躬身,抢先将那书册捡拾起来,捧在面前,随即“咦”声道:“这本‘十香云萝记’是上古神怪志略,小生闻名已久,只是无缘得见,不想夏老英雄竟藏有此书,真是……这个,不知可否割爱借小生翻阅两日,以慰多年之愿?”
夏仲琏毕竟是老江湖,立明其意,干咳一声,当即微笑道:“区区一本闲书而已,有何不可?公子但请拿去看,不必急着还来。”
说着拿手一推,做个相请的样子,却又冲他挤挤眼,暗送谢意。
秦霄也陪着他装模作样,将书揣入怀中,抱拳称谢。
那边秦夫人却是眉色微颦,摇了摇头,并没说话。
夏以真见父亲与秦霄素昧平生,一见面却相谈甚欢,纵然平日对手下亲传弟子也不曾这般和颜悦色过,不由大是奇怪。
又恐稍时这读书人再多起话来,在父母面前胡说八道,徒生误会,想了想便道:“爹,娘,秦公子进京是要准备明年应考的,咱们便不要耽误人家读书了,女儿还有好多话要和你们说呢。”
她原想借此叫秦霄走,正要向母亲使眼色,却听父亲“哦”的一声,忽又对秦霄道:“秦公子是要进京应考?那不知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