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姜黎挪步至一侧, 便听几名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在讨论如今这个世道, 朝廷在平复南疆后, 该在当地启用苛刑还是仁义治世, 光是就两个不同的观点, 他们形成鲜明的两派, 各自引经据典,辩论的不亦乐乎。
她听了一会儿, 便甚为无趣的抬脚, 走至另一侧。
另一桌, 坐着几名身着儒服, 像是大官府内门客的中年男子,在讨论朝廷颁布的某项政策在民间的施用结果。
这些人大多是有官职在身,但都处于并无实权的尴尬位置。
他们腹中有学问,却又当局者迷, 只能埋没在人才辈出的当今,纵是胸中有才而大多不能施展的郁郁之人。
她看了一圈, 最感兴趣的还是一群书院的学生。
这群少年郎生机勃勃, 言辞有趣,围着不光讨论诗词, 还有算术。
姜黎既会这个, 所以多关注了些。
许是她偷听偷看许久, 被这群学生发现了,其中一人转身道:“看你站了许久,难道也想参与进来?”
他言辞多有不屑, 实在不信她会算数。
加上女扮男装的姜黎太过娇柔,失了男子气概,实在让人不喜。
而且,要知道当今时代学问多有传承,而算术不同别的学问,就算是有好学者,身边没有师长从旁指点,也是难于理解。
姜黎闻言,笑而不语。
她负着手走过去,看着宣纸上,这些人正在验算的一道题。她刚才便在一旁听着,这会儿在这群骄傲的莘莘学子面前,神色如常的就把答案说了出来。
果然,一开始这些学生是不信的。
接着,他们埋头苦算,当结果出来,果是她所言,俱都有些惊讶。到这时,他们看姜黎的目光,才变得和善些。
感受着这群学子的目光,她突然感慨,果然不管何时何代,掌握一门学问究竟有多重要!
“阁下如何称呼?”
这时,便有一名相貌堂堂的青年站了起来,朝她作了一揖。
姜黎想了想道,“我姓姜。”
那人应道:“我姓邓,单名池。”
“不知姜兄师出何人?或者,你在哪个书院读书?”见她踟蹰,邓姓青年温和道:“姜兄若是不想回答,也不用勉强。”当下,他扬声道:“小童,再添一张椅过来。”
一品楼的青衣小童抱着椅经过姜黎时,连看也没多看姜黎一眼。
如常道:“公子,请坐。”
姜黎扬唇,觉得此子不错。
她收回目光,便学着男子般作态,一撩衣摆,在这群学子中间坐了下来。
一个下午,姜黎都和这群学生混在一起,讨论学问。
她除了算术别的都不太懂,很快这群学生就发现了,也有人问她的算术是跟谁学的。她便说是幼时在老家遇到一名隐士,跟着隐士学了一二,这些人便信了,各个长吁短叹,恨自己没有她那么幸运。
是了,她算术那么厉害,定是和大学问者学习的。
是以,姜黎的话,在场的学生们并无怀疑。
将近傍晚,这群人才畅谈完毕,见时辰不早,纷纷各自回家。
姜黎和邓池最后才走,邓池扭身问道:“明日姜兄还来么?”
她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邓池笑道:“姜兄是否觉得我唐突了,其实邓某是惊叹于姜兄的算术之能,想将你引荐给一人。”
姜黎这倒是纳闷了,问:“谁?”
邓池卖了个关子,露出一口白牙:“这便留给姜兄一个惊喜吧,就在明日同样的时辰,邓某在一品楼等候姜兄。”说罢,邓池转身上了路边的一辆马车。
姜黎目送邓池的马车离开,没过一会儿,一品楼里的青衣小童从门内探出头来,见那群人都走了,他跑过来道,小声道:“东家,掌柜的已在二楼等您。”
她点头,转身上楼。
掌柜的得了她授意,这会儿已将那群学生的资料都交给了她。
姜黎着重看了邓池的资料,这一看,发现邓池出身洛阳邓氏,身份尊贵,不输常四等人。资料上还写道,邓池此人颇爱求学,曾在年少时,独自离开洛阳,长途跋涉去江南,就是为了拜访当地的一名大儒。
这下子,她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于是翌日,同样的时辰,姜黎再次去了一品楼。
她等候了半刻钟的时辰,邓池才带着一名中年男子进来。该中年人一看到姜黎,便是一怔,待邓池介绍她时,中年男子哼道:“你一女子,怎可扮成男子骗人?”
这话一出,邓池便是一怔,呆呆的朝她望过去。
姜黎表情惊讶。
她擅化妆,扮做男子时,她甚至还给自己画了个喉结出来,怎不想她没被那群学子拆穿,倒是一眼给邓池带来的这个中年男子看了出来。
她面露羞愧,却淡然道:“我无意冒犯,只是也没人规定,我便不能以男装示人吧。”
“你!”中年男子皱起了眉。
邓池眼皮一跳,赶紧从中劝和:“迅先生,先不论姜兄是女子之身,我昨日与你说的人,就是她了。”说着,他还看了姜黎一眼,眼里尽是探究苦恼之色。
她竟然是女扮男装?
不仅是自己,就连昨天的那群学生都被她骗去了。
被邓池称作迅先生的中年男子闻言,迟疑了几息。便听姜黎从容的清声道:“我已在二楼订了雅间,二位不若上楼叙话。”
“也好。”迅先生先行一步上楼。
姜黎跟在两人身后上去。
青衣小童上过茶后,便把门关上。屋内只有三人,便听邓池道:“姜……姑娘,其实这位迅先生是青鹤书院的教习先生,另一层身份,也是当世大儒阚老的学生。阚老在江东威望极重,在词赋、礼仪、算数等都有很高的成就。”
姜黎闻言,不禁对中年男人生了几分敬畏。
虽然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当世大儒啊,光是这四个字就金闪闪的亮着光。
迅先生宠辱不惊的饮了口茶。
“昨日,我见姑娘颇有算术之才,恰好阚老著书需要一名摘录的小童,我昨日原以为姑娘是男子身……”说到这里,邓池已是特别遗憾。
姜黎若是女子,倒是不方便了。
“对身份遮遮掩掩的人,便是有才,也难当大用。”迅先生瞥一眼姜黎,毫不客气道:“何况,她一女子,真如你所说?”
他如此说话,邓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姜黎。
对方如此嚣张,她若不自信也就罢了。偏偏姜黎就算术拿得出手,她要是真退了,这事再传进尚云霓等人的耳朵里,不得笑话死她?关键,姜黎还真是想知道这位迅先生在当世的算术领域到底有多厉害。
于是,她缓缓道:“不若我与迅先生比一比?”
听闻此言,邓池惊的抬起了头。
……
半个时辰后,迅先生离开一品楼时,整个人唉声叹息,竟是一下子老了十岁的样子。
邓池站在马车前,定住脚后,他急迫的回头看去。
二楼的窗边,姜黎朝他拱了拱手。
扮做男子的少女睁着一双乌黑盈亮的眸子里,里面绝无轻蔑骄傲之态,反而十分友好。
在刚才她与迅先生的比试中,她尽数答对了对方出的题目,而她出的,迅先生只对了一题。如此差别,令得在书院里备受推崇的迅先生颜面扫地。
姜黎觉得自己用后世的知识打败前人,赢到最后,她也觉得不光彩。
羞愧之下,她便极为耐心和详细的把每一道题都给两人解答了一遍。便是这样,到最后,迅先生失神的坐回了椅上。
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摇着头一句话说不出。
车上,邓池小心翼翼道:“先生,您看……”
迅先生闭着的眼突然睁开,双眼里一扫失落,忽然神采奕奕,兴奋道:“老师如果知道这京都之中,有能把他的理论应用的无比娴熟的女子,定会开怀!”
“啊……”
先生态度的转变,令得邓池都惊呆了。
原本,他还担心先生觉得失了面子,从而为难她呢。
————
又过了数日,便是重阳节。
此时的姜家一家,已经在去往梅县老家的路上。
因为姜家有传统,每年的重阳节都要回老家祭祖,所以姜大宝提前跟上司请了假,带着王氏和姜黎回乡过节。
眼看不远处,梅县的牌坊已经近了,姜大宝迅速让人停车,自己美滋滋的换了身官服出来,威威严严的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走得是耀武扬威,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姜家这次衣锦还乡,昔日的张县令提前得了信,早早的就带着乡绅村民在村口等着。
当初王广只是上清城麒麟司的一个小官,便让张县令供佛似的供着,如今姜大宝可是有印章的从六品京官,威风更胜当年的王广,这次回乡,可谓是赚足了面子和吹捧。
姜黎回了梅县老家的老院子,还颇有些感慨。
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回忆。
她一回来,看哪都能想起男主幼时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乖巧模样,再对比两人再遇后的情景,她就更是恨得咬手绢。
“姑娘!”
姜黎回头,便见一名清秀的妇人站在院子外,红着眼睛,在她的腿后,站着一个女娃娃,因为见了生人,女娃娃怕生的揪着妇人的裤腿躲在后面。
姜黎认出了妇人,唇扬了扬:“秀姐姐!”
妇人一听,便急道:“姑娘现在身份尊贵了,是官小姐,可不能再喊我姐姐了。”虽是说着,可她的表情是由衷的高兴着。
小桃好奇的打量着妇人,心说,这就是从前伺候姑娘的桃秀姐姐啊。
主仆二人叙了会旧,桃秀擦干眼泪,开心道:“姑娘快进屋吧,知道姑娘回来,早两天我就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我知姑娘爱干净,屋里还和从前一样,保准一点灰尘都没落上。”
她也是由衷的叹气,道:“你最是了解我了。”
重阳节当天,一大早,姜黎就跟着爹娘去祠堂祭拜祖先。
到了后晌,姜家一家就去了山上的寺庙祈福。
这座寺庙还是她穿来那年盖起来的。
她和王氏祭拜完,王氏就和以前的邻里寒暄起来,姜黎便带着小桃在附近走走。
重阳登高,这一路上,都能看到老老小小在山里野营。
小桃随手提着的食盒里放有菊花酒,还有重阳糕,姜黎饿了,便在山中的亭子休息,欣赏山中开放的菊花时,还可饮酒食糕。
便在这时,姜黎于风中,隐隐听见了有人似在喊她。
她侧头,问小桃:“你可听见了什么声音?”
小桃四处看了看,突然惊慌了起来。
“姑娘……”
姜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再看到黑鹰时,她心里咯噔一声!
不远处,黑衣青年走了过来,在亭子外道:“姜氏,好久不见啊。”
姜黎朝他身后的马车看了眼,有些紧张的问:“他也来了?”
黑衣青年原本还想再捉弄她一下,可是主公吩咐让他交待完了要即刻回去,黑鹰不再耽搁,手背到身后,道:“主公有令:今年的重阳节,我有要务在身,虽不能与阿姊同处,但相思之情,不问两地,应当共勉!”他有模有样的学着宗阙讲完话,然后便有一名黑衣卫拿来几张纸,和几条竹编。在她不解的眼神里,黑鹰道:“主公还说,要你亲手为他制一盏孔明灯,道具都在这里了。”
黑鹰点头,那名黑衣卫便把东西放在石桌上。
姜黎都懵逼了。
山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她心里大骂:神经病!
重阳节制什么孔明灯!
她听说,他似乎是被皇帝委派了任务,已于半月前南下,他真是吃饱了撑的啊,那么忙,还有功夫记得要刁难她!
她傻眼的喃喃道:“我,我不会制灯啊……”
小桃也有些傻眼,云里雾里的啥也不明白。
黑鹰便侧头道:“你过去教她。”
被点名的黑衣卫点头。
姜黎就这么坐在石凳上,听着一名黑衣卫教她如何制作孔明灯。等她回过神来,气红了脸。反正真身正主也不在这里,姜黎当下站起来,背过身道:“我手疼,不会!”
“主公早料到你不会老实,在属下临行前,他便吩咐,若姜氏不肯,那相思之情,唯有见面而解。”
他的意思,如果她不给他制孔明灯,他就要让人把她带去江南!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姜黎抿着唇,挣扎许久,失落的坐了回去。
她垂着眸,气馁道:“你再示范一遍。”
……
姜黎制了一个时辰,才勉强制出了一盏歪歪扭扭的孔明灯,黑鹰看的眼角都抽搐,但好在看上去是一盏灯,应该能飞。
她的手都被竹片勒红了,十个手指头红红的,还有点肿。
姜黎手指疼死了,她乌亮的眸子水盈盈的,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见她这副样子,黑鹰笑道:“姜氏,你也别觉得委屈。这个,是主公亲手为你制的。”说着,他从锦盒里取出一个香囊,交给她。
姜黎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在鼻下闻闻。
香囊是蓝色的,没有绣花,看着怪素气的。
“里面的茱萸粉,是主公亲手采摘,亲手研磨,天底下独独这一份。姜氏,你可知若是别人得了他这份心意,该有多欢喜?”黑鹰平静的叙述着。
姜黎自知这时候不能在宗阙的狗腿子面前表露出任何不悦的情绪来。
于是,她感动的点点头,极为珍惜的立刻就佩戴在腰上。
这样总行了吧?
一切做完,她抬头,幽幽的看向黑鹰。
黑鹰打量了她几眼,叹声:“你这般作态,也就是主公信你。”
一句话,把姜黎说的有些呆愣。
在临走前,黑鹰道:“灯在傍晚就放了,你可别想使坏,自有人在暗处盯着你做完。”
姜黎气愤的坐回石凳上。
她看看自己红肿的手指,再看看桌上的孔明灯,她眼里水盈盈的,盛满了愤怒屈辱和不甘。便在这时,天已经有些黑沉,山里的风也刮了起来,于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吸入鼻中,姜黎看着香囊,越想越不公平!磨粉有什么难的!
她现在手指可都红了!
半晌,她泄气的看着腰间的香囊,嘀咕道:“最好是你亲手做的,不然,我......”
只是后半句,被风吹远了去。
姜黎还记着黑鹰的话,生怕他派人在暗处盯着自己呢。
她特意等到了天降黑,才让小桃把灯点了,然后放飞了自己亲手制的平安灯。
看着半空的那盏灯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但是却真的乘风飞入半空,姜黎还是颇为感慨。直看着那灯随风飘远了,姜黎才带着小桃下山。
回到自己的院子,姜黎便让小桃去找药酒。
隔了两日,姜大宝在昔日邻里老乡的面前过够了威风的瘾,一家人才辞别了老乡,往京城赶路。路上,遇到了一行要去京城的商队,两方一商量,安全起见,于是姜家就和商队一起上路。
在商队的末尾,一辆马车里,坐着一对母女。
妇人看上去三十多岁,身材消瘦,五官略有些尖酸刻薄。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姜家那些豪华的马车,妇人听说与商队同行的那家男主人是在京都里当官的,刚才匆匆一眼,见那家男主人模样有三十,面白无须,倒是长的还挺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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