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别苑的殿外, 姜黎已经跪了数个时辰。
秋雨寒凉, 她已是冻得唇色发白。
她固执的低着头, 整个人仿佛都化成了雨中的雕塑, 一动不动。
殿内, 阚老闭目坐在案几后, 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他的表情不甚清晰。
阚老的学生曹迅面容焦急的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跪着的姜黎, 过会儿, 他吩咐宫婢过来, 小声询问:“她跪了多久了?”
宫婢轻声道:“回先生, 已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了.....
她也真是胆大包天!就连当今天子,也不敢这么逼迫他的恩师。
曹迅挥退宫婢,他捡起地上散落的一页页宣纸,无意间瞥到上面的字, 他细细一看,再略略嚼味, 顿时心下大惊!他猛地抬头, 朝老师看去。
这时,阚老缓缓睁开了眼, 他苍老却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他望着殿外那个跪着的人影, 叹一口气:“阿迅, 此女令为师惋惜,你说,为师该如何做?”
曹迅走到恩师一旁, 想了想,严肃道:“姜姑娘在算术上的造诣,实在令学生汗颜,可她今日在殿前言语狂妄无状,多番顶撞老师,且目的未知。学生认为,她便再有才,也不可姑息。”
提起姜黎,曹迅也惋惜。
她怕是不知,拜师之事怎可强求,况且老师已经内定了高氏的嫡女高怡为他的关门弟子。
“她确实让我大为恼火。”
阚老侧头,迟疑道:“她是拿着四殿下的令牌入内的?”
曹迅点头。
阚老再次合上双目。
哗啦啦——
这时,外面的雨声骤急,风也变得喧嚣了不少,呼啦啦的把窗子都吹开了。顿时,一股肃杀的凉意扑面而来,殿内的整排烛火被吹得明明灭灭。疾风夹杂着雨滴噼里啪啦的落到殿内,打湿了宫殿一角。
曹迅见状,慌忙走到窗前,废了好些功夫将窗户合上。
他的衣裳已经被风雨淋湿了大片。
便在这时,他听到老师叹息一声:“风雨骤来,迟了迟了……”
“老师这是何意?”
曹迅不解,匆忙转头。
阚老已经走下了玉阶,他虽年迈到苍老佝偻,可每一步都走的稳健大气,只见他走到殿门前,迎着风雨将门打开。
殿外,听见响动的姜黎,缓缓的抬起淋满了雨水的脸。
她这时,已经跪的有些意识模糊。
但她在看到阚老后,她的眼睛里就亮起了一簇火。
她浑身已经被冷雨淋透,偏生一双乌亮的眼睛大大的睁开,就这么坚定不移的望着他。
倾盆大雨中,阚老双目威严,掷地有声的问:
“姜黎,你且回答老夫一个问题。”
听到这一声,姜黎眼眸里的火焰愈大,她提起所有的力气,喊道:“您说!”
“若有一日,奸佞当道,使得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城池血流遍地,你该当如何?”
雨里,姜黎因着这个问题垂下头。
阚老的这个问题是在问她,将来有一日,国难临头,百姓面临着血染城池的危机,她要怎么做?
姜黎有些迷茫。
阚老为何问她这种问题?当今天下,虽有边疆不安,可大夏朝底蕴丰厚,国祚未衰,怎么可能会出现国难!
在她迟疑着时,阚老突然瞪起了眼,大喝:“为何犹豫!”
姜黎被这一声怒吼给震慑住了。
她忽然直起腰,抬起双手,弯下腰去,额头贴着手背,手心盖住冰冷的地面,她行了个大礼,缓缓而郑重的道:“真到那日,民女必不苟活!”
她说的,是当世文人的一股傲气。
她话音一落,阚老便大笑出声。
这阵笑声在雨里穿梭,几乎冲破了这泼天的大雨。
别苑外面,大雨中,一名玄衣青年矗立在雨里。
他听着宫殿里传出来的大笑声,袖袍一震,负起了手。他的目光牢牢的锁住宫殿方向,听着那阵苍老的笑声,他暗沉的眸子里流动着的是危险的情绪,缓缓地,他眯起了眼睛。
便是这一眯,气势睥睨。
身后,为他打伞的黑鹰也同样是面容严峻。
渐渐的,雨势越来越小。
直到雨停了。
这时,黑鹰听着宫殿内没有守卫被惊动的声音,也不似阚老大怒,他方才长出一口气。
他看向俊美青年。
“主公,我们的人.......”
过了一会儿,青年盯着那处宫殿,忽然抬手。
便是在无声无息的夜里,一阵风吹过,四周再次变得悄然无息。
黑鹰突然后怕的想:
主公竟然为了那个女人动了杀心,那可是阚老啊。
杀了他,天下文人必要对主公口诛笔伐!杀了他,就算主公未来坐上了至尊之位,也势必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杀了他,主公将失去天下文人的拥护!
竟是为了个女人,主公........
————
姜黎离开宫殿时,她虽然浑身湿透了,狼狈有如落汤鸡,可她是真真的开心着!
就在刚才!
阚老竟然答应收她为徒!
还说,会在京都为她举办盛大的收徒仪式!
姜黎想着,她终于熬到翻身了!
她以后,就算见着长乐郡主那等身份的贵女,也能抬着头讲话了呢。
眼看姜黎雀跃着,甚至还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曹迅匆匆走来,不解的问:“老师怎会突然改意?”
阚老悠悠然的尝了口适才姜黎给他倒的那杯茶,忽而一笑,“阿迅,你说人面对死,真的无所畏惧么?”
曹迅沉默。
阚老放下茶杯,漫声道:“老夫终究是肉体凡胎,吾一人死,死不足惜。若作一决定,可免天下生灵涂炭,吾不悔矣。”
曹迅深揖:“老师大善。”
那厢,姜黎开心的出了别苑。
抬头就看见街角处,背对着她,站着两人。
见她在原地呆愣了许久,玄衣青年扬眉,气质如这片夜色一般冷冷清清,他沉声道:“作何不过来?”
姜黎回过神,突然扬唇,魅惑一笑。
她抬脚朝他走去。
明明被雨水淋成了落水的小鸡子,偏生她每一步迈的都特别豪气。
饶是黑鹰,都被她扬眉吐气的小人姿态给逗的憋住了笑。
宗阙就这么沉默的看着她。
看着她大摇大摆的走近,然后抬起头,坦荡的直视他。那股开心的情绪,就如儿时,她与他的相处那般。突然地,他喉咙不可遏制的滚动了一下,语气平静道:“阿姊面对我时,挺胸昂头,与往常大为不同。是何缘故?”
他耐心的询问,大大的满足了姜黎。
她笑吟吟的抬头,笑吟吟的道:“阙弟,就在刚才,阚老喝了我的拜师茶呢。”
眼看宗阙俊美的脸上配合的露出惊讶的表情。
姜黎看着,心里大爽!
终于啊!
她也能让他吃惊了。
她继续道:“等我成了阚老的徒弟呢,以后就不能被人逼得动不动就下跪了,他们要让我下跪,也要看自己配不配呢。”
她说罢,就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她就开始呲牙。
她摸了摸膝盖处,刚才太兴奋了还不觉得,这会儿疼的她嘤咛一声。
宗阙目光落到她染着血迹的裙角,他蹙眉,徒然将她抱了起来。这时,一侧的道上来了辆马车。宗阙将她抱上去,摸着她湿透了的衣服,宗阙沉声:“衣服换掉。”
姜黎冷的打哆嗦,她摸到了马车的桌上,放着一套干净衣裳。
她抿唇,固执道:“你,你出去。”
宗阙侧头,饶有兴致的看向她。
黑暗中,他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姜黎原本是怕的,可她转念一想,她马上就成为阚老的弟子了!阚老是谁啊!连男主的老子都供着敬着的大学者!
当下,她就底气足了。
她催促:“你快出去!”
她语气娇软,因着淋了雨,还有些沙哑。
她语气颐指气使,简直把难养的小人与女子之态,发挥到淋漓尽致。
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宗阙忽然勾了勾唇,然后转身,当真不再看她,就这么一甩袖袍,从善如流的下了车。
姜黎见了,一阵恍惚!
他,他竟然这么听话了!旋即转念一想,阚老徒弟的身份真管用呢!
开心到飞起!
qwq!
姜黎好不容易把干净衣裳换了,这时,又从外面递进来一碗热姜汤。她看了眼车外,宗阙一直背对着她,站在车旁。
她回过头,先是张开唇,小小抿了一口。
发现这姜汤并不烫人,温度刚刚好,她便仰头,没用多久就把汤喝光。
有人把空碗收走后,宗阙再次上了车。
这次,不顾她的反抗,他再次把她搂在怀里。
她细声道:“你,你不可,我已是......”
话还没说完,他便冷笑:“我知晓,你已是阚老的徒弟。可你认为,这虚名真能让我不敢碰你了?”
他语气极为孤傲,仿佛规则从来不能束缚到他。
这时,姜黎的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刚才她便全靠一股兴奋强撑着,她在雨里淋了那么久,膝盖上也有伤,这会儿药效发作,没多久,她就在车上睡了过去。
他看着她,眼神慢慢的平静下来,最后那双暗沉的眼眸里,尽是宠溺和欢喜。
姜黎这一病,直在床上躺了三日,才渐渐恢复了神智。
御医说,她是风寒加上伤口感染,要想康复,需要多休息几日。照顾姜黎的婢女都是宗阙府里的,她意识清醒后,得知自己身处四皇子府邸,她便吓得脸都白了。
战战兢兢了两日,宗阙就秘密将她送进了别苑。
宗阙和阚老两人之间,似乎也达成了某种不为人说的约定,对于宗阙派人把姜黎送过来,阚老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外放出了自己为姜黎所感,要将她收为弟子的消息。
这消息一放出,四方大惊!
那晚就算宗阙封了口,却依旧有消息走漏出来。姜黎一介民女,胆敢冒着生命危险向阚老自荐,她的背后到底站了谁?高氏在京都的族人曾问过阚老的弟子,对方冒死告知,那晚,姜黎是拿着四皇子的令牌才入了别苑。
高氏一名中年人疑惑道:“难道那女子,是四皇子派去的?”
“这可如何是好,阿怡怎么办呢?”
中年人眉头拧紧,却是无奈道:“阚老既已对外公布了消息,高氏已无力回天。”
顿了顿,他道:“去告知阿怡,让她不要太过伤心。”
“是。”
“还有四殿下的事,先保密。”
“是。”
另一方面,姜家得了信,王氏高兴的几乎晕了过去。
她忙让人取了银子来给报信的护卫。“各位大人,请问我儿现下在何处,我想见见她。”
面对王氏的请求,报信的人恭敬道:“姑娘就在别苑,那晚她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不宜回来报喜。您且多等待些时日,您家姑娘过不久就要拜师阚老,前途无量着呢。”
王氏再三感谢了信使,她回过头,往院子里,边走边道:“前几日,她迟迟不归家,害老娘担心,却原来得了个这么大的机缘。”
一进屋,王氏就看见坐立不安的姜大宝。
这姜大宝刚才偷听到姜黎成了阚老的徒弟,一时间,他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自己的女儿争气,惊的就是,他怕王氏真要跟他和离。
他已然发现,没了王氏,他的好运气统统消失了!
王氏见了姜大宝,得意的鼻孔都朝天了。
女儿向她,这下子,姜大宝还敢再背着她出去花天酒地?王氏开始琢磨,要趁机好好收拾他一番,让他的皮紧一紧才好。
————
姜黎病好后,就暂时告别阚老,回了家和父母报平安。
“真看不出来,原来是个有本事的。”
“她在勾引汉子方面也挺厉害,搞不懂,那位大人物怎么就收她当徒弟了。”
“听说,她是顶替了一名家世极好的贵女。”
……
姜黎一回到姜家,周围的邻里就纷纷议论她。
因着她不在乎,所以充耳不闻。
王氏很是为她在家中庆祝了一番,姜黎还亲手写了信送去南疆。王家也来人了,两家聚在一起高兴的吃了个饭。
期间,姜大宝趁姜氏不注意,偷溜出去。
姜黎刚好更衣回来,姜大宝把她叫到角落,目光躲闪,“阿黎,以前是爹糊涂。你替爹在你娘跟前说说好话。”吭哧半天,姜大宝泄气道:“你娘已经半月没让我在床上睡了,你爹我一把老骨头受不住!”
姜黎道:“爹收心了?”
姜大宝闻言,羞愧的老脸涨红。
姜黎缓缓道:“爹,你好好对我娘,她不愿和你和离的。”
她说完,姜大宝先是一惊,接着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一脸惭愧。
姜黎被阚老收为弟子的消息一传出来,每日,姜府都有人送礼上门,就连麒麟司里也派了人来请姜大宝回去复职。因着姜黎成了阚老的弟子,姜王两家受益良多!
拜师礼当天,王氏根据古礼,给姜黎准备了丰富的束脩礼。
这日,艳阳高照。
因着拜师礼在京都的书院举行,一大早,姜黎就到了书院。她今日穿着上好布料精心剪裁的裙裳,布料是素色的,腰封很细,她的发髻装饰不多,翠玉为簪,乌发如云。她提着束脩礼款款走来,就如春天里最初盛开的那一束花,娉婷婀娜,让人移不开眼。
她一路走来,吸引了无数围观的人和书院学生的视线。
人群里,关于她的议论声从无停止。
姜黎听着这些人或好或坏,或褒或贬的话,敛着眸,心情平静的一路往东边的大殿走。
“不过就是个贱民。”
长乐郡主也来了,她站在较高的地方,盯着姜黎一步步往台阶上走,她的目中尽是妒色。
她的一侧,站着尚云霓等人。
闻言,尚云霓看向长乐郡主的目光里带了一丝不喜。
她再次望向姜黎,她双手合十,内心欢喜道:恭喜你了,阿黎!作为朋友,她是真切的在为姜黎欢喜高兴着。
姜黎这一路遇见不少熟人,有邓池,还有何仇,还有常四等人,除却前二人,其余的人看向她的目光都是探究。
路过常四,纨绔如他,在阚老的收徒礼上,也不敢造次。
只是在姜黎越过他时,常四低声道:“阿黎,恭喜你了。”
到这时,他看向姜黎的目光才多了些深究。
要知道在以前,他看姜黎,顶多认为她就和外面那些拼了命巴结他们,想要融入他们圈子的那些势利之人没有区别。
而现在,她就要成为阚老的徒弟了!
她行走的姿态那般优雅,那般淡然,常四等人看着,竟生出了一种我不如她的自惭形秽之感!
这次,阚老为她举办的拜师礼盛大而隆重,不仅京中各大书院的先生和院长都来观礼,更有权贵如云。他们都想看看挤掉了高怡,而成为阚老唯一一名女弟子的人是何方神圣。
而姜黎的出现,让这些人大吃一惊。
一来,她家世普通;
二来,她很美,有一种褪去了青涩,迎着初日光芒的新生之美。
拜师礼依照的是古礼,繁复复杂。
姜黎谨慎的过了遍礼仪,再给阚老敬茶时,突然,门口有内侍宣道:
“四殿下前来观礼——”
内侍宣毕,在场观礼的权贵和学子们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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