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战国风云(14)
平阳君这一番话出口, 满朝文武均是惊呆了,谁都没想到这位赵王叔竟然会在王庭上就这么开口喷人。
虽然平阳君以前也是走犀利路线的,但是以前好像还真的没有这般刻薄吧?
被他驳斥的那名官员当下脸色通红, 双眸更是因为愤怒瞠大,但他强压下怒气, 拱手道:“平阳君若是有不同意见直言便是, 臣自当洗耳恭听……”
他的话还没说完,平阳君赵豹就将他推到一边, 用堪称无礼的架势大咧咧站到了赵王面前。年轻的赵王立刻皱起了眉, 但还没等他斥责这位皇叔失礼, 就见赵豹在他面前恭敬行礼,“不知王可还记得昔日秦晋之战?”
赵王一愣,他的思路被这位王叔突然一个拐带, 当下有几分茫然,但仍然顺嘴答道:“不知王叔指的是哪一次?”
“自是秦穆公同晋惠公那一役。”赵豹不打算花费更多时间在让群臣回忆这一段四百余年前的历史,更何况他国的历史, 这些赵国臣子也未必知晓,他直接开口将这段历史大概讲述了一遍。
这段故事发生在赵国还不是赵国的时候, 也就是春秋时代。
赵国的老东家晋国当时发生了内乱, 王室之间互相搏杀,晋惠公因此流亡在外, 与秦国签订盟约,秦穆公以割让河西之地为代价将晋惠公送回晋国,并且扶持其登上王位。
哪知道晋惠公登基后背信弃义,并未将河西之地给予穆公, 穆公因惧怕晋国势力强大并未发兵征讨。若干年后晋国大灾,向邻国秦国求援, 穆公虽恨惠公,却因怜悯晋国百姓还是借粮支援。
然而数年后,秦国灾荒向晋国求援借粮时,晋国非但没有出粮援助,反而派兵攻打秦国。隔年,秦国度过灾荒,穆公挥师攻晋。
“彼时秦国将将度过灾荒,兵少粮薄,却胆敢攻兵多粮广的晋国,而其结果呢?”
赵豹朗声道:“惠公为之俘虏,缘何?”
“盖因秦当时为哀兵也。
且秦为正义而晋失义,便是晋大夫亦是不赞成惠公出兵攻秦,军心将心民心一无所有,晋,何以胜?”
“而彼时场景与如今何其相像。”赵豹肃然,“韩国献上党之地于秦,而我赵强取之,吾等本不在理,秦便是正义。若是在此时杀害秦国公子,待到秦军得知消息,其岂不哀,岂不痛?”
“抗兵相加,哀者胜,难道我们要白白将这份士气送给秦军?”
“荒谬!”当下就有一赵臣越众而出,“我赵国接受上党等地完全合理,上党郡为上党郡掌印冯亭所献,我等只是……”
“某敢问上党冯亭可是韩国人?”赵豹直接打断他,“其一日为韩人便当领韩王之令,而韩王之令是将上党献于秦,其擅改王令当为佞臣,而我等接受佞臣之示好,难道还是合……”
一个“理”字尚未出口,赵王便无法忍耐呵止出口,“够了!”
作为一意接纳上党郡的王,赵王此时感觉面上火辣辣的疼,他觉得平阳君这简直就差指着他大骂:都是你之故了。他将翻涌的怒气压了下去,好声好气道:“往事已不可追,王叔还是莫要提过去之事,以王叔的意思我们该当如何对待秦质子?”
“王,臣的意思是,我们非但不能杀这质子,还要小心着莫要让他被杀。”赵豹拱手道,“如今局面僵持,但总体偏向赵国,臣着实担心,有人也会想到这哀兵之计……”
“你是说,秦国有人会想法子刺杀这嬴异人,然后嫁祸我赵国?”赵王倒抽一口气,只觉得平阳君这话当得一句「危言耸听」,臣杀君,何等忤逆,但是这事若是放在秦朝却不会让人太意外。
秦发生过的臣弑君君杀臣的事件着实太多,便是王也有被害死的,莫要说异人不过是一区区公子。
这样一说,赵王不得不阴谋论一下。
这异人被送到赵国已经有些时日了,在这之前秦国对其可谓是不闻不问,但偏偏就在秦赵交战僵持之际忽然被定为继承人,而且秦国方面似乎也没有要接回这个质子的意思……
正常情况下怎会如此?赵王感觉自己抓住了其中关键所在,真相一定是这个公子异人就是秦国丢出来的饵料,他们就是在等待赵国将这个饵料吞下,然后便以此为借口攻打赵国。
没错,一定是这样!
赵王捏了捏手指,暗自心惊。年少继位的新王后背不由渗出些许冷汗来,他觉得自己定然是得祖先庇佑,才能看穿这其中的鬼蜮伎俩。
当下赵王挥手令下,必须保护嬴异人的安全。是否报复是未来的事,人在自己手上,异人头点地不过是转息之间,但是现在,决不允许异人出事。
当日,异人的宅院外头就被赵军包围了,强撑着胆气去开门的异人迎来的不是想要将他抓走的赵军,反而是客客气气地告知他自己是来保护他们的赵军统领。
赵国方面请异人这段时间莫要出门,如果可以的话也避免会客,一应生活用具都不需要出门采买,会由赵国方面送上。
只是软禁?
异人一头雾水地关上门,刚一回头便和赵姬碰了个对眼,他一愣,连忙扶住这个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的女人,“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待在里头的?”
赵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温顺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仅以一根木簪挽发又并未施粉的女人看起来温婉了不少,“公子有难,妾怎可不从?”
“胡闹!”异人呵斥,他批评了下赵姬没有大局观,语气中却没有多少严厉,“若是我被人抓走,你还可从后门逃出,届时去寻先生想法子尚且有周旋之地……再不济,你也能保住你我的孩子。”
赵姬却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听,口口声声均是一家人要生死与共,整整齐齐。异人虽是恼她不识进退,又确实很吃她这一套。
作为早早被家人放弃的异人,他对于“家”以及“同进退”的渴望远超旁人,而赵姬这一副姿态也恰恰打动了他,异人当下将人抱在怀里,只觉得这茫茫天地间只留下了他们一家三人。
只是二人到底还是被赵国以保护的名义软禁了起来,虽然不知赵国缘何如此作为,但异人仍感心惊胆战,夜夜噩梦,只觉自己命在旦夕之间。
他们的消息被完全隔绝,异人不知道外界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秦赵之间战况怎样,他每天只能依靠府内吕不韦之前送来的书籍打发时间,吃的食物都由赵姬亲自动手检验再三,以确保其中没有藏毒。
如此战战兢兢度日之下,人很快就憔悴了下去。
后来赵姬见况不妙,便借口孩儿有了胎动,已经能够听到外头声音来催异人给孩子念故事。异人哪会什么故事,老秦人根本就不流行这一套,当下抓耳挠腮从记忆深处挖了一两个老秦人发家史讲了,算是交任务。
偏偏赵姬到了第二天夜里又说孩子不听故事不肯睡,还在自己胎动最烈之时让异人摸她肚子。异人没有生过孩子,也没有亲近的弟妹,自然不知孩子胎动的规律,竟是被唬住了,又磕磕巴巴重复讲了一个。
可他儿子可不是好伺候的,一听是说过的故事就伸出小脚对着父亲的手心狠狠蹬了一下。异人无奈,只能重新翻开书本,绞尽脑汁从里头一个个枯燥的学问中编出一个个故事讲给儿子听。
小娃儿也不嫌弃父亲说得干巴巴的,只要有的听就不闹。
然而随着孩子越长越大,胎动日渐频繁,赵姬被折腾得厉害。
她本就因怀孕精力不足,如今宅院被封,府内大小事务全要由她来统筹管理,下人更是要打点,这下可谓苦不堪言。
这孩子只有听到父亲说话的声音才能安静一下,异人体贴赵姬,原来只是睡前说个故事,现在白天也拿着书册哄孩子睡觉,让赵姬也能趁机躺在榻上休憩片刻,
这段时间内他必须将这些书册吸收进去,然后在脑中消化转化成一个个可以说给孩子的故事,对于异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挑战。不知不觉之间,他竟是将充门面的书册全数看完,甚至还有意犹未尽之感。正在他苦恼于这几天已经开始编不出故事说给儿子听的时候,门口保护他们的赵军忽而一夕之间撤去。
与世隔绝的二人看着被打开的大门,一时间当真不知道心情几何。
这扇门被封上的时候,外头还是芳草萋萋热浪翻涌,如今确实已经带上几分萧瑟秋意了。
这一次,赵姬站在了异人身侧,二人双手紧握,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判决。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吕不韦。
在见到熟悉的身影的那一刻,异人和赵姬二人都有着高压放松后的晕眩感,“先生!”
异人拉着赵姬上前,疾步上前扶起行拜礼到一半的吕不韦,双眸含泪看着也憔悴了许多的吕不韦,“吾实在是怕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吕不韦轻轻摇头,“公子自有上天庇佑,福报深厚,不至于此。”
“公子,还是请吕先生入内一叙吧,这儿杂乱,没得叨扰二位的兴致。”赵姬对着异人说道,“妾过一会给两位奉茶。”
吕不韦瞥了她一眼,有些有些意外于赵姬这些日子以来的改变,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对着赵姬微微作揖,“有劳夫人。”
“先生客气。”待到目光之中二人身影消失,赵姬立刻令府内的家丁赶紧接收和清点吕不韦送来的物资。
他们被困了两月有余,旁的倒是还好,只是换季的服饰是肯定来不及做了。吕夫人想到了这一点,便让人送来了些成衣,尺寸本是刚好,但嬴异人这些时日瘦得厉害,赵姬还得改上一改。
除了这些,吕不韦还送来了大量的药物。
赵姬看了看药名,认出几位药物均是安神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妇女安胎和安产的药物,显然前者是给最近心力交瘁的异人准备,而后者则是为了她。
虽然不知道外头战事情况如何,但赵姬很清楚在战争期间药物定然极为昂贵和珍稀,显然准备这些一定耗费了吕不韦大力气,而且很可能是他到别国采买所得。
摸了摸自己已经明显凸起的腹部,赵姬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诸多想法繁杂,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人说孕妇多臆想,果真不错……”
她方才竟是忍不住在想吕不韦费尽心力寻找这些药材,究竟为的是公子异人的宠姬,还是为了给她……她当然不会去问,这其中答案根本不必说明,若是问了便是自取其辱又给人难看,何必呢?
“只有你,只有对你而言,我才是不一样的……对吗?”赵姬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喃喃道。
只有对这个孩子而言,自己才不是一个特定的符号,不是别人的所有物,而是他的母亲。
而同样,于她而言,这个孩子也没有别的标签,就是单单纯纯的是她的孩子。
“无论是男是女……”赵姬轻语,“只要你开心健康便好。”
“不过最好还是能像那安小郎君,聪明又爱笑,还爱撒娇……”
正当她这般说话时,忽而觉得腹中一痛,她按着肚皮的手感觉到了皮下凸起,显然是她那孩儿方才又蹬了她一脚。
赵姬忙寻了个地方坐下,她这孩儿脾气着实不太好,一旦开始胎动定然是一连串蹬踹,也不知别人家怀胎是怎个样子,但怀这一胎着实令她吃够了苦头。
而这次与平日里均是不同,她的孩子在方才一下猛踹之后,动作比之以往都轻柔了不少。若是以往是疾风骤雨,如今可谓是细雨绵绵了。
“你可是在心疼阿母?”赵姬一边摸着自己腹部一边露出了一抹轻柔的笑,“吾儿定然是个孝顺孩儿。”
正当赵姬休息好起身再整理东西之时,异人终是知晓了自己宅院解封之故。
并非如他所想是秦军败了,相反,秦军大胜。
赵国号称四十五万大军全数折在了前线,如今邯郸街上几乎家家均有缟素。
“怎会如此?”异人错愕不已,他非常清楚双方的兵力差距,就人数来说秦军还要处于劣势,秦军又是远道而来,在他的想象之中最好的状况就是秦军保持实力撤兵。而且,直到他被关起来都不曾听到秦国有关武安侯出战的动静,所以异人以为之前关于武安侯参战的消息是吕不韦说来劝慰他的。
若执印者并非武安侯,他更不敢相信秦军能胜了。
而两国交战时,一国将另一国军队全歼这件事更是闻所未闻,要达成这一效果非两三倍以上兵力不可为,秦国当然没有这么多的兵力,偏偏如果按照吕不韦所说,秦军还有时间从俘虏中特地挑选年幼者让人回来传消息来看,此举简直嚣张悠闲到了极点。
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秦将确为武安君。”吕不韦勾了勾唇角。比之关上门之后虽陷入慌张,也着实清静的嬴异人来说,他这些日子可是忙得很,没少在外头奔走,他甚至还绕去了魏国打探了下消息。
魏国的地理位置优势在那儿,他们的小消息比起被完全封锁的赵国要更为充足,虽然当中难免加上了各种猜想,但是吕不韦也从中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赵王此前派出的运粮队伍并没有从和赵国接壤的羊肠陉走,因为时间关系,赵王担心情况有变,羊肠陉也被秦军完全握在手中,军粮运过去就等于进了敌方的肚子,因而他们选择了友国的白陉来进行粮草运输。
没错,这个友国就是魏国。
魏国很大方地容许赵国的运输队伍进入国境以内,这可不是因为魏国和赵国关系好,彼此相邻的国家绝不可能存在关系好这回事。只是对于魏国而言,比起多少还讲些仁义道德的赵国,连个借口都不找随时都会张嘴咬人的秦国简直是疯狗一般,败坏了所有的路人好感度。
所以他们还是倾向于赵国得胜,当然如果两败俱伤那就更好了。
然而赵军还是少算了一步,在赵军派兵以前,秦军已经有一支军队等在了白陉内了。
这支军队从何而来?赵国连年征战已无兵力,秦国只有有甚之而无不及,赵国已经开始压榨国都内的青壮年了,难道秦国还能再出人吗?
当然不是。
“秦王还亲临河内,将河内所有百姓赐爵一级,并征发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到前线。”
吕不韦对着面露惊诧之色的嬴异人叹息般说道:“那一支大军,全数被秦军堵在了白陉,堵在了赵国的运粮队之前。”
这是一步早就被秦昭襄王握在手心里摩挲了许久的棋子,当他终于将之落下的时候,便是在最关键也是最致命之处。
河内原属于韩国,也就是野王城所在之处,作为这一场长平之战的导火索近三年前为秦国攻下,然秦军攻下后并未征发其中百姓,便是在等待这一刻。
大军出发必然惊动各地,藏是完全藏不住的,但是如果这支军队极其靠近交战地呢?
此处便是毗邻上党,急行军之下朝发夕至,当时与秦军交战的是韩国兵士,野王城之战时于当地而言并未损失太多人命,又经过休养生息数年,期间秦国还暗中向此处派驻了几支军队以备不时之需。
“秦王亲临前线,秦军士气高涨,赵军无粮数独冲击,然均未破开包围圈。赵括中箭身亡,余下二十万赵军投降秦。”
“他们……”异人抖了抖嘴唇。
吕不韦阖起了双目,叹道:“他们不知道秦将为白起。”
秦将白起,大秦国的杀神,惯来不要俘虏,他成名的道路全是由敌人的累累白骨铺就。
三十三年前,秦与魏韩之间的伊阙之战,斩首二十四万。
十八年前,秦与楚国的鄢郢之战,斩首三十余万。
十三年前,秦与魏赵之间的华阳之战,斩首十五万。
今年,秦与赵国之间的长平之战,斩首……
“四十五万。”
“若是赵军知道秦军执帅旗之人是白起,他们定然不会投降。”异人喃喃道。
他抬眼就对上了吕不韦注视着他的目光。他的这位恩人看来的目光复杂难言,似乎带着伤痛,似乎又灼烧着些什么。
最后吕不韦眨了一下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所以,秦王遮掩了白起出战的消息。”
这位已经六十五岁的秦王,以天下为棋盘,以山河为网格,天下诸侯为棋子,邀请了年轻的赵王下了一局棋。
然后,终局。
作者有话要说:
夏喵:突然被cue,不知为何莫名慌张!
===
秦军谋略层层递进,全都是在钢丝上走路!教科书式的一场大型战役
昨天有宝宝问赵国有木有可能觉得情况不对请求停战……
其实两年多前已经和谈过一次惹!
这场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赵国还是不想要大规模进行战斗的,于是派人去秦国进行和谈,然后老秦人热情招待了赵国使者,留人在国内谈了好久,同时到赵国的友国——譬如韩国、魏国等大肆宣扬秦赵关系可好了,简直亲如一家的假消息。
所以在后来当赵国和秦国继续打的时候,周边的诸侯国才没有出手帮助,因为他们心里头觉得秦赵两国有可能是想要联合起来坑他们。
只是招待一下使者,秦国就将赵国从诸侯国中孤立了,是不是特别狡猾?
你们还觉得老秦人耿直boy吗???他们就是那种——我不是玩心机的人,但我玩起心计来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