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战国风云(32)
北方的春天来得总比南方要晚上一些, 但这晚也晚得也极为有限,吕不韦为了想办法赶上今年的春耕动用了大量的人力进行灌溉设施的改造。将作大匠和少匠也非常清楚如果这一整套装备完成后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并不留力。
作为秦国的官方力量, 他们出面雇佣了秦国现在在咸阳的几乎所有匠人来进行制作和拼接。因为这一工程对于技术要求很高的缘故,被征召的基本全都是匠人而不是学徒亦或者是寻常的民众。
这些匠人们初时还有些不甘不愿,出于紧凑的工时需要, 这些工匠们都是被分到流水线上各个环节进行操作的,这种没有灵魂的操作方式在工匠一道都是学徒所为,而被称为工匠后,这些匠人们都不会再接这种机械操作,更不必提还有必须使用秦国的比例尺, 以及只能按照图纸制作等要求了。
只是众人在看到小模型后心里都有些痒嗖嗖的,他们确实想要知道这一整套灌溉工具能否将水从下方的泾河抽上来, 所以看在秦国承诺完成工程后可以允许他们看成品拼装这个允诺下, 匠人们还是勉强忍耐了秦国这一无理要求。
等到吕不韦认真诚挚地一一登门,对这些匠人解释说聘请他们是因为这次工程容错率很低,而且由于工期要求几乎没有留下修正改造的空间,而这样的高难度只相信他们之类的马屁话, 以及重金重酬之下后,这些老匠人们心中的各种不满倒是被抚平了下来。
这是一支在工匠行业绝对能称得上是群星荟萃的团队, 涵盖了木匠、泥水匠、瓦匠、陶匠等各行各业的精英人才。这些人才均是要被这一行业的人称之为师爷的存在, 想要役使这支团队可不是件容易事。
地位高自然脾气差,他们本也是带着情绪而来,几乎没过几天暴脾气的少匠就被气出了几个燎泡。
然而人际交往正是吕不韦的强项, 他长年经商游走各国,对每个国家的民俗文化都有所了解,因此和现在被聚集在这儿的匠人们都能找到些共同话题。
尤其在吕夫人提醒过后,他还特地雇佣了不少来自异国的厨师,保证这些匠人们在秦国每隔几日还能吃到地道的家乡菜。就算是大匠,但终究还是普通的老人,人年纪大了很多时候都和小孩一样,都得哄着。
而哄小孩这事吕不韦可真是太熟练了。
他在哄这些匠人的时候还能顺带便连自己儿子一起哄了。相对来说吕小安特别好满足,只要让他缩在匠人们边上一起蹭个特色美食就能开心个好几天。
一直到他们知道吕小安就是始作俑者之前,小娃的存在也在某种程度上柔化了整个工地紧迫的气氛。当然,等知道了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设计师和被迫赶工期的工匠之间的关系一向都是对立多过于统一战线的。
但不管怎么说,一直到太史令算计出的春分时节到来的死线之前,咸阳原上方部分总算是勉强完工,泾河上的水车拼接工程也已经完成,就差将置放到泾河之中了。
可以说整个工程就还差最后的收尾和调试了,但是这部分工序实在是没有办法在春耕开始之前完成了。
主要是风车的搭建太消耗时间,按照吕安的计划他只打算做一个裸露在外的风车基本件,能抽水上来就成,哪知道一次秦王过来溜达完了一圈之后表示这不符合我们老秦人的审美情趣,既然要做就要做一个完整的、巨大的,如果可以还想要一个威严(金灿灿)的。而正是这个面子工程大大拖延了整个进度。
为此,吕安和众工匠们都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巴巴地应甲方爸爸的要求临时调整参数,最后紧赶慢赶,也只勉强在春雷炸响之前做完了主体风车,然后在剩下的时间将地面上的沟渠大概修整出一个可以忽悠人的形状。
秦王嬴稷对于工程的进度还是比较满意的,尤其在他听说人在远处遥遥眺望咸阳原时,也能第一时间看到那个巨大的风车的时候,就更满意了。
不过作为一个严谨的甲方,他还是特地带着曾孙策马跑去咸阳城郊亲自证实了这一情况。
咸阳原本就是这一块平原地区的制高点,风车更是在咸阳原边缘,它矗立在泾渭河交界线之前的模样就像是一面牢牢插在这片土地上的旗子,于夕阳之中静谧又带着无上的威严。
虽然吕安用承重问题否决了铜铸的计划,风车的顶端还是被将作大匠做主放了一个铸成展翅欲飞模样的铜玄鸟作为替代,虽然用铜不多,但是在日光之下还是金灿灿颇为亮眼。
玄鸟是老秦人的图腾,传说中赢姓祖先的母亲便是吞了玄鸟蛋生下了他们,而这只被放在风车上的玄鸟所注视着的——是泾河渭河,也是东方六国所在的方向。
大、亮、独一无二,寓意也好,这座风车完全戳住了秦王的审美爱好,嬴稷表示非常满意,而小内奸赵政在当天晚上就把他的态度告诉了他的吕安阿兄了。
赵政现在住在咸阳宫内,嬴稷居住的咸阳宫是孝公迁都之后才开始修建的宫殿群,由商鞅进行策划,后历代秦王进行扩充和填补,并且用廊桥楼道链接成一个整体,其体量极为庞大。
当然,修建时间也非常漫长,一直到嬴稷即位数年后,其整体才算大致完成。
因为咸阳原本身就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高原所在,周围又有泾河渭水缠绕而过,依山傍水是天然防御带,因此咸阳宫并未设置城墙,老秦人极为粗暴地将渭河北岸的一整个高地都当做了咸阳宫的范围。
所以吕安等人所在的尖尖角处其实也是咸阳宫殿群的范围,对于现在在这里生活学习的赵政而言偷偷跑过来也相当方便,乘坐小马车一炷香时间就到了。所以从知道吕安就在这儿后,赵小政便一直在申请来见这位一同生活了两年的兄长。
嬴稷此前借口天寒,怕小孩着凉不允,直到现在才抬手,于是好不容易相见的兄弟俩腻歪了好一会,然后赵政就立刻将他曾祖父卖得彻底,“曾祖父可喜欢啦,政儿也喜欢这个亮亮的,要是能更大一些就更喜欢了。”
吕安闻言头也不抬地否定道:“不行,这个可贵了!”如果不是工匠强烈要求他才不会放这个暴发户产物上去呢!怪难看的。
“贵……”赵政小脸一皱,悄悄说了个数字,“比这些还多吗?”
“再加个二十倍吧。”吕安扳了扳手指,粗略算了算,然后他动作一顿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悄悄凑过去问道,“政儿你有私房钱啦?”
赵政本来还在算二十倍是多少,听到兄长的问话立刻习惯性地捂住了自己的口袋,摇头说道,“阿兄,咱们别再买地了,种不过来的!”
二人齐齐一愣,片刻后又都笑了出来。
还住在野王城的时候吕安的个人爱好就是花式买地,但是他们当时都是平民的身份,按他们的身份不允许拥有奴隶和佃农,只能雇佣他人来帮忙打理田地。但雇佣人的钱很贵,为了省钱,吕家人在早期个个都下过田地帮忙,刚刚会走路的赵政小时候就帮忙捡过谷穗。
那时候赵政知事后就不止一次想要制止兄长一个没看好就想要买地的喜好,现在竟然成了习惯,以至于在二人长时间未见之后还会有本能反应。
一笑过后,分别半年的陌生感全然消失,赵小政主动蹭进了兄长怀里,吕安也非常熟稔地将他搂住,然后颠了颠,欣慰地说道:“重了。”
赵政骄傲地昂起了小脑袋,“政儿每天都吃一碗饭。”
“嗯,很好。”吕安点点头,“那有没有挑食呀?”
“没有的!”赵政理直气壮都不带犹豫的,他在入宫之后就有人来问他喜欢吃什么啦,所以只说了喜欢吃的菜肴的赵政当然不会吃到不喜欢吃的菜。
既然没吃到,当然也不会挑食啦!
“政儿把饭菜都吃完的。”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手的吕小安闻言非常满意地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夸奖了他好几句。兄弟两人又嘻嘻索索说了一会体己话,赵政就凑在吕安耳朵边上说:“阿兄,我这几天有些怪怪的。”
“嗯?”
“政儿总觉得,咸阳宫还不够大,就想要想办法把它扩得更大。”小孩表情里面满是疑惑,“可是这是曾祖父才能做的事,政儿为什么会想要做这事呢,我同阿父说了,阿父说我这是大逆不道的想法,绝对不能和别人说……”
说罢,他抿抿嘴,表情很是委屈和犹疑,小眼神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吕安面上,在打量着他有什么反应。
吕小安当然不会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对,对小朋友来说,他们的想法才不会像大人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们都是直线思维的。弟弟说要造房子,那就造房子呗。
他还安抚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和弟弟分享了下自己的梦想,“你这算什么,我前两天还想着如果以后让我负责秦国的农耕,我能让大家都吃饱饭呢!”
赵政顿了顿,肃然起敬。
比起他只是想要造个宫殿,阿兄这个想法显然要难多啦,而且天下人……一看就很厉害啊!于是善良的赵小政有些羞答答地表示,为了支持阿兄,如果阿兄有一天真的主管农耕了,那么政儿就把造房子的钱存下一半来给阿兄种地。
吕安表示非常感动,也投桃报李地表示,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让人吃饱饭了,那么就全力支持弟弟的造房子事业!
彼时,并不知道赵政想要造的房子有多贵的吕安,和不知道要喂饱全天下人有多难的赵政都极为轻易地许下了允诺,并且最近一直跟在嬴稷身边学习的赵政还有样学样,和他阿兄签下了“君子协定”。
为了表示比按一个手指更加慎重,兄弟两人在羊皮之上把十个手指头都按上去了。
而这份文书……在之后的几十年内都是兄弟两人彼此最想要毁掉的,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毁不掉的黑历史。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春雷打响后,气温回升,土地解冻,太史令所计算的春耕日很快就到来了。
为了表示对耕地的重视,秦王嬴稷率王室诸公子王孙和百官在咸阳原举行了盛大的亲耕仪式,并且带头祭拜秦国国内的山川水泽之神,以求秦国今年能够风雨皆顺,谷丰满仓。
秦国在农耕技术上是走在七国前列的,这和秦国长期以来重视农业的国策有很大的关系。秦王嬴稷在祭拜礼结束之后一挥手解下了厚重的正装,只穿着朴实的短袍亲自扛起人力犁耕地。
虽然土地已经解冻,但这时候土地尚且板结硬实,若是单靠人力通常需要两人一推一拉协作完成。但秦王只有一个,也没有兄弟,当然没办法找出另一个身份相当的帮忙,所以往年的亲耕都是秦王牵牛完成的。
众臣子原来没看到牛还觉得奇怪呢,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秦王亲上!
但是嬴稷拉了两把觉得不太得劲,他一个人拉是拉得动,但是犁头入地不深,于是秦王灵机一动,就将在边上围观的赵政抱了起来让他站在了犁上压犁。果然,多了一个小孩的体重后,犁头深入土层,翻出了底下的深色土壤。
帝王的随意一个举动自有无数人解读,但嬴稷不在乎这个,他扒拉了两个来回后仍觉得还不够,干脆又多走了几个回合。这时候赵政早就已经适应了现在的位置,他一边扶着两根牛筋绳稳住自己一边奶声奶气地问嬴稷:“曾祖父,你累不累呀?政儿来帮你一起拉好不好呀?”
“还行,还能走一会。”嬴稷笑着回应,“曾祖还有把子力气,你现在只要多吃饭快些长大就好了。等曾祖父拉不动了再换你来拉。”
“好啊!”赵政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那到时候就换曾祖父你站在后面,政儿拉着你走。”
嬴稷听闻如此童言稚语顿时哈哈大笑,他又走了一个回合后才在群臣劝说中停了下来。赵政灵活地跳下犁头部分然后就颠颠跑过来帮嬴稷扶住了木架,嬴稷本也不需要旁人帮忙,现在有曾孙子扶那么一下更是轻松将自己从绑带中放了出来。老人单手扶犁,低头看着小胳膊小腿却也帮着扶犁的奶娃,面上含笑说道:“政儿,曾祖父听闻你前些日子和那吕小郎有了个「君子协定」?”
“曾祖父你好厉害啊,这都知道。”赵政一点没多想自己和阿兄的悄悄话怎么会跑到曾祖父耳中,他还挺了挺胸膛有些自豪地说道:“是哒,政儿和阿兄说好了,他帮我造宫殿,我帮他种田。”
“嚯——口气那么大啊。”嬴稷拍了拍立在地上的人力犁,道,“那曾祖父把这个送给你要不要啊?”
周围注视着这儿的目光一瞬间灼热了起来,秦公子异人更是全身一僵,就想要冲过去伏地求罪,被他的父亲拦了一下。就这一耽搁,他就听到自己儿子回答了这个问题:“政儿可以不要吗?”
“为什么?”嬴稷意外地挑挑眉。
年少的孩童看了一眼人力犁,又看了眼扶着犁的年老秦王道:“因为以后这个犁用不太到了,曾祖父,现在的农人犁地都用牛来拉啦!政儿觉得,等我长大到能够用这个犁的时候,大家肯定都用牛来犁地了。”
“哎哟!”嬴稷闻言有些意外,他一手背在身后佯装生气,“可你方才还说以后要拉曾祖父的呀。”
“所以犁要放在曾祖父这边呀,如果放在政儿这儿,政儿肯定会把它改造成牛拉的那种犁的,那到时候就没办法拉曾祖父啦。”
嬴稷闻言一愣,随后他仰首大笑。
男人冲着小娃儿伸出手,然后捏着曾孙子小小的手掌向着群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没事,就给你了,你要改就改吧,只要改得好,就算拉不了曾祖父我也很高兴。咱们老秦人最不怕的就是改变。”
“如果没有胆量挖肉去腐——”他微微侧首,看着小儿的眸光带着些意义不明的沉重含义,“那就只会被这个时代所淘汰。”
“时者,伺也,只有牢牢抓住每一份时机方才可伺机而动。”
他音量不大,这一番话只落入了赵政之耳。小娃儿仰起脸看着这位老人,眸子亮闪闪的,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并不那么明白。
嬴稷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无妨,慢慢想,想通了,你也就长大了。”
二人刚刚靠近人群,就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大王,臣自远方而来,大老远就看见那个金灿灿的东西,只不知这是何物,还怪好看的。”
嬴稷应声看去,等看到来人是谁后面上虽还带着笑,声音却略沉,“啊,这个啊,名唤风车,不是看的,有大作用。吕不韦!”
吕不韦应声自百官后方而出,趋步而前恭敬拜喏,“臣在。”
“你这风车今天能使一下不?给我这侄子也掌掌眼?”
吕不韦沉默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风车的方向,回首笑道:“臣自竭力为之。”
说罢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取来见到剪断了一根绳子,被用来固定住风车转页的木楔应声而落。
咸阳原上周边空旷,伴随自河面席卷而来的清风,风车的叶子板从静止到快速转动不过几息之间,众人就见吕不韦款款挪步让开了位置,众人正莫名其妙见,就见众目睽睽之下一股细流自风车底部缓缓流出。
吕不韦躬身向着秦王揖曰“臣,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要说:
吕不韦:让老夫装个字母!!!
(还记得之前说过水车没装好吗?那问题来了,水从何处来?)
咳咳
无责任小剧场:
夏喵:我后悔,我真的就是小时候随便乱说的。
嬴政:我也后悔,我也是乱说的。
夏喵:就不能给孩子一个反悔的机会吗?
嬴政:我那时候还是孩子啊!
夏喵&嬴政:但是!!!!说不出口啊!!
夏喵:要是先说了,哥哥的尊严怎么办?
嬴政:作为秦王,怎能反悔!!!
打肿脸,也要充胖子,哪怕后悔到死,也绝对不能丢脸,二人组!
君臣相得的真相。
昨天,你们就当我没说过四舍五入这个话,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