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战国风云(50)
吕不韦自以为是一个极其慈爱尊重孩子的父亲。
在教育孩子方面, 他一向奉行以身作则做孩子的榜样,大事小事都允许孩子自己做决定, 并且给予扶持和指引的放羊式教育方针。
吕不韦可以很自豪地说, 比他会教孩子的父子关系没他们好,父子关系比他们好的没他会教孩子。总而言之,就是他既以和儿子间的亲密关系为傲, 又以他儿子的成才为傲。
前者可能比重还要更高一些。
所以当有一天吕不韦发现儿子心里还有一个比重只比他轻一些的人时,其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是作为一个有格调(要面子)的老父亲,吕不韦当然不可能直接问儿子那两片甲片去了哪他给了谁,那不是就告诉儿子自己在外头悄悄打听他的消息了吗?
而且作为一个父亲,对于孩子赠送的礼物过于在意也未免太没有格调了吧。
于是吕不韦只能强撑着在儿子面前晃, 一副欲言又止又不开口的模样,可他儿砸一点都没发现他的忧伤, 该干嘛干嘛。吕不韦只能在夜里发出幽幽长叹。
终于有一日吕夫人受不了了。她趁着吕不韦出门访友时候将吕安提溜了过来, 让他赶紧同他父亲解释一下那两片甲片的去向。
临出门前被拦住的吕安闻言一脸懵逼,他错愕地看着母亲,见吕夫人面上毫无开玩笑之色又默默将张大的嘴巴合了起来,他磕磕绊绊地说:“父, 父亲要知道这个作甚?”
吕夫人淡淡睇了他一眼,好几天没睡好的她心情差到了谷底:“我怎的知晓?你赶紧同他说清楚那两片你给了你师兄, 免得他多想。”
多, 多想啥?这有啥好多想的?
他师兄要上战场,而且比起处于指挥位的吕不韦,作为新兵的尉缭必定是要在前冲杀的, 哪怕对方是小小的东周国,也不是毫无反手之力。他给师兄准备多一点保护不是很正常的吗?
吕安觉得自己完全接不上母亲的思路。见儿子一脸正直,吕夫人直接给儿子下命令,“今夜同你父秉烛夜话,明日鸡鸣之前别让他回屋。”
吕安:!!!!!
等,等等,母亲,这有些太过了吧?明日是工作日啊!他和老爹都要上班来着 !
然而缺少睡眠的“全职主妇”非常冷酷无情,在给儿子布置完任务后吕夫人便回房去小憩了。
“所以这有什么好说的?”吕安一边举着刷子给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的多多马刷毛一边同站在一旁打水给爱马冲洗的尉缭聊天,“阿母说父亲为此闷闷不乐多日定然是弄错了,阿父一直是在为如何攻东周费心吧。”
在吕安心目中他爹一直都特别的沉稳可靠,特别开明,怎么可能会这么幼稚呢?然而尉缭却在此时沉默着一言不发,对吕安所说持不可置否的态度。不过他一直沉默,吕安倒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态度,他用猪鬃制成的刷子扫着马背,将多多的马毛尽可能梳散开一些,更方便太阳将其晒干。
现在这个季节给马冲澡还有些太早,不过尉缭即将出征,一旦正式开始行军便无法保障清洁卫生,先把马洗干净了总好过于到时没条件洗。
多多马身体健壮,对于这天气洗澡一点都不抗拒,配合极了。
而等吕安让人拉来一个架子的时候他甚至都不要人牵引就主动蹭了过去,将大脑袋往上头一搁,就偏过头用单个眼睛看着吕安将它的一只蹄子举起来固定在一个支架上。
小表情别提多惬意了。
尉缭将水倒入水渠,然后提着一个装着叮当作响的工具袋走了过来,他将之挂在架子上,随手一掏便从中掏出一把小匕首以及小铲刀,不一会儿便是蹄屑飞散。
尉家有自己的规矩,每个尉家小郎的马都需要自己照顾,从小一起相伴成长。但尉缭情况有些特殊,他尚未出生的时候尉家遭逢大变,魏国当时因伊阙之战
失力国力骤减,作为将领的尉家老爷子难辞其咎,尉家地位亦是骤减。
而此后更是阻秦不利被夺了怀城,尉家一度被牵连下狱,虽被释放却缴纳了大量罚金陷入困窘,自然没有资金为尉缭采买相伴一生的战马。
和战马数量丰沛的秦国不同,魏国地处内陆,距离草原有相当的距离,除非花高价从戎人那处采购,不然买到的马都是被周边诸侯挑剩下的。而这笔钱对于当时的尉家来说过于奢侈。
此后尉家境况稍佳,但尉缭外出求学,也就错过了最佳时期,谁也没想到尉缭跑到西边走上一圈竟然能够直接套到多多这匹通人性至极的宝马。
而当时的小尉缭虽然没有马,但还是跟着学了不少养马育马的知识,修蹄便是其中一点。等到了秦国以后,公认会养马的老秦人又让这门技术得以进步。
虽然平时看不出,但是公认粗手粗脚的老秦人在对待爱马上却是百般千般的精细,就单单修个马蹄子都有好几把不通用处的工具。
和人一样,马当然也是会长出指甲的,它们的指甲便是马蹄上厚厚的一层角质层。普通野马为了摄取草料以及躲避天地每日会进行大量而长距离的跑动,在奔跑的过程当中这些角质层会被磨掉。但家养的马匹奔跑距离没有这么长不说,它们还会承担额外的任务,那就是负重。
无论是背货物也好还是载人也罢,马都要承担额外的重量,这些额外的压力会使得角质层承受更多的压强,以至开裂,如果放着不管很有可能会牵扯到皮肉,甚至于感染发炎。
因此经常的修理马掌也是一项骑手必备的工作。在军队里如果谁的马蹄子发炎了或者颠簸了,还是因为没有及时修蹄导致,那么它的骑兵可是会受到惩罚的。
吕安第一次看到尉缭给多多修蹄时候可吓坏了,尉缭是直接背朝多多用两腿夹着马脚动手的。作为草食动物,马非常的警醒,也很容易受惊。
它们的视线死角便是其臀部,这也导致马匹会非常警惕这个位置出现的东西,一旦有谁突然出现在这儿,绝对先撩蹄子再说。
这要是多多突然一撩蹄子要怎么办?
师兄,师兄还没有成婚呢!这下半辈子的幸福岂不是就完蛋啦!于是贴心的师弟吕小安连夜让人造了一个架子,以方便被修建蹄子的马匹固定脚,防止被踢。
这种修脚架经过尉家诸多马匹亲身体验后刷足了好感度,很快就被来拜访的各路武将们带着发扬了开来。
即将接受修蹄的多多马发出了几声哼唧,将吕安唤了过去,然后砸吧砸吧嘴,用大眼睛看他,意思十分明确。吕安无奈地摸了摸马鼻子,然后往后看了眼尉缭正垂着眼帘,便迅速往它嘴里悄悄塞了一块糖。
多多马非常机灵地没有用牙齿咬,而是含着糖往吕安身上蹭了一下。
还是小爹好。
多多一边被剪指甲一边嗦糖,惬意极了。大爹不让他吃糖,每次吃了糖就得刷牙,刷牙可不舒服了,但是多多还是一匹宝宝马啊,恰糖应该是小马驹的特权。
虽然觉得自己理直气也壮,但当尉缭走到他面前要给他修理前脚的时候,多多还是紧紧抿着唇不敢张口,就怕嘴里的糖味被人嗅到。吕安也极为紧张地站在一旁密切关注这二人举动。
尉缭似乎并未察觉,直接蹲下身开始修理。吕安一边发着小呆一边看着多多马一点一点被修剪出方便抓地的蹄子形状,灵机一动道:“师兄,我们给多多穿个小鞋吧!”
多多马闻言愕然回头,大眼睛里面满满都是不敢置信,甚至带着些小苍凉。吕安忙解释,“不是那个小鞋,我说的是真的鞋子。”
吕安也是突然起意,想着若是在马蹄子上头加上一层物品,这样马蹄子就不会直接和地面接触,自然就不容易磨损了。
什么模样和材料都还要实验一下,但是理论来说似乎可行,这样也不用经常修建趾甲了。
想法是不错,尉缭也觉得可行,只是时间太紧。他过两日便要去营中报道,看样子是无法看到成品了,尉缭稍稍有些遗憾,吕安倒是觉得正好。
这只是他心念一起,还是得先在别的牲畜上做好实验确认这样做对有蹄类无害,才好对战马上手。毕竟骑兵在战场上经常要承担长途奔袭的责任,“鞋子”如果不称脚在高速奔跑的情况下会造成巨大后果。
他拍了拍多多漂亮的鬃毛,“如果可以用的话,到时候给我们多多打两双最漂亮也最牢固的小鞋子。”
多多闻言立刻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啦,他发出一声愉悦的轻呼,然而这嘴一张自是泄露出了一丝甜香。虽然多多很快意识到不妙闭嘴,但是尉缭显然还是闻到了。
他一边将多多的前蹄拉起放到搭杆上一边掀了掀眼皮看向爱马,“吃糖了?”
多多马忙摇了摇马头,正经地扭过头来用两个硕大的马眼看着尉缭,小表情别提多无辜真诚了。
而马的正前方,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将爱马“视若无睹”的态度看在眼里的尉缭对此丝毫不为所动,他直起身看向了吕安。吕小安早已觉得不好,他本正悄悄向后挪去,然而没来得及逃开就被尉缭看了个正着。
吕安还试图挣扎,然而,然而从小被师兄管到大的吕小安在他师兄的目光下就像是站在老鹰面前的小鸡仔,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师兄的目光中越缩越小,最后心虚道:“是,是我喂的。”
多多马发出一声喷气,他晃过马头靠在栏杆上知晓大势已去。
哎,不可靠的男人。
下午,给拼命挣扎的多多马刷完牙之后,吕安顶着一身汗水和草料回到宅院,正好同提着鸟笼出来的吕老太爷撞了个正着。吕安正躬身行礼,就见自家祖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表情有些复杂,“孙儿啊……”
“是?”
“这……”老太爷抿抿唇,有些艰难地说道,“阿耶听说你最近耗费百金买了十片甲片?”
吕安一愣,没想到消息都传到祖父耳中啦!
炼铁一事他动用的是国家资源,先不说结果为何,把试验品直接拿回来这事当然不行,所以他就只能花钱买。
这种新型的铁片在外头恐怕一片都要百金以上,只不过他是原创人,大家就给了个成本费,但事实上这百金是秦王悄悄赐给他的,所以其实他一分钱没花来着。
但这不能说,这铁是吕安所锻造是一个绝对的秘密,一旦被外人知晓,吕小安势必没了安宁。所以对外,吕安就是一个因为和秦王有一点关系于是能有机会为他父亲买来甲片的小富豪而已。
这事对爷爷也不能说,吕安抿抿唇,乖乖应了。他本以为阿耶会觉得他买贵了,谁知道老人表情纠结了一下,问:“你这百金买的是……多少片甲来着?”
吕安:“……”
这下就算吕安再傻也知道其中关键了,他在祖父已经是明示的态度下一脸复杂地去洗了个澡,然后将傍晚归来的吕不韦拉入了书房。
一进门,吕小安就主动承认错误,并且告诉父亲自己将两片甲片送给隔壁尉师兄了。
吕不韦闻言微微一愣,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以及关心,“缭儿?”
“嗯,师兄这次会同父亲一起出征。”吕安悄悄抬眼打量了下父亲的表情,继续道,“安同师兄说了,一定要听父亲的号令……”
吕不韦胡须微微一翘。
“要保护父亲安全……”
吕不韦眼尾上扬。
“在阿父的指挥下,我军定然可以大胜。”吕安说完就看吕不韦抚了抚美髯,表情十分严肃,“胡闹,军人需服从军令,缭儿若是被编入为父亲军也罢,若是被分入前军自是拼杀为主,你这般同你师兄说,岂不是为难缭儿?为父也用不着他这小辈保护。”
顿了顿,他又说:“缭儿这是第一次上战场吧?倒也难怪你担心了,光那两片甲片哪里够,这样吧,你先前不是还做了些稍劣等的甲片,不妨让你师兄缝上。”
“……”吕安顿了顿,没把东西早就送过去了的事实说出来,而是乖乖应诺。
吕不韦又道:“也不可贪多,甲胄过重于战斗无益,不过你师兄是个聪慧的,他尉叔亦是会提醒他,你也不必多说,他心中有数。”
“你快去把东西送过去吧。”见儿子表情有些懵懂(?),吕不韦提醒道,“新兵要提早入营训练,甲胄上衣还需要些时候缝制,早些送去让他们家早些准备。”
顿了顿,吕不韦又道:“有什么不懂的便让他们问问你母亲,为父的甲胄都是你母一手缝制的。”
吕安应声后告辞,然后回房整理了些东西抱着一箱子赶紧溜出去,然后孤身一人冲到隔壁。等将一箱零碎东西放下后,吕安一脸的难以言喻,“别问,千万别问。”
尉缭微微挑眉,见吕小安一脸世界观正在重塑的放空表情,顿时了然。
比起对父亲盲目信任的吕安,作为旁观者的他知道的可要多多了。看了眼表情一片空白的师弟,尉缭无声叹了口气,的确是不太好办。
四月末,秦军在咸阳城外正式拔营,考虑到这次参军的大部分都是新兵,而这些新兵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非秦国国籍的外来者,出于这方面考虑,异人特许这次出兵的秦军可绕路于咸阳城门口再出兵。
秦国休养生息多年,军械甲胄存量惊人,虽然这次出战当真可以称不上大战,但是秦军还是采取全覆甲,以老兵带新兵的模式出征。
平时再七扭八歪的男儿郎只要穿上甲胄后都会得到加成,何况秦军队列整齐,纪律严明,秦军甲胄又为清一色玄黑,秦军执锐肃然前行的模样极为迫人。
特意相送之人见到此情此景纷纷热血上涌,又被尚武的秦人激烈氛围带动,纷纷高声呐喊助威。
排队等着入城的各国民众看着秦军拔营秦人相送的场面,表情均都一派复杂,其中几个弱国想到自己国家的兵士模样纷纷在心中哀叹,如此威武之师,他人何以来扛?
他们不知道这支秦军欲击何人,却只能在心中祈祷不是自己的国家。
二月后,东周国破的消息传遍各国,东周公献地图承认战败,秦国国主异人贬东周公为庶人,困于咸阳,东周国西周国归属于三川郡,治洛阳。
左丞相吕不韦拜为相国,封文信侯,邑洛阳十万户。
又一月,魏国公子魏无忌自赵归魏,六国拜其为总将,合纵而齐攻秦,发动了历史上最后一次的联合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