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战国风云(52)
秋萱殿是咸阳宫的一处侧殿, 规格体制不大,但小巧玲珑毗邻咸阳殿, 是秦王异人的夫人赵姬所居住之处。
这里并非是历来王后所居住的殿堂, 其本身建造的目的可能是给秦王工作之余小憩之用,赵姬以王后之尊住在这儿并不符合礼制。
然而群臣都没办法提出抗议,谁让赢异人有两位母亲呢?
正太后华阳太后自然要居住在宣太后曾经居住过的太后宫殿内, 而生母夏太后要怎么安置便成了难题,按规制她同华阳太后当为同级,若是住在偏殿自然是委屈了她。于是便在此时,赵姬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宫室让给夏太后,她退居偏殿。
异人感怀于妻子的体贴, 特以赵姬之名赐给此殿。
赵姬的名字为萱,取自于民间的一种常见花卉。
这种花卉是宿根类植物, 有类似于百合那般的肉质根系, 生命力非常旺盛,繁衍能力也极高,对于生活的环境也完全不挑剔,寒暑阳阴全无顾忌, 因其花一朵仅开一日,朝开夕闭得名。
先早时候便有习俗, 远游的子嗣会在离开前给母亲的房前种植一排萱草, 希望这种颜色明亮生命力又旺盛的花朵能够让思念孩子的母亲稍稍好过一些。
是以,萱草又有忘忧之名。
而秋天便是萱草盛开的时候,秋萱殿之名不言而喻, 就是异人悄咪咪地秀了一波大恩爱,知情者纷纷掩面表示受不了,但偏偏大家都不能说什么。
秋萱殿的主人赵王后对比两位经常要搞事的婆婆存在感并不高,但朝中大臣对她的观感一直都比较复杂,持敬而远之姿态,主要是因为这女人着实厉害。
这么多年了异人的后宫无论纳进来多少人,都只有赵政一个孩子。若这位王后平日里作天作地求独宠也罢,可她没有,太后要塞人那就让人塞,太后要截人就让人截,看着什么都没做,偏偏异人就是没有生出孩子来,无论男女皆无。也不知道真的是什么都没做,还是天衣无缝没漏出半点风声。
前者说明她牢牢把控了异人的心,后者那更厉害了,要知道赵姬可是有两个婆婆盯着,没有一个婆婆能忍受儿媳妇在这方面束着儿子的,但就算是这样也没能找到一点痕迹来,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不过秦国的臣子们对此都并不表态。
秦汉时候的政治结构相对独立,帝王后宅的事除了丞相,旁的臣子们都管不了,自然也没有人会跑去对异人说:您还是多生几个儿子保险一下吧。万一现在的这个夭折了,岂不是又是一场大乱,这不是讨打吗?
而丞相……?明眼人都知道,两位丞相一个是准备荣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一位可是完完全全站在王后这边的。
他自然不会去劝,就算劝恐怕也是会劝赵姬再生一个孩子双保险一下。
……咦……?这般说来,赵姬为何也没有生子?
听说公子异人年轻时候在赵国很是被磋磨了一番,莫非……
嘘!
不管民间如何传闻,赵姬都一直平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她的两个婆婆的确不好伺候,然而对赵姬来说问题倒也不大。
毕竟在异人只有一个孩子的情况下,这二人便是再怎么闹腾也得顾忌她的身份,不可能真的和太子的生母生了间隙。异人又早早为她请封,华阳太后要做什么手脚也不容易。
当然,她们也可以尽力和太子建立新的关系,两位老太太也不是没动过这份心思,可太子聪慧,少而记事,他们母子二人感情深,自然没那么容易被挑拨。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只要她的背后的丈夫和儿子支持她,那么面对婆婆们的刁难……那也不过是一种生活趣味罢了,而且她越是受委屈,丈夫和儿子就越是心疼她,赵姬很享受这种被家里的两个男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两位老太太也不是笨人,在看透异人不是可以任由她们揉搓的对象后,现在也已经消停了不少。
赵姬对此倒很有几分随遇而安的味道,两个老太太不闹腾,这整个后宫便也没有了能让她烦心的事情。
当年她跟着吕夫人学了不少东西,后来也渐渐放下了些,唯有一件事她坚持了下来,那便是为丈夫和儿子亲手制作内衫。
她在这方面可能当真有些天分在,当年学习时候还觉得织布机好生难用,现在却已经做得比吕夫人还好了。
现在赵姬还能在织布的时候往里头掺杂一些各色花纹,此一方面算作是一些小情趣,另一方面……穿着她做的衣裳的异人,难道还能在别的女人面前将外袍解下来吗?
异人也不是没有因为织布这事过于耗眼试图阻止过她这样的举动,但赵姬每每都以想要过寻常夫妻的生活,而且不过是内衫,也费不了多少事来回答。
异人他从小看着父亲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生活长大,作为被冷落的妾室的儿子被欺负长大的他对于妻妾众多的生活天然带着抵触。虽然说也不至于就超越时代天然渴望一夫一妻,但的确很喜欢这种被人贴心关注的感觉。
赵姬还时常为父子二人制作同一款不同大小的衣裳,虽只是内衫外人看不见,但父子二人都挺喜欢这种设计,偶尔还会一同挑选今日穿哪件,也是趣味十足。
时间久了异人便也由着妻子了,平日里偶尔还能为妻子怎么织花纹谋划一二,但今日他却一反常态沉默地看着。
赵姬看了他数次,确认丈夫竟是在发呆后便也不打扰他,只是放轻了声音,就在她专心在心中描画之时忽然听到异人轻柔的声音,“阿萱,你觉得……寡人请两位太后帮个忙如何?”
赵姬举着梭子的手一顿,她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便见异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跑到了她的身侧来,正用一双和她儿子如出一辙的狭长凤眼看着她。
“这是怎么说的?”赵姬将梭子插到了织布机靠后的位置,侧转过身来握住了异人的双手,耐心问道,“这事妾不能做吗?会不会叨扰两位太后?”
“这事……你不好插手。”异人捏了捏她的手,表情还带有几分犹疑,“我还在细想这事是否可行,罢了,你且先当做没听过便是,待我与朝堂之人再商讨一下。”
赵姬眨了眨眼睛,温声应道,夫妻二人很快便将话题转到了儿子赵政身上。一说到儿子,异人的表情就轻松了许多,“说到咱们政儿,他前些日子要做先生给他布置的作业。”
异人见赵姬面露疑惑,便将之前吕不韦给赵政讲的议兵一课大致说了下,又道:“先生让他找出两个比秦军如今还要强大的军队,这小子为了做这题目,跑去了军营。”
“武安侯也答不出这个问题,他亦是好奇,便想要带着这小娃去找荀卿,偏偏政儿不愿意去,他说去找了荀卿便像是作弊一般,一定要自己想。”
赵姬闻言关心:“那他……”
“他就来找寡人了。”异人砸吧了下嘴,不用问,老父亲这时候心情也是十分复杂滴。
赵姬闻言捂嘴一笑,“来寻夫君难道就不是作弊了吗?政儿这孩子……”
“你别说,”异人摆摆手,“这一题的答案我还真不知晓。我秦国军队之强已经雄霸天下,哪来的更强的军队?”
“若有这军队,怎也不见前来迎战?”异人微微勾起嘴角,“寡人倒还真有兴趣与之一会。”
“或许……”赵姬轻声道,“吕先生指的,并非是现在诸国内的军队。”
“妾曾听闻兵家有「哀兵必胜」这一说法,这哀兵既然必胜,会不会便是先生所说的更强一些的军队?”
这条思路异人倒是真未想过,闻言后他竟是有些呆愣,细品后又觉得很有意思,“夫人怎会想到这方面去?很有几分道理啊!”
“安儿就喜欢玩这个,”赵姬捂着嘴笑道,“安儿当时就经常同政儿说些这般拗脑子的话题,”
见异人对此很感兴趣,赵姬笑着举了个例子,“树上停十鸟,猎人执弩射一鸟,问树上还有几只鸟?”
“自是九只。”异人快速答道,然而见赵姬面上露出的笑容意味不对,他讶然,“我答错了?”
“是一只也无。”赵姬捂嘴直乐,“鸟易受惊,一鸟亡自是飞鸟尽散。”
“是了!”异人恍然,随后哈哈直笑,毫不留情地嘲笑儿子,“政儿定是也没能答上来!”
“政儿是没能答上来,等听了答案后还呆了许久,随后便日日守在树下拿着弹弓弹鸟想要验证这是不是真的。”赵姬也跟着乐,她想到过往那些日子不由眉目舒展,一改进来学会的端静模样,露出了明艳之态,“不过安儿也没能讨得好,他在出这一题时正是在教授政儿算数时,从此以后政儿每读提纲都要谨慎小心许久,这两兄弟常斗智斗勇。”
异人想了想自家儿子的聪慧,再想想此前所见到两兄弟相处的模样心中顿时有数,他笑着点头,然而笑着笑着喜色就淡了,他伸手捏住了赵姬细嫩的手掌,面上带上了几分憾色,“那时候,苦了你们了。”
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故事,他的儿子在成长时候最初的一点一滴,他全都错过了。不管有怎样的理由,于妻子二人,他始终有一份亏欠和遗憾在。
“一家人,本当风雨同舟。”赵姬回握住他的手“政儿也没有怪过你,我也不怪你的。”
“何况我们母子在野王城住了这么久从未遇到不顺。”赵姬笑道,“夫君定是想了法子保护了我们的吧?妾都知道的。”
“夫人……”异人感动,他伸手将女子揽入怀中,只觉得心中一片温软,只他口拙,只能夸道,“夫人很好,将政儿也教得很好。”
“夫君夸我我便是愧受了,政儿,倒还真不是妾之功,”赵姬在异人怀中眨了眨明媚双眸,笑道,“政儿的学问知识都是安儿教的。”
“吕安这小子……”异人哼哼笑了两声,“这小脑袋瓜都不知道怎么长的,你可知道他今日同寡人说了什么?”
“他说让太后们出面建一幼托所,替咸阳城丈夫离家的女性照顾幼儿,让母亲可以在白天去工作,你说说这主意……”
“这是好事啊!”他还没说完,原本温顺靠在他怀中的赵姬立刻直起了身子双眼放光,见异人面上带着些不解和不赞同,她道,“女眷和孩儿被照顾好了,男人自然在前线更能安心拼杀,减少些牵挂。”
见异人面上带着讶色,赵姬又道:“大王那时候不也是?正是因为知道我们在安全的地方衣食富足,才少了几分担忧?”
“这似是有些不同……况且两位太后年事已高,寡人竟还要劳动她们,这……”异人的手被妻子握住了,“大王,两位太后都是极睿智之人,她们定然能懂大王之忧,也能为大王解忧。”
异人的嘴动了动,叹道:“阿萱当真如此想?”
“自然。”赵姬轻轻叹气,“大王放心,妾到时候也会去帮忙的。”
异人沉默了下,对她说:“这事我去说,你装作不知道就好,免得二老多想。”
这一片爱护之心令赵姬心口温软,她柔声应道:“妾谢夫君。”
“既是夫妻,缘何多谢。”见妻子眸如春水潋滟不已,异人心生激荡,正想做些什么便听外头宫人问安声起,赵姬闻声立刻直直弹坐起,让异人探出的手落在了空处。
异人将手深深看向门外,片刻后稳稳踏入的正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在心中蓦然领会到了吕不韦关于“儿子是夫妻感情最大的破坏物”的言论有多正确。
个臭小子。
并不知道自己被嫌弃的赵政快步而入,他手上捧着一匹布,见到父母都在他楞了一下,但步履未停,他上前将布料奉上, “母亲快来看看,这是蜀郡送上来的布料,用了阿兄所创的特殊染法。”
他将布匹送到赵姬面前,然后带着兴奋对父亲说“阿父,这是阿兄找人去蜀郡试着做的,刚染出来后就在蜀郡大卖,此前阿兄资金不够政儿便也凑了个份子,现在……”
他有些矜持又有些骄傲得将盈利的数字说了出来,异人闻言眼前一闪,这,这数目,差不多已经够去东征东周国大军半月军粮了!
这是什么布料居然能卖得这么好!
他顺势看去,便见妻子手捧一匹展开的蓝缎,就像是捧着一汪波光粼粼的幽深池水,明暗不一,细看之下上头有成型且刻意留白的零散线条构成一些图形,依稀可辨为花鸟图案。
他伸手一摸,布料平滑,这图案是染非绣,此时天然染料数目不多,常见的色泽基本都是暗色系,他手中布料的颜色比起蓝色更加清透,更像是宝石的靛青色,实属罕见,若是所有布料都能有此色泽,也难怪能在蜀郡大卖。
其不过是布料便可让人想象其制成成衣后是何等的动人心魄……异人抖了抖手指,还未开口就听赵政继续说“阿兄说我秦国寒凉,不适合种植此燃料的原材料,若是在蜀郡推广种植会占用种粮之地。”
异人闻言微微一愣,随后他挑高了嘴角“莫要绕弯子了,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
“中牟一带均可种马蓝,以此为材便可制燃料蓝靛。”赵政双眸闪闪发光“阿兄说,若是让人在那处高价收购马蓝定可促使当地人种植。”
“我等将之收回后制成蓝布再卖给东方五国,届时既可赚取钱财,又可削减东方五国农用之地。此便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政以为此法极佳,请父王定夺。”
异人沉默片刻,勾了勾嘴角“你阿兄定然还说了别的,一起说了吧。”
“咳,”赵小政摸了摸鼻尖,有些小心虚“这布料将将面世,虽精美却没什么名气,所以能否请父王母后为之……咳,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