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是啊。”
池暮想也没想就承认了。
倒是顾炀被他这幅理直气壮的模样呛得愣了愣。
楼梯间忽然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那扇厚重的木门仿佛一道分割线,门外面是生死轮回, 而这里是搁浅者唯一可以喘口气的港湾。
池暮往通向六楼的台阶上走了几步, 挑了块看起来有点干净其实不知道被人踩过多少次的地方坐了下来。
今天是假期, 俱乐部不用训练。
这意味着他有很多时间听顾炀慢慢说。
唯一要担心的可能是外面在等他的那位小孩。
“……恭喜。”顾炀背靠着楼梯转角的栏杆,没有转头, 声音很淡地道了声喜。
如果这句话是跟在池暮“是啊”那句后面,那就很好理解,只是现在当中隔了好几分钟, 听上去就有些没头没尾。
不过池暮反应很快, 用了零点五秒就笑着回答了他:“谢谢。”
其实他们那次在洛杉矶的时候就有过一次谈话,那时候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池暮知道顾玲的病情不太好,国内对于als还没有非常有效的治疗手段, 只能减缓症状发展, 预防并发症。
而且这也不是短时间就能解决的问题。
高昂的住院费和诊疗费都将成为压垮顾炀的最后一根稻草。
“咔”的一声,顾炀点了根烟, 深深吸了一口, 不多时, 楼梯间便腾起轻薄的烟雾。
在池暮看过来时,他手臂往后一伸,递来一盒烟。
池暮从里面抽了一根, 拿在手里。
“这件事, 你打算隐瞒hg多久?”顾炀又递过来一只打火机,被池暮拒绝了。
他上次烟瘾犯了, 在俱乐部会议室偷偷抽了一根,为了掩盖烟味不仅洗了个澡还嚼了两根口香糖, 但不知怎的还是被季闫闻出来了。
不能让孩子吸二手烟,不健康。
他身体里的烟瘾蠢蠢欲动,但一想到外面的季闫,还是忍了下来。
“不知道,”顾炀声音里也透着一股茫然,可能自己禹禹独行久了,对于前路在何方也不太在乎了,他压着嗓子说,“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实在瞒不过去的话,我就退出……”
“退出?”池暮皱眉,“你打算退役?”
“退役……是啊,退役。”顾炀勾了勾唇,“不是挺好的吗,和你以前一样,打不下去了就直接退役,又利落又干净。”
“你他妈……”池暮实在忍不下去了,骂了一句,“话说的好好的,又发什么疯?”
“你说我发什么疯?!”顾炀突然火了,像个绝望而孤独的旅行者,“你也看到了!小玲现在那样,我根本不能放着她不管!我能怎么办啊?”
到最后,顾炀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吼:“……我能怎么办?我也不想的,但是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
池暮手指夹着那根长烟,面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顾炀。
蔓延在楼梯间内烟雾缓缓褪去。
仿佛顾炀这些年在外人面前伪装的假面慢慢被揭开。
是啊,他再怎么坚强,再怎么能扛,都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面对不公的命运,他挣扎过,也反抗过,他以为他成功了,谁知,到头来仍然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哭到最后,顾炀连呼吸都不能控制了,一抽一抽跟要断气了似的。
许是头一回可以这么尽情发泄,他哭完后就坐在池暮下面两层的台阶上不动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比我还惨的人。”顾炀声音沙哑地说,“小玲旁边那个床位,那对夫妻,他们儿子旅游时摔下悬崖了,听说连尸骨都还没找到……儿子去世后一周,她妈抱着他的照片从三楼跳了下去,摔成了植物人……一个家庭,就因为一个意外,全都毁了。”
“比起他们,其实我已经算很幸运了,至少小玲还活着,至少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伴她……”
“但我还是很难过,很……愤怒,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开心快乐的生活……小玲还没有长大,她未来可以有更多更美好的日子……”
“是啊,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会先来,我们谁也不知道。”池暮说,“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浪费眼下的时光,万一明天就世界末日了呢?你肯定要后悔,居然临死前在我面前哭成一个泪人。”
顾炀:“……”
他收了眼泪,瞪着池暮:“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就你这样,是怎么追到男朋友的?”
“他啊,不用追。”池暮炫耀道,“比你乖多了,我说什么他都答应。”
顾炀被他恶心到了,顿时连哭都哭不出来。
“说起来我还以为你以前暗恋我呢,吓得我赶紧认顾玲当了妹妹,我就是你名义上的哥了。”池暮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仿佛在故意逗他玩。
顾炀偏过头,盯着楼道门沉默半晌,才恶狠狠说出一句:“……滚吧,谁暗恋你了。”
“意外的话,我退役应该也是个意外吧。”池暮忽然说道,他转移话题的能力基本和火箭一个速度,但顾炀听了这话还是不自觉被他带了过去。
“意外?”顾炀擦干了眼泪,转过头问。
“肩伤,这是我对外界的解释,真正的理由其实不止这个。”池暮垂了垂眸,盯着指间的香烟,缓缓说道,“一年前夏季赛结束后的几个月,我请了一次长假,记得吧?说是出去旅游散心,其实是去偷偷动手术了。”
顾炀皱眉:“动手术?那时候你的肩膀……已经这么严重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别说你了,就连教练都不知道这事。”池暮自信笑道,“我藏的可好了。”
顾炀简直无语,他还有脸说?
“只是很不巧,给我动手术的那个什么专家还是医生,他是我妈的老同学。我一去他就认出我了,因为我肩膀伤得挺严重的,已经影响到颈椎肌肉,再严重点可能就要瘫痪——虽然我觉得是危言耸听。”池暮道,“下了手术台不久,我爸妈就找到了医院,我爸这人比较……严格,特别是对我,理所当然的,他不允许我继续打比赛了。”
顾炀默默听着,池暮很少说起他的家庭,虽然以前hg老队员都知道池暮家境不错,但他从来没用过家里一分钱。
所以外界也很少人知道池暮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我这人你也知道,很犟,这一点跟我爸很像,他越不让我干什么,我就越要干什么。手术动完没两天,我就从医院逃出来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池暮声线忽然低沉了几分。
顾炀看见他右手晃动了一下,紧接着放在自己胸前口袋的打火机就不见了。
闻着淡淡的烟草气息,池暮这才冷静一些,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买了回程的车票,想连夜离开,但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妈在找我的路上……出了车祸……”
顾炀微微张大了眼睛。
他看着眉心微蹙的池暮,忽然觉得一阵窒息:“那……那阿姨……”
“抢救回来了,”池暮说,“但是左腿没了。”
顾炀:“……”
他以为池暮当初狠心离开战队,放弃比赛也放弃了梦想,原来……原来是建立在这种痛苦之上。
香烟余烬落在台阶上,被细风吹的满地打转。
那时也是在医院楼道里,池暮学会了抽烟,一根一根,不知节制,仿佛这样才能麻痹自己所有感官。
急救室的灯亮了一晚,他就在楼道里抽了一夜。
等天亮的时候,地面上已经堆积了数不清的烟头,就像他碎了一地的梦。
池暮说:“她以前是跳舞的,芭蕾舞,小天鹅知道吧,就是跳那个,很好看。但是因为我,她再也不能跳舞了。我在医院陪了她很久,她醒过来那天,知道自己截肢,大哭了一场,后来只要一看到我,就特别容易情绪激动。”
那段日子池暮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
每天挣扎在水深火热里,自责与痛苦轮番折磨着他。
是他毁了他妈妈的梦想,那么他活该用自己的梦想去抵、去赔。
所以他选择了退役,选择了逃避,选择再也不打比赛。
离开家后,池暮也有暗中关注着母亲的近况,他有家里保姆的电话,每隔一段时间就问一下,知道他妈妈恢复的不错,也从车祸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池暮一直以为他妈妈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有一天,保姆忽然传了张照片过来。
上面是拍的另一张照片,因为光线的原因,画面某些地方微微模糊。
但池暮还是看红了眼眶。
这是他妈妈以前在舞蹈团时候比赛的照片,一束光从上空打在舞台上,站在中央的女人穿着一身洁白的芭蕾舞服,惦起脚尖,姿态优美。
池暮看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往下拖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一句话。
-夫人说,这是她以前的梦想,如果还有机会,她一定不愿就这样放弃。
-夫人还说,她从来都没有怪过您。
短短两句话,池暮握着手机看了一整晚,也哭了一整晚。
原来一直以来,他妈妈都没有怪过他,而是他自己没有跨过自己那道坎儿。
“我说我的事,你眼红个什么劲?”池暮起身走到角落的垃圾桶旁,习惯性想用手指掐灭,但动作做了一半,还是将自燃了一半的香烟拧在垃圾桶盖上,丢了进去,“你问我会不会安慰人,我不会,所以只能说个比你还惨的故事,让你心里好受一点。怎么样,还想哭吗?想的话我不介意再等等你。”
“……”顾炀本来想跟他道个歉,再安慰他一下,但听到这话,瞬间爱咋咋地吧。
而且,他知道池暮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走吧。”顾炀从口袋拿出烟盒,冷声赶人,“不怕你的小男朋友闹别扭?”
池暮挑了下眉,往门口走去,没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钱包。
“……操,你当我什么?我可不要你的钱!”顾炀看他掏出钱包,差点从台阶上跳起来。
他绝对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施舍!
“没钱给你,想什么呢,我自己签约费都还没拿到手。”池暮递过去一张名片,说道,“这是当时给我做手术的什么专家还是医生,我记得他有次跟我聊过,他老师在国外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病症,说不定能帮到你。至于要不要退役……你自己考虑清楚,虽然带小玲去国外治疗,时间可能会很长,但那边有专门的护理团队,小玲一定能得到非常全面的照顾。”
顾炀不可置信般抬头看他,接过那张名片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池暮:“道谢的话就不用说了,到时候记得礼金多包点就行。”
顾炀拿着名片愣了许久,这种感觉很复杂,就像溺水濒死之人忽然得到了救赎,从未有过的希望再次点燃了他的胸腔。
等反应过来池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楼梯间里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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