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捡黄豆
到了县里, 老爷子没急着去黑市, 而是先去国营饭店吃了早饭, 又掏出钱票,高价让胖厨师,给他做了份红烧肉留着, 等他办完事来拿。
黑市, 老爷子还是第一次来, 不过早前, 宋启海为了给福宝寻摸吃的用的,来过几次。他听儿子提过几嘴, 知道地址在哪。
找个隐蔽的死角,老爷子打开带来的包袱, 再次给自己变了下装, 就是自行车, 有明显标志如车头、后梁、后车盖, 要么被他用布头缠, 要么被他用墨汁涂了。
骑着车子七拐八绕地找到胡同,给看守的打过招呼, 老爷子递了支烟过去,“唉,兄弟, 你们头儿在吗?”
小个男子警惕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有事?”
“有个活, 想问问你们接不接?”
小个男子伸出手。
老爷子在上面写了两字, “雨布。”
小个男子愣了下,这年头找吃的多,要高档烟酒的也多,“雨布”还真是第一次听人要。
“等着。”
说罢,小个男子转身朝里走了过去。
片刻,他从另一处小屋里出来,隐晦地朝老爷子打了个手势。
老爷子推着自行车,小心地避过地上的摊位,走了过去。
有人接了他手里的自行车,小个男子带着他穿过小屋,走向了一处不大的仓库。
“张哥,人带来了。”
随着话落,仓库深处,踱来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灰色的褂子敞着怀,露出里面白色的汗衫,行走间能隐约地看到,那汗衫下鼓起的腹肌。
几步外,男子站定,一手插兜,一手执烟,深深地吸了口,然后,吐出,烟雾缭绕间他慵懒而又不失锐利地,瞅了老爷子几眼,“雨布,要多少?”
这姿势,这作派,无不透露着一股熟悉感。再看他虎口指尖露出的老茧,军人!或者说退役军人?而且,脸上跟他一样做了伪装。
老爷子心中嫌弃腹诽,男子变装不够专业,一举一动间无不透露着军人的痕迹,却无意深究。
“三百米。”老爷子答道。
算不上什么大单,但要个人去商场、供销社去买,就算有特殊关系也买不到这么多,因为市面上根本就没那么多存货。
男子拿起烟,又深深吸了一口,报了个钱数,老爷子想了下,点点头。
交了订金,说好取货时间。老爷子推着车子,在胡同里的摊位上,又故作悠哉地买了包糕点。
才骑上车子出了胡同,七拐八绕地甩去身后的人,又迅速地将妆容变成了来时的模样,除去车上多余的装饰。
然后,掉头去百货商场,给傅慧的人参选花盆。
要大的,花纹漂亮的瓷器。老爷子那是楼上楼下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个漂亮得能入眼的。
供销社也转了下,货架上比百货商场更不如,不是大红双喜搪瓷盆,就是土红色的那种用来活面洗菜的粗瓷盆。
胖厨师见这位出手大方的主顾,自进饭店就眉尖紧蹙,不见早上刚来那会儿的喜意,遂将红烧肉递给他,不解道:“兄弟咋了,遇到啥难事了。”
要不是顾忌着现在的妆容,老爷子都想怼他一脸,[兄弟,谁是你兄弟,老子特么地比你大了三十多岁。以前哪次见了,不是大爷、大爷叫的。]
狠狠地抹了把脸,压下心里想对胖厨师翻白眼的冲动,老爷子道:“家里想要个又大,又漂亮的瓷器花盆。结果,转了一圈都没找到。”
“嗨!我当是啥事呢,”胖厨师一拍大腿,“看把兄弟愁的,放心吧,老哥给你指个地方,保证你花不了几个大钱,还能买到趁心如意的大花盆。”
说着,胖厨师一揽老爷子的肩膀,小声道:“知道收购站怎么走不?”
然后不等老爷子回答,他一口气报了几个地址,算是把县城的收购站说了个遍,末了拍拍老爷子的肩:“去吧,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也能找到。”
老爷子面色复杂地揉了揉肩,言不由衷地道了声谢,拎着一饭盒的红烧肉,出了国营饭店。
按照胖厨师指的路线,老爷子去了距离最近的,一处废品收购站。刚将车子停好,给看门的一支烟,说明来意。
就见宋冬月抱了些瓶瓶罐罐,灰头土脸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爷子摸了摸下巴上剪短的胡须,纳闷道,现在村里还在收秋吧,刚分家,她不留在村里争工分,跑来买这些瓶瓶罐罐干嘛。
这些瓶罐要是能用也行啊,可他看得分明,尿壶三个、鼻烟壶两个、痰盂一个、香炉两个……
越看老爷子脸色越是难看,捡古董吗,还这么明目张胆,妆都不画一下。问题是,还特没眼光,除了一个鼻烟壶是清末的,再没一件真品。
不过也不能怪她,她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都知道偷偷地跑来捡古董,又何况那些真正的大家、能人呢,不说其他,县文物局的那些人可还在呢。
大概是老爷子瞅的时间长了,宋冬月警惕地瞪了老爷子一眼,给看门的老头几块钱,将东西飞快地装进竹筐里,背着急匆匆地走了。
老爷子兀自好笑、又好气地摇摇头,准备回去让蒋兰给她娘提个醒,捡古董什么的,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太危险了。被抓了或者被人举报,极有可能会牵连到村里。
就宋南升和宋长明那两个官迷,真要因此吃了挂落,被当成典型受了批评,她们娘俩的日子,在村里还能有好。
胡思乱想了一通,老爷子也找到了自己要的花盆,不是太满意吧,却也是一堆瓷器里最好的一件了。
不上山,蒋兰做好饭,也没急着去叫傅慧起床,而是喂了鸡,扫了院子,将昨天穿的衣服,洗了晾好,给菜地里拔了草。
傅慧睁开眼,抱着毯子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又滚了一圈,懒懒地不想起来。
“嘤嘤,福宝,你不觉得你身边缺了什么吗?”人参一直在等傅慧自己发现她不见了,进而紧张地爬起来找她,可是等啊等……只能说很失望。
“嗤~”灯笼果翻了个白眼,对人参的惺惺作态给了个评价,“矫情!”
人参头上的嫩芽摆了摆,想离灯笼果远些,表示不想跟她说话。
“嘤嘤,福宝,我快死了,没有土壤没有水,唔,我好可怜……”
“矫情!”灯笼果烦死了她张嘴就“嘤嘤”,当谁学不来‘盛世白莲’似的,“矫情!矫情!矫情……”
“嘤嘤……”
傅慧掩了掩耳朵,“闭嘴啦!”
随之耳边一静,蒋兰推门走了进来,“福宝醒了吗?”
傅慧抱着毛毯翻身坐起,“蒋兰妈妈。”
“唉。”蒋兰挂起帐子,亲了亲她的脸蛋,“妈妈给你蒸了蛋羹,炸了小馒头,拌了小菜,我们起来吃饭好不好?”
傅慧掩嘴打了个哈欠,抹去眼角的生理泪,点点头。
蒋兰摸了摸她长出毛茬的头,起身打开衣柜,拿了花边小帽,粉红小裙,小白袜,和一双同色缀了毛球的带袢小鞋,帮她穿戴一新。
“……福宝!福宝!福宝!”
有人叫她!傅慧愣了下看向蒋兰。
蒋兰牵起她的小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听着,好像是士兵的声音。”
“他是咱桃源村书记,宋南升的小儿子,比你大三岁,按理你应该叫声哥哥,不过,叫名字也行。”
两人走出屋,就见大门口,探进了两颗黑黑的小脑袋。
“士兵、子莲,进来吧。”蒋兰冲两个孩子招了招手,顺便指着两人跟傅慧介绍道:“胳膊上打着夹板的就是士兵。这位叫子莲,还记得前两天夜里,在咱家第一个吃米饭的,民兵队长宋子豆吗子莲就是他妹妹,跟你同年。”
傅慧惊奇地看了看,他们一个比一个剔得还光的头,先前吃杀猪菜时,她就注意了,村里的孩子们好像个个都是光头,“蒋兰妈妈,他们为什么也是光头?”自己以前是尼姑,头发必须剔,可他们不是啊。
蒋兰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能说她跟老爷子怕她下山后,会因为光头的事,受村里小朋友们的欺负排斥,所以……便拿了卤鹌鹑和别的吃了,诱得村里的孩子们都剔了光头吗?
“那个,光头凉快,还不长虱子。所以,他们爹娘就给他们把头发剔了。”说罢,蒋兰还不忘冲走近的宋士兵、宋子莲眨眨眼,做了个你懂我懂的动作。
“士兵、子莲,你们找福宝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要去南面那块地里捡豆子,”宋士兵不好意思地,踢了踢脚下的青砖,“我妈让我问问,福宝去不去?”
“我,我妈让我来的,”宋子莲朝傅慧羞涩地笑了下,问蒋兰,“婶,她去吗?”
“那你们问问福宝?”蒋兰不限制闺女交友,也不愿免强她做任何事,遂将选择权直接交给了傅慧。
对上两个孩子看来的目光,傅慧点点头,“我吃完饭,去。”以前小山谷里,每每收完豆子,她也是要帮陈微,将泥土里掉落的豆子捡起来的。有那遇水发芽的,还可以用热水过一下,拌了吃。
饭菜上桌,蒋兰给两个孩子也分别盛了些粥,夹了炸馒头。
“我吃过了。”比着宋士兵的毫不客气,宋子莲倒是拘谨得很。
“那就陪福宝再吃点。”蒋兰笑着,将碗放到了她面前。
这年头家家都缺油水,嗅着面前的饭菜香,宋子莲终是怯怯地端起了碗。
捡豆子其实不是个好活,因为田里留有豆茬,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到。不过乡下孩子吗,都是皮实惯了的,扎到划到,揉揉也就过去了。
只是蒋兰心疼孩子,用罢饭,忙给傅慧重新换了身衣服,长袖衬衣配背带长裤,脚上也换了双厚底鞋。
怕竹篮重,给背了个放豆子的布包;怕渴到饿到,包包的内袋里给放了个山里带回来的苹果,宋士兵、宋子莲也各给了一个。
“子莲,”蒋兰把福宝的手,放在宋子莲手里,“福宝没有跟村子里别的孩子玩过,你帮我多照顾她些好吗?”
“蒋婶,”宋士兵道,“我也可以照顾她的。”说着抓住了福宝的另一只手。
“好,婶谢谢你和子莲,中午我请你们吃捞面。”
出了门,宋士兵拉了傅慧,嗷嗷叫着朝前冲,宋子莲拽着傅慧的另一只手,也是风一般地跑了起来。
傅慧一边被动地捣腾着双脚,一边好奇地看看宋士兵,再看看宋子莲。一出门,两人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充满了活力,她觉得很新奇。
就这么一晃神,宋士兵、宋子莲拉着她,一个往右、一个往左地躲着迎面走来的人,猝不及防之下,傅慧与人撞到了一起。
两臂带的惯力,让她直接扑在了对方的身上。
宋士兵、宋子莲,同时松开握着傅慧的手,吓傻了眼。
傅慧撑着对方瘦弱的胸膛,朝上看去,正对上方禹淡漠的眸子,“还不起来吗?”
“哦,”傅慧张着小嘴愣了下,歉然道:“对不起啊。”
然后,傅慧扑腾了下,发现不是太好爬,膝盖一屈就跪在人家身上了。
看着身上纹丝不动的小尼姑,方禹轻叹了声,褪去肩上的竹筐,一手撑着地,一手揽着她的腰,坐了起来。
因为被扑倒时,背砸在竹筐上了,所以有些刺疼,方禹坐起时,后背的衣服不免与背部摩擦了下,他的眉头忍不住地就皱了下。
“你受伤了?”傅慧说着,手顺着他的衣服就钻了进去。
胖胖的小手擦过腰际,一股□□顺着他脊背陡然窜到了后颈,激得方禹浑身一抖,忙一把扣她的手腕,恼羞成怒地喝道:“你干什么?”
“帮你看伤啊,”她指尖上灵力,还没有挨到他的背呢。
对上她清澈而又懵懂的眸子,方禹忍不住地又叹了口气,“不用了,你能从我身上起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哦?”被方禹提醒,傅慧才反应过来,她还坐在人家大腿上呢。
从他腿上爬起来,傅慧就见小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的土,将竹筐里洒出的草重新装好,背上竹筐就走。
“唉,”傅慧叫住方禹,“你不让我帮你看伤吗?”
“福宝,”宋子莲拉了拉傅慧的衣服,“你别跟他说话,我哥说了,他是坏份子。”
“就是,福宝你别理他。”宋士兵跟着附和道。
方禹扯着嘴角嘲讽地笑了下,没再听下去,抬脚走了。
傅慧记得,方禹送鸡给她的那天,爷爷曾跟她道,“福宝,下放的劳改犯并不是说,他们一定就犯了什么错,而是有可能,只是政治立场的不同,或是被牵连了。所以面对小哥哥,我们要以平常心对待,做到不欺不压不负。但他们遇到事时,也不能鲁莽地,当面去为他们辩解……这样不但帮助不了他们什么,往往还会将自己陷进去,甚至牵连家人……”
田里捡豆子的孩子不少,傅慧一到,大伙儿立即新奇地围了过来。
“她的衣服好漂亮啊!”
“她的帽子好好看啊!”
“她的脸好白!”
……
傅慧也同样好奇地,朝一个个孩子看了过去,人家对她笑,她也对人家笑,有的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哧溜一下缩进了人群里,有胆子大的,冲她做了个脸鬼,傅慧惊了下,很快也跟着学着做了一个。
“哈哈……”
一群孩子被她逗得前仰后合,她也跟着乐的不行。
然后就有个男孩,指着她鼓起的包,问道:“你包里装了什么呀?”
“你是说这个吗?”傅慧把苹果拿出来,托在手里给他看。
“哇!苹果!圆圆的、红红的,比我去年在山里摘的好看。我摘的青色的好酸,你这个甜吗?”
看着对方渴望的眼神,傅慧愣了下,“你要吃吗?”
“不可以!”宋子莲一把拦住她,“这是蒋婶给你的,不能给别人。”
“我,我用豆子换。”对方说着,忙将自己的篮子往前一递。
篮子的底部浅浅铺了三四十颗,颗粒饱满的黄豆。
“你这才几颗豆子啊,就想换福宝的一个大苹果?咋想得这么美呢。”
“那,那能换多少?”
宋子莲拿过傅慧手里的苹果,想了想,又比划了一番,“两口,只能让你咬两口。”
“换吗?”她问对方。
对方咬了咬牙,“换!”
宋子莲把对方篮子里的黄豆,倒进傅慧的包里,方将苹果小心地递给对方,顺便警告道:“两口啊,不能太大。”
对方接过苹果,瞅着最红的地方,狠狠地咬了两口,然后就含在嘴里,不舍得下咽。
“好了,福宝你把苹果收起来吧。”
傅慧猛然往后一退,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要,”说着一指小男孩,“你给他,都给他。”
“不行!”宋子莲断然拒绝道:“那么点豆子,让他咬两口已经不错了。”
“子莲,”一个女孩,把自己的竹篮拿给她看,“你看我的这些,能咬几口。”
……
一颗苹果换完,有那没吃到的,不甘地问宋子莲,能不能先记帐,他们先将豆子给了,等下午福宝拿了苹果,他们再吃。
彼时,傅慧已经默默走开,背着自己的包去捡黄豆去了。她没法理解,劝说好像也没人听她的,就像爷爷对她的无奈一样,她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也隔着段认知上的差别。
这一捡,就捡到了收工。
“好了,好了,都排队过来。”
“xxx,一斤,2分。”
“xx,一斤半,3分。”
……
“福宝?”小队长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你怎么来了?”
不等傅慧回答,宋子莲拎着篮子挤到了她前面,“队长,这些也是福宝的,你给她一起称了。”
“哦,福宝,二斤八两,按三斤算,给你6分。”
傅慧有些傻眼,“我,我不要工分,我要拿豆子回家,让蒋兰妈妈做豆腐给我吃。还有,我没有那么多……”
“不行哦,”小队长听得好笑,只得蹲在她面前,跟她解释道,“福宝,地里的黄豆是公家的,捡了要上交……”
“队长,里面还有福宝拿苹果换的,那些应该给她吧?”
“对啊,对啊,有好些还是欠帐得来的。”
“不拿豆子回家,她会挨打的。”
傅慧茫然地回头,不解道:“我为什么要被打?谁要打我啊?”
“你妈妈啊,你知不知道,你总共欠了大家6个半苹果。”
“福宝,苹果好贵的,6个半要好多好多钱,你妈妈肯定要打你这个败家女的。”
老爷子从县里回来,听蒋兰说,孙女跟人一起去地里捡豆子去了,忙将车上的东西卸下,骑着车子过来了。
傅慧一见到老爷子,委屈地立马红了眼眶。
“爷爷……”瘪着嘴就想哭。
“哎哟,怎么了?怎么了?扎到了?还是磕到了?”老爷子说着,车子一丢,将人抱在怀里,就开始检查起了她的小手、脚腕、小膝盖。
除了小手沾了些泥灰,倒是没见有什么伤,老爷子松了口气,“怎么了,跟爷爷说说,谁欺负你了?”
“我的豆豆……全没了,”她捡了一个上午,要拿回家做豆腐吃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啊滚,倒底是没落下,“还欠了很多债。”她是不明白什么是外债了,不过大家都说了,回家后,蒋兰妈妈知道了,肯定要打她这个败家娃娃的。
“蒋兰妈妈会打的。”傅慧抱着老爷子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肩上,都不愿回家了,“爷爷,我们逃吧。”
老爷子被她话里的信息说懵了,好在一起回家的孩子不少,你一句我一句的,老爷子听完,抱着孙女,真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