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无咎来了?”
端佑帝笑着把手中的棋子落下, 然后微抬下颌, 让李德安请人,倘若说现在朝堂之中,还能让他不动怒、喜笑颜开见人的, 除了杨善之外也就只有一个陆承策了。
李德安笑着去请人。
萧知脸上的笑意却又隐去了一些, 会在这里碰到陆承策, 她并不意外,陆承策是天子近臣, 亦是端佑帝如今在大燕最信任的人何况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耳目。
左右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的面容平静, 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落下手中的棋子后便抱着一碗茶, 低眉顺眼慢慢喝着。
帘子被人打起, 陆承策打外头进来,他一身三品朝服,腰系绣春刀,脸上仍是素日的冷清。
和陆重渊不一样——
陆重渊虽然平日里待谁也是冷冰冰的,但他性子是有些邪的, 面对挑衅自己的人或者自己的敌对仇家时, 他最喜欢让人压着他们, 用残忍的手段一点点击垮他们的内心。
可陆承策就像是天生不会笑一样,他救人杀人,都是这幅样子。
对家人也好,对朋友也罢, 纵然是在拷问犯人的时候, 也是如此, 朝中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玉面阎罗”,便是说他虽然长得好看却不苟言笑。
“陛下。”
低眉顺目走进来,并未注视到屋中还有其他人。
“起来吧。”
端佑帝笑着让人起来。
陆承策闻言也没有多余的反应,起身之后,刚想把底下呈上来的折子递给李德安,便瞧见坐在端佑帝对面的女子这会已是傍晚,西边窗外的太阳正好。
他甫一看过去,有些瞧不清她的面容。
只能瞧见一身正红郡主服饰,以及头上斜插的珍珠步摇在半空轻轻点着头。
有那么一刹那,他竟以为看到了顾珍。
平静的心有一会悬起,就连呼吸也凝滞了,以前也是这样,他在外头当值,顾珍便坐在殿里跟端佑帝下着棋,她喜欢闹也喜欢笑,每每输了便爱耍赖。
就是在外头,也能听到她的声音,跟只没有烦恼的黄莺一样。
不过很快——
他就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顾珍,而是荣安郡主,亦是他的五婶萧知。
顾珍爱闹爱笑。
可这会坐在西边窗下的女子却低眉顺眼,一派娴雅端庄。
“五婶。”
他低头,又行了一道家礼。
不等萧知开口,端佑帝便笑着说道,“倒是我忘了,你们还是一家人”眼见陆承策手里握着的折子,他转头看向萧知,刚想如往常吩咐宝安似的,让她在这里坐一会,但想到她的身份以及外头的落日。
只好改口道:“好了,这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李德安,你送郡主出去。”语气温和,竟是许久没有过的温柔模样。
萧知早就不想待了,闻言便放下茶盏,一礼之后便由李德安引着往外走,路过陆承策的时候,她仍是目不斜视。
等走到外头。
李德安的态度比先前肉眼可见的更加恭顺了,这会带着些真情实意,同她感慨道:“老奴许久未见陛下这么开心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荣安郡主这么得天缘。
陛下瞧见她,竟然一下午都没喊头疼,也没扔东西,甚至还笑了好几声。
这长久以往下去,那偏头痛岂不是也会变好?想到这么一层,李德安对萧知的态度便更好了,“您都不知道,咱们陛下都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也就宝安郡主还在的时候”
说起故人。
他脸上的笑一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老奴想求您个事,您若是日后有空,可否多进宫陪陛下说说话?他这些时日,没一日是睡好的,吃得也少。”
“咱们是想尽了办法也没用。”
萧知没有开口,于她而言,端佑帝变成这样是他活该,要不是他心里有鬼又岂会日夜不得安宁?凭什么他害得她家破人亡,还要让她顾忌着他的身子。
可想到殿中那个干瘦又苍老的男人,想到他与她下棋的时候,温声说起“我有个侄女,她比你要大几岁,若是她还在,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的棋可没你好,惯会耍赖不过,输了也不肯认,只会撒娇卖痴。”
“可惜她不在了啊。”
萧知有些想哭,甚至想和那个男人说,何必假惺惺。
要不是他
她会死吗?
“郡主,怎么了?”李德安见她低着头,迟迟不语,忙关心道:“可是哪儿觉得不舒服?”
萧知摇了摇头,勉强压下心里那些紊乱的思绪,笑着同他道:“没什么,我知道了,若是我得空会过来给陛下请安的。”
李德安一听这话,立马喜笑颜开,“那老奴就在这先谢过您了。”
而此时的里殿。
端佑帝也在提起萧知,他手里端着一盏未尽的茶水,看了一眼棋盘上的棋局,同陆承策笑道:“那个丫头,总让朕想起宝安,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也不知为何会让朕有这样的想法。”
陆承策握着折子的手微紧。
有这样感觉的,并不止端佑帝一个,他也时常会把她误认为阿萝。
“无咎。”
端佑帝看着他冰冷的面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闻言。
陆承策脸色愈冷,没有吱声。
“当初,我是真的没有想过宝安会死,你知道的,我比谁都要心疼她,我”
端佑帝话音未完,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承策却终于开口了,“您明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若是知晓自己的父母惨死,怎么可能会安然无恙?”
他声音冰寒,短短一句话,便逼退了端佑帝所有的借口。
端佑帝看着他沉默半响,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李德安还没回来。
陆承策把手里的折子递了上去,转身就走,快走到帘外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端佑帝,问道:“陛下,臣只问您一句,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这样做吗?”
说话的时候。
他紧握着手中的布帘,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看着端佑帝。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这样做吗?
这个问题,端佑帝私下也问过自己无数回,答案各一,什么都有但真的当有人质问他的时候,他却回答不出来,干瘦的手紧握着茶盏,脸上神色复杂难辨。
陆承策看了他半响,紧握布帘的手终于是松开了。
“您不会。”
“所以别再用这样懊悔的语气去回忆从前了。”他的话很重,根本不是一个臣子该说出来的,但陆承策仿佛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他压抑得太久了。
在这一刻——
就像是心底那只笼子被人插上了钥匙,让他所有的情绪都交织在一起。
愤怒。
不甘
以及痛恨自己的无能。
掀起手中的帘子,陆承策转过头,大刀金马地往外走去。
李德安见他过来,诧异道:“哎?陆指挥,您这是要走了?”
无人应答。
“这是怎么了?”
看着陆承策远去的身影,李德安轻声嘟囔了一句。
陆承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是突然很想发泄一下,他从一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祖母、父亲、母亲每一个人都对他寄予着厚望。
祖母希望他带领长兴侯府越走越好。
父亲、母亲希望他成材,希望他能光宗耀祖。
因为他们的这些厚望——
他从很小开始就恪守自我,行事稳重,从不敢有一丝差错。
他也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大概是习惯了吧。
他想,他会一直这样下去,踏踏实实的,入朝为官,然后选一个门当户对、贤惠温柔的妻子,为他管理后院,养育子女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直到遇见顾珍。
起初顾珍对他而言,只是好友的妹妹,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若真要说出个不同,大概是这个女孩子太吵闹了一些,也太过自来熟。
明明才见过几面,就喜欢跟在他身后,喊他“陆哥哥”。
拉着他的袖子,要他陪她玩,不肯就躺在地上耍赖,还要他带她出府玩。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外头那些看到他的女孩子,纵使心慕他也只会偷偷红着脸看她,就连家里的妹妹,平时也不怎么敢跟他闹只有她,甩也甩不掉,说也说不走。
甚至。
躲也躲不掉。
他那会在王府求学。
顾珍就喜欢扒着窗,眨着眼睛在外面看,时不时还爱给他扔纸条别人起哄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脸红,仰着下巴,笑道:“我就喜欢他,怎么了?”
□□的马儿自打离了宫城之后便越来越快,天上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雨,陆承策的眼前闪过许多片段——
“顾珍,我再与你说一次,我不喜欢你。”
“啊,我喜欢你就够了呀,再说,我这么好,你总会有一天喜欢上我的。”
那是他在拒绝顾珍的时候,她同他说的话,他还记得那日,她穿着一身艳丽的牡丹裙,头上斜插着珍珠步摇,半歪着头,笑盈盈得看着她,一点都没有被拒绝后的不好意思。
大概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再理会顾珍了。
随她怎么闹。
想着总有一日,她厌烦了就会走了。
可他没想到,那个爱闹爱笑的傻姑娘也会有退怯的时候,他十六岁那年,受了永安王的字,正式要离开王府家学的那一日时,顾珍偷偷拦住他,与他说:“我听我哥哥说,你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了,陆承策,你你还是不喜欢我吗?一点点都没有吗?”
“阿娘说,我们都长大了,要知道避讳了,你又要离开王府了,我们以后连见面的次数都没有了我还是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可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不然你以后的夫人知道会不高兴的。”
他记得那会,她还红了眼眶,仰着头看着她的时候,再也没有以前的笑颜。
他不知道那日他是怎么与她说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王府的,只知道回到家中,他提笔的时候,纸上都是顾珍的名字,几大页的纸,几百个名字。
他看着怔忡了好久。
然后突然就跟疯了似的,连夜骑马到了王府。
那日也是这样,下着磅礴大雨,他到王府的时候,人都歇下了,进去后,不等他的恩师、好友发问,他就径直跪了下来,不顾满身雨水,说道:“老师,我想娶她,我我想娶顾珍。”
记忆戛然而止。
陆承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哪了,街道两侧摊贩忙着收拾东西,路上的行人也纷纷躲在屋檐下避着雨而他满身雨水,一如那日狼狈,却不会再像那日,有人递给他一方帕子,笑着说他一声“傻”了。
“夫人,是世子。”
黑色的马车里,有个随行的小丫鬟诧异的看着外面的场景,转头和萧知说道。
陆承策?
萧知放下手中的书,朝那半开的窗子外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陆承策骑马过来,他整个人都湿透了,头发耷拉在脸上,看起来狼狈的不行,眼圈不知道是被雨水砸的,还是怎么,红得不行。
皱了皱眉。
他这是怎么了?刚才在宫里不还好好的吗?
难不成是被端佑帝罚了?
心下闪过无数个念头,可很快,她又撇了撇嘴。
“别管他。”干巴巴的说了一句,萧知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翻起了手中的书,现在陆承策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手紧紧压着书页,明明那些字她都认识,可就是怎么也看不进去,就算凝神静气也没用,萧知连着换了好几个呼吸,还是不管用,手里的书被她砸在角落。
她闭目良久,终于还是拉开窗子,朝外头喊了一声,“陆承策!”
“吁——”
马儿应声而停。
陆承策牵着缰绳,有些茫然的循声看去,便瞧见不远处的马车里坐着个满面冰霜的女人,正是他的五婶意识仿佛在这一瞬收回,他终于又恢复成以往那副样子。
打马过去,不等他开口,里头便砸出来一件雨披,直直地砸在他的身上。
然后眼前的窗子被人关上。
只能听到里头传来硬邦邦的一声,“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这章男二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