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怨念丛生
景骊虽然存心不良,端坐一旁看热闹,看了个不亦乐乎,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南夷降君的生死,对于这片刚被征服的土地上的百姓,有着特殊的意义,就算要杀,日后也有的是机会,根本不用急在一时,所以他在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特别是卫衍的胃口以后,最后也乐得做出宽厚仁慈的姿态,饶了左思溟一命。
弘庆四年秋,南夷国正式并入景朝的版图,隶属云州管辖,州治从原来的云城迁往奉城,南夷降君左思溟被封作奉城王,随皇驾一起北上归京,原南夷国太子太傅息木,自请随奉城王一同上京,镇南将军卫泽被留下来总领云州军务。
当卫衍随皇帝出征在外,被皇帝看热闹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在京城的卫家家学中,看别人的热闹。
卫敏文,永宁侯卫衍独子,母不详,幼时流落在外,多年后方被寻回,天熙十二年末认祖归宗,随即卫家为其请封世子,翌日就得到了烈帝的恩准,于其父逝后袭爵,富贵安乐至终,一生不曾出仕。
在景史正册上,河西卫家的永宁侯这支,后来也是人才辈出,有过无数彪留史册的名字,但是对于第一代的永宁侯世子,记载却极其简单。
鉴于景烈一朝的史册,被两帝篡改过,要么这位永宁侯世子的一生,就是这么简单,要么留下来的记载,这么简单。
按照景史正册为尊者讳的最大特点,答案通常是后者。
在野史上,这位永宁侯世子则留下过无数风流逸事,而永宁侯世子与世子夫人的爱情故事,更是在坊间传颂了无数年。
至于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相?
既然正史上都没有留下真相,野史上留下的,当然不可能是真相。
其实,在很多年前,这位永宁侯世子还有个名字叫景骅,他的身份是幽王遗腹子,他是当今皇帝的堂兄弟,被人称作“幽王余孽”。
后来他在永宁侯私纵幽王余孽案的金殿重审中,经过一个曲折坎坷的故事,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永宁侯之子,惊呆了在场的无数朝臣。
虽然众人在私底下,对这位永宁侯世子的身份真伪,有过无数猜测,虽然对于那场金殿重审的结果,依然还有人心存疑虑,但是这些东西事关皇家秘辛,在弘庆年间就很少有人敢当众议论,更不用说在史册上留下痕迹。
不管这位永宁侯世子,是不是真的是永宁侯的子嗣,既然皇帝说是真,卫家说是真,那么他就算不是真的,也必须是真的。
如果有人去问卫敏文,他到底是不是永宁侯的儿子,其实他也不知道真相,他对此事的真伪也有过种种疑虑,但是他很清楚,如果他想好好活下去,那么他就必须是永宁侯世子,除此之外,绝对不可以再有别的身份。
此时,卫敏文一边喝着书童准备好的凉茶,一边在看热闹。
那边,卫家的小霸王卫敏时,正和人扭作一团,众人拉都拉不开。
卫敏时是忠义侯卫泽的幼子,性格有些急躁,脾气上来了连嫡亲兄弟都敢动手,更遑论其他人。
忠义侯卫泽虽是武将,在军中也有儒将之称,继承了卫家族长之位后,行事更是四平八稳,其夫人亦是知书达理之人,真不知道他们这儿子的脾气,打哪里来的。
忠义侯在家的时候,对这儿子,当然严加管教过,可惜他常年在外带兵,在京里的日子,一年中统共就没几天,难免疏于管教,而且他这儿子明显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挨打的时候,认错认得比谁都快,过了几日,他的伤口好了,许多事也就忘到了脑后。
今日份的热闹,最后以卫敏时以一敌三,大获全胜而告终,等他走回来坐定,卫敏文打发人伺候他洗手洗脸换衣服。
“不用这么麻烦,敏文哥哥。”卫敏时拍了拍手,又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示意他全身上下都很干净,没必要这么麻烦。
卫敏文掏出素帕,给他擦了擦脸,然后把雪白的帕子上黑乎乎的印痕,摆到他眼前给他看:
“你是侯门公子,不是市井无赖,打算这个样子出门见人?还是皮痒了,想回去再挨一顿骂?”
被他这么一说,卫敏时顿时老实了下来,不再多话抱怨,乖乖让人伺候着,把他刚才打架的痕迹全部抹除掉。
这对堂兄弟年龄相差不大,卫敏文比卫敏时稍长两岁,两人平常在老侯爷老夫人那边住的时日比较多,虽然相处没几年,已经比一般堂兄弟要亲厚许多。
再加上卫敏时每每在家学里与人打架,起因十之八九都和卫敏文有关,卫敏文虽然对他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习惯颇为无奈,也不能真的扔下他不管。
至于被打的那几位,个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却都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敢怒而不敢言。
这两位一位是永宁侯世子,一位是忠义侯幼子,都是老侯爷老夫人那边心尖上宠着的人,就算他们要仗势欺人,旁人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更何况他们打架的理由,若被大人知晓,回去恐怕都要再挨一顿打的,所以这亏他们只能吃定了。
“敏文哥哥今日下学了,要回哪边府里去?”卫敏时收拾好了,不耐烦地卷着袖子,问他。
卫敏文偏过身,帮他把袖子卷好,免得他待会儿写字的时候不方便。
整理好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卫敏时。
洗干净换整齐的小霸王,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要他不说话不乱动,众人很容易会被他的表相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听话的乖宝宝。
这大概也是他性子这么急躁,屡屡闹事,却至今还是被人宝贝着的原因之一。
“还是回祖父祖母那里。”
皇帝不日归京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京里,只是具体时日还不清楚,他的父亲自然很快也要回府了,不过就算他的父亲回来了,卫敏文的生活也和过去没多大区别。
永宁侯府占地宽广,布置奢华,可惜除了家里的管家奴仆住着外,这座府邸的主人,住在府里的时间屈指可数。
卫敏文做了他好几年的儿子,真正和他相处的时间,实际上两个手掌就能数得出来,偶尔一起用顿晚膳,还是在祖父祖母那里。
虽然没人管头管脚的日子,真的很舒服,但是有父亲和没父亲,基本上一个样,也是让人很郁闷的。
虽然卫敏文自觉他已经长大了,早就过了需要别人紧紧盯在他的屁股后面,告诉他该干什么的日子,虽然他每每告诉自己,不用太在意这些,反正那或许根本就是他的便宜父亲,但是父子两人,相处的时间这么少,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
“以后别再为那些闲话打架。”
这句话是卫敏文在每次热闹结束后必说的话,当然他家的小霸王,每次都会乖乖点头,到了下次又会忘到九霄云外,以至于每隔几日,这家学里面就有热闹可看。
有些话,大人不敢说,但是孩子们无知无畏,什么话都敢说。
卫敏文自然听到过无数不好听的话,有关他的父亲,有关他自己。
卫家对这件事很忌讳,若有奴仆私下议论,都会被重责。
不过背后论人长短,是人之本性,再严厉处置,也会有漏网之鱼,何况自己家里可以禁,旁人的嘴巴长在旁人身上,又怎能禁得了,若一个个计较过去,哪里计较得过来,所以他也只能当作没听见,不过他家的小霸王通常忍不下这口气,每次都要大打出手,闹个人仰马翻,才肯罢手。
等这番热闹终于歇了下来,家学里的先生也休息完毕,回来上课了。
卫敏文一直很欣赏这位先生,每次卫敏时大闹学堂,这位先生永远都能置身事外,不闻不问,这份装聋作哑的好本事,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接下来,先生在前面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卫敏文在下面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实际上他是在神游太虚,而他旁边的卫敏时,则拿着笔,不知道在涂抹些什么。
好不容易,先生嘴里“下学”两字出口,卫敏时迅速把笔往桌上一扔,也不等书童们收拾好东西,拉着卫敏文的手,就往外走。
“卫敏时,你几岁?”卫敏文哭笑不得地望了眼彼此牵着的手。
又不是小娃娃,需要手拉手吗?难道还怕走丢了不成?
“嘿嘿嘿……”卫敏时傻笑着,不答话,只管往前走。
卫敏文拿他这无赖模样没办法,最后只能由着他去了。
当下,他俩一起回了忠勇侯府,去老侯爷老夫人膝下承欢撒娇。
过了两三日,卫敏文抽了个空,回了永宁侯府一趟。
世子回府,永宁侯府中的大小管家,各院管事,还有忙完秋收后上来的田庄各管事,统统都候在理事厅外面,等着世子一个个召见问话。
这也是卫敏文对他的父亲很有怨言的地方。
不带这么欺负小孩子的,哪家的小孩子会在连自己都管不好的年纪,就需要管起这么大一个家,就需要操心这个家的里里外外人情往来?
偏偏这么欺负小孩子的事,他的父亲做得出来。
他们住进了永宁侯府没过多久,父亲就把管家的重任交给了他,美其名曰他公事繁忙,对家事有些力不从心,亟需儿子来帮忙,实际上卫敏文觉得父亲肯定是头痛那些琐碎的事,才会一股脑儿丢给他来做。
问题是他操心头痛,别人操心难道就不会头痛吗?
卫敏文也同样头痛,但是他没有父亲甩手不管的好本事,一开始他根本就没把父亲的话当做一回事,最后还是被他那万事不管的潇洒姿态惊呆了,再加上后来又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他只能管起了整个家,这一管就脱不开手,一直管到了现在。
虽然父亲出门在外,他经常住在祖父祖母那边,不过每隔几日,他就要回这边府里一趟,管管事,住上一夜,由着父亲那样甩手不管下去,这府邸恐怕早就被人拆着卖了。
世子在上面翻看账册,除了大管家卫来站在他旁边低声说两句,下面有头有脸的管事们,都屏声呼吸,小意等候着世子可能会有的问话。
这府里的一大一小两位主人,住在府里的时间虽然不算多,但是他们的脾气,这些管事们早就摸透了。
侯爷脾气很好,犯了错通常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是栽到世子手里,那是你自己不长眼,怪不得别人,这是卫敏文管家几年,府里众人早就明白的道理。
特别是侯爷不在京里的时候,大家的皮都要崩紧点才行,免得犯了事,连求救的人都找不到。
一个侯府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有几百件,真要所有的事情都管过去,卫敏文每天都坐在这里才差不多,所以不重要的事,他基本上都放手让大管家做主了,他要做的不过是查查出入账,决定大笔银钱的动用,至亲挚友的人情往来,以及开源节流等等重要的事情。
田庄上的收成是这府里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几座山头的产出今年都很不错。卫敏文将那些管事叫进来,问了一些话,又勉励嘉奖了他们一番。
赏罚分明,才是驭人之道,这个道理,很多年前卫敏文就明白。
田庄上的账册查过以后,卫敏文开始查阅府里上个月的流水开支账,偶尔会问下面的众人几句。
这是这些管事们最紧张的时候。世子的问话通常没有关联性,东一句西一句的,但是以前犯到世子手里的那些人,就是被这么问出来的。
一来二往的,就算没做亏心事的,到了这种时候,也会忍不住紧张起来。
这次,卫敏文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问完话,就放众人走了,然后他和大管家两人,对很快就要到来的年节人情往来,敲定了一些细节。
府里的其他事情还好说,只要开头理顺了,以后按例做就行了,只有这件事比较麻烦,不重要的那些人家,还有例可循,重要的至亲挚友间的人情往来,是一件最让卫敏文头痛的事,送什么还什么,如何用最少的代价讨人欢心,可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对某个人的怨念,就会忍不住直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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