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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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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知道, 皇帝搬去了西暖阁,不肯见他,又不让他回府,是在故意冷落他为难他, 逼迫他去低头哀求。

但是皇帝这么不肯爱惜自己的身体,由着性子自我作践,却是出乎他的预料。

这一局的结果已经没有悬念, 因为他做不到像皇帝那么狠,为了达到目的,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能利用,而且他的心也不够硬, 明明知道皇帝是故意的, 听说了以后还是忧心不已。

面对这样的局面,他到底该怎么办?

这是两件事,分开来对待即可。

到最后, 卫衍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决定跟着高总管走一趟,制止皇帝继续胡闹下去。

“侯爷,没有陛下的旨意, 老奴私自让侯爷进去,可是担了很大的干系, 待会儿陛下要是发作起来, 还要请侯爷帮忙美言几句。”说动了卫衍后, 高庸又对他反复叮咛。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侯爷您是去劝人的, 不是去和皇帝吵架的,待会儿可千万不要再和皇帝吵起来,否则皇帝不会把侯爷怎么样,但是拿他们发作起来,他们的小命可就岌岌可危了。

“高总管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高总管好说歹说了几遍,卫衍就算一开始不明白,后来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因为他的缘故,让身边伺候的人承受皇帝的怒火,这种事他肯定做不出来。想来,高总管也是明白他的性子,今日才会来找他,并且有意无意地试图用自己的安危,让他接下去的劝说能够保持理智。

卫衍虽然不认为皇帝会因为他发作高总管。不过皇帝心情不好,容忍力下降是肯定的,针眼大的错误,都有可能被他无限放大,所以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也不能排除其他人不会因此遭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往前走,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他只是想给绿珠一个名分,一个可以让绿珠名正言顺留在京里的名分,这样,绿珠就不需要去西北搏命,也不需要再为生活奔波了。

敏文的到来的确是个意外,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敏文的母亲,让她孤身在外,流离失所,是他的失职。

并非他多虑,而是世道如此,一个女人,若无名分,生活总是无比艰难。只要有了这个名分,她就可以顺势留在京里,敏文也就可以留在他身边了。

当日,他在金殿上亲口说绿珠已死的时候,作为那个故事里他的妾室,敏文的生母,原先的绿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牌位早就以永宁侯世子生母的名义,摆进了卫家祠堂。

所以,就算他现在明知道绿珠还活着,也不能直接把她接进府里,只能恳求皇帝同意,重新给绿珠一个名分。

但是皇帝不能容忍他这么做,在其他人看来,他这么惹皇帝生气,也是罪大恶极,到现在,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能错了。

错就错在,他竟然有了想要两全的奢望。

到了西暖阁的寝殿门口,高庸没有直接让他进去,而是从宫女手里小心接过了一个盘子交给他。盘子上面是一个有盖的汤盏,看样子是皇帝的宵夜。

“一切都拜托侯爷了。”高庸仔细叮嘱道。

高总管的确是皇帝的心腹,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皇帝好,不过卫衍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么多年来,高总管对他的悉心照顾,他也是明白的,当下点了点头。

“放心吧。”此事因他而起,也只能因他结束。

再闹下去,皇帝的身体真的有了什么损伤,他肯定会后悔。

“师傅,陛下说过不见侯爷,这么放侯爷进去,真的不要紧吗?”寝殿外面,福吉把他师傅高总管拉到了稍远处,悄悄问他。

每次皇帝和永宁侯闹脾气,最紧张的永远是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这次皇帝的怒气是前所未有的大,甚至连寝殿都搬出来了,现在他师傅偷偷放人进去,不会惹来麻烦吧?

“没事的,侯爷进去认个错,陛下心疼了就会哄他,到明日就没事了。”皇帝身为天子,就算真的错了,这错还是要永宁侯来认,不过到时候皇帝见他委屈认错,必然会心疼,想方设法去哄人,两人各退一步,这事就可以了结了。

“这次以后,师傅再好好劝劝永宁侯吧。陛下再宠他,也不会容得他每次都去挑战陛下的威严。他运气再好,也不会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福吉对这两位主,隔一段时间就闹得众人胆战心惊,实在没辙。

皇帝没人敢去规劝,只能寄希望他师傅去好好劝说一下永宁侯,以后行事间须更加注意分寸,不要动不动就和皇帝闹脾气。

这既是为了众人好,也是为了永宁侯好。皇帝始终是皇帝,继续这么闹下去,永宁侯说不定哪一天就失宠了。

“你以为永宁侯独得陛下恩宠十几年,是侥幸或是运气?看人要用心来看,不要只用眼睛看。若永宁侯不分青红皂白,事事都顺着陛下,凡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做,才能让陛下高兴,陛下未必会这么宠他。”

高庸很清楚用世人的眼光来衡量,永宁侯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事声望能力,的确没有好到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地步,因为有些东西只能长时间的相处,才能体会得到,而皇帝显然体会到了这一点,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

“师傅这话怎么说?”

“陛下最喜欢的是永宁侯的心。若永宁侯没有那颗一心为陛下为朝廷的赤诚之心,陛下怎么可能信他,宠他,偶尔允许他爬到陛下的头上去?只要永宁侯的心不变,陛下的恩宠就不会绝。”

高庸比他徒弟多吃了数十年饭,而且他自皇帝幼时就在皇帝身边服侍,对皇帝的心思知之甚详,这些年又看着两个人一路磕磕碰碰走来,所以不会像旁人那样,担心那些莫须有的未来。

况且,永宁侯这人,高庸始终觉得他是个非常奇妙的人。

永宁侯这人话不多,心里却是个明白人。

他出身世家,父兄疼爱,自幼应有尽有,所以他对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就很有些理所当然的态度,争权夺利之心不重,勾心斗角更是不擅长。

荣华富贵精心伺候他坦然享受,就算是这世上的至尊至贵亲自动手服侍他,他似乎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对于永宁侯行事能理所当然到这个地步,高庸一直是非常佩服的。

粗茶淡饭风霜雪雨他也没有怨言,就算无辜被流放了几年,吃了好些苦头才回来,他始终没有和皇帝为这些事计较过。这般放得下不纠缠旧事的为人处世方式,高庸也是很服气的。

永宁侯这人心思比较简单,但是他这样的身份,该明白的道理自然明白,在外做事其实颇有分寸,进退间皆是有度,遇事守着忠孝节义的本心,一心为皇帝着想,为大局着想,也愿意顾惜其他人的不易。

像他这般行事风格的人,按理来说是很适合陪伴君侧的。

不管他心里是否愿意,既然他为了家族安危,不敢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举,皇帝接下来只要好好享受他的温顺侍奉、忠诚奉献、顾全大局、牺牲退让就可以了,不管他这般行事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家族在隐忍,他都会这么做,皇帝若觉得他伺候得好,愿意对他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时不时赏他些东西,日后将他外放为官就是了。

偏偏皇帝并不是只想要他的身体,而是喜爱他而不自知,对他用上了越来越多的心思,喜爱到不能忍受他这种不肯顾惜自己,却去顾惜别人顾全大局的做法,忍不住要去恣意行事,才会和永宁侯冲突起来,才觉得永宁侯那些愿意为皇帝着想的做法都是错。

高庸有时候看着都替他们觉得心累,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违背了永宁侯做人的本心,没有这份本心的永宁侯,就不是皇帝喜爱的那个人了,一旦说了做了,在皇帝眼里,又全变成了永宁侯的错,两个人天天要去瞎折腾。

还好,他们折腾来折腾去,总算慢慢找到了正确的相处之道。

如今,皇帝想要在大事上恣意行事的时候,永宁侯依然不会让皇帝胡闹,其他的小事,永宁侯就随便皇帝爱怎样就怎样了。

至于皇帝嘛,他是越来越宠永宁侯,宠到现在永宁侯完全真性情暴露,经常在皇帝面前做事不带脑子,言语间行事时丝毫没有防备顾忌之心,一旦生气就要没大没小往皇帝头上爬,要皇帝对他低头,宠到这个地步,皇帝总算开心了,觉得永宁侯和他这么不见外,是在亲近他依赖他喜爱他了。

就算高庸再偏着皇帝说话,也得说,皇帝他这般心思这般行事,就是命中欠了个永宁侯这样的人来好好治治他。

寝殿里面烛火通明,景骊还在批改奏折,听到卫衍进来的声响,他稍稍抬头,望了卫衍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不去理会他,继续低头忙他手中的事。

卫衍捧着东西,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乖乖上前去。

“陛下,臣……”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没法再说下去。

明明他没错,为什么要来认错?但是如果他不肯认错的话,皇帝肯定不会听他的劝的。

“知错了?”景骊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想听的话,心里很不爽,不过他知道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不想逼迫卫衍过甚,免得到时候哄不好,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是。”

卫衍的这声“是”,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若不是景骊听力好,卫衍又站在他身边,肯定听不到。

不过既然听到了,他也就满足了,不再多说什么,示意卫衍在他身边坐下来,然后接过他送进来的汤盏,打开来放到他面前。

“你最喜欢的雪梨燕窝羹,尝一尝。”

卫衍没有想到这是给他准备的,刹那间有些感动,突然又想到皇帝料到了他今夜肯定会来,又有些茫然,甜甜的羹汤在舌尖滑过,带来的却是苦涩的感觉。

夜深了,殿中美人灯中的烛火渐渐矮下去,被重重幔帐掩盖的龙榻上,依稀发出细微的声响。

民间百姓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和”,身体的温存可以最大限度地驱散那些争执引发的不快,这个道理景骊始终奉为圭臬,屡屡使用,效果颇佳,但是在今夜,他却不再那么自信了。

在他面前的卫衍,依然是那么得安静驯服,犹如很多年前一样,不会挣扎不会抗拒,除了忍耐还是忍耐。

只有卫衍从鼻端溢出的若有若无的声响,能够表明他不讨厌他这么做。

所有的一切,明明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景骊凝视着眼前这一幕,刹那间有些恍惚,很快他回过神来,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早就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的不仅仅是与这个人在榻间翻滚,很多年前他可以欺骗自己,但是如今没有必要,而且很多年前,他也没有像现在这般越来越贪心,就算已经把人牢牢抱在怀里,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卫衍,朕错了,对不起。”正视自己的内心,承认错误对常人来说很难,对于景骊这种永远不会错的帝王来说,更不容易。

不过他还是道歉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在这件事上一直没能找到自己欲望的真正根源,由此而来的种种手段,肯定无法得到他潜意识里想要的效果。

“陛下是说……”卫衍还在失神间,慢慢反应过来,以为皇帝答应了他要求的事,面上浮现了一丝喜色。

“不,那件事你就死心吧,只要朕活着,绝无可能。”那是他的底线,绝对不会让步,“朕是在为这些年委屈了你而道歉。”

“臣明白了。”希望破灭,卫衍的脸色再次黯淡下来,对皇帝的话也失去了兴趣。

“你真的明白?卫衍,在你的眼里,朕是你的谁?”

卫衍没有说话,景骊也没指望他回答。很多年前他问过这个问题,卫衍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现在他估计卫衍也不会让他满意。

“朕知道,朕是你的君王,你愿意效忠的君王,你愿意追随的君王,你愿意以身侍奉的君王。”无论有多少前缀修饰,在卫衍的眼里,他君王的身份永远排在第一位。对此,景骊很郁闷,却始终无可奈何。

“不是这样的,臣是喜欢陛下的。”要是卫衍不喜欢皇帝的话,这段时日,他也不至于左右为难成这样了。

就是因为,一边是他喜欢的人,一边是他有所亏欠的亲人,两边他都想好好照顾,他才会这么痛苦。

“好吧,朕还是你喜欢的但是永远见不得光的爱人。至于卫敏文他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而绿珠则是你愿意接纳为家人的女子。”这么一分析,景骊就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在卫衍的心里,他也许很重要,但是家人显然同样重要。

卫衍的心早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他,一半给了他的家人。这就是他和卫敏文争夺时,始终占据不了上风的真正原因,也是卫衍这么坦然地对他说要娶绿珠的最大原因。

在卫衍的心里,他是他,家人是家人,两者之间根本就不冲突,那么只是给绿珠一个虚假的名分,顺势将她和卫敏文留在京里,自然算不上什么很过分的事。

景骊弄明白了卫衍的想法,心中更加郁闷了。

明明卫衍喜欢他的,刚刚他还亲口承认的,就因为他是皇帝,他是男人,就被卫衍下意识地排除出了家人的范围。

这种事,景骊当然不能忍。

“卫衍,朕决定给你一个家。从此以后,朕也是你的家人。”以前,他顾虑了太多东西,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却始终没有动作。

经过这件事,他才发现这是解决目前争执,以及以后所有可能会出现的类似争执的最好方法。

给卫衍一个家,把他变为自己的家人,把自己变为他的家人,让爱人和家人的身份重合到一起。

他倒要看看,以后谁敢再来和他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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