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如磐石
古人有句诗, 很好地形容了史上那些帝王美人的风流韵事:“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可惜,卫衍的容貌离美人实在是有点距离,否则的话,以他们那几日的荒唐行为, 史书上恐怕又要添上美色惑主昏君误国的浓浓一笔。
虽说男人的容貌与女人的姿色,很难相提并论两相比较,不过平心而论, 卫衍也就相貌齐整中人之姿, 最多板着脸的时候, 扮扮冷酷来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女子,真要接触下来,就会知道他这个人实在是无趣得紧, 非亲近不到某种程度,是看不到他骨子里的风情。
景骊虽然时时有微词,常常会腹诽, 早就做出了上述评论, 对旁人影射卫衍是以美色邀宠嗤之以鼻, 如果说还没有他俊美的家伙,也能被称作“美色”的话,那么“美色”这二字,未免太不值钱了一点。
当然以上种种,都不妨碍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怎么看都觉得卫衍顺眼, 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火, 而让他上火的人,还只着了件中衣,躺在榻上装出一副病弱的模样,软语温言浅笑依依,只看得他更加食指大动。
忍耐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品德。不过在卫衍面前,景骊的自制力一向就不怎么样,再加上卫衍现在是有求于他,根本就不敢拒绝,如此一来,这几日他们两个实在是身体力行地实践着那句古诗形容的状况,甚至比起那些耽于美色的前辈来,景骊不但是夜夜春宵,连白天也很不老实,动不动就要滚到榻上去。
幸好卫衍是在装病,要是他真的病了,这几日下来,恐怕连小命都要交代在皇帝手里了。饶是他无病无痛身体健康,也吃不消皇帝日日夜夜求欢,时时刻刻发情,这病他实在不敢再装下去了,只想着能找个由头,从这榻上爬起来。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不想再继续病下去,也由不得他了。
皇帝对他一叠声说自己已经没事了的话置若罔闻,只说他还病着需要静养,整日眼都不错一下地守在榻边,不准他挪动半步。
田太医竟然非常难得地在这个紧要关头,学会了秉承圣意为君分忧,把脉以后还拿诸如“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之类的话来消遣他,直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没奈何,卫衍只能继续“病”着,扳着手指头数着更漏声,日盼夜盼万寿节能够早日到来。万寿节那日,无论是皇帝,还是他,都不好随便缺席,否则就会惊动无数人。这个道理,皇帝懂,卫衍也清楚。
卫衍本来以为万寿节的前夕夜会很不好过。以皇帝这几日的兴致,免不了要把他煎熬两三遍才肯罢休。出乎他的意料,就寝后,皇帝仅仅是亲了亲他,就把他搂在怀里安安稳稳睡觉。
皇帝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卫衍却始终没有睡意。
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
记忆中很多前事早已模糊,有些事他却始终记得很牢。
这些年来,皇帝对他的心意,他不是不懂。他对无数人说过,不需要担心,皇帝待他极好,但是,他却没有对皇帝说过任何浓情蜜意的肉麻话。
倒不是他不愿说,觉得太肉麻不好意思说固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说不如做,说得再好听,如果做不到也是枉然,更何况,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用那些赘言来保证,彼此都应该明白对方的心意,就这么浑浑僵僵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现在想来,也许皇帝内心深处一直很不安,才会起了这样的念头,才会每次有了争执就要到榻上去解决,不是因为欲望,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确认,他确确实实在他怀里。
这个名分,说是说为了不委屈他,其实,是皇帝想要一个保证吧。
“怎么还没睡?快睡,明天有很多事要忙呢。”
景骊迷迷糊糊之间,发现卫衍还醒着,咕哝了一句,替他压了压肩头的被子,又摸了摸他的肩,确定他没有受凉,才重新搂住他的腰。
卫衍看他闭着眼睛顺手做这一切,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霎那心中竟然有些发酸,反手紧紧抱住他的背,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
“怎么了?”
景骊问了几声,怀中的人就是不吭声,反而将他越抱越紧。
景骊的那点睡意,很快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他以为是这几日他要得太狠,惹恼了卫衍,就放软了声音小心哄他,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诸如以后再不会这般胡闹的谎话。
“陛下,臣以后再不会提娶妻之事,没有绿珠,也不会有旁人。”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没有办法面面俱到,不负所有人,只能保证不负他最不想负的那个人,“臣这一生都会伴在陛下身边,不离不弃,携手到老。陛下尽可放下心来,不要再有别的念头。”
卫衍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让景骊大惊失色的话。
“朕并不是在用那个要挟你。”他没有想到卫衍会说这些话,更没有想到卫衍会用这件事作为交换条件来让步。若是平时,卫衍说这些话,他高兴还来不及,但是现在和那件事牵扯在一起,就相当不妙了。
要是卫衍误会他,觉得他说要给卫衍一个名分,只是在以之为条件要挟他,不让他娶绿珠,那他可真是弄巧成拙了。不让他娶绿珠是一回事,不想再让他受委屈,想让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是另外一回事,他的本意绝没有那么卑鄙。
“臣明白的。”
“朕不是那个意思……”景骊拼命想解释,却发现自己一开始何尝没有让卫衍从此绝了娶妻的事这个念头,更加慌乱起来。
他的一生用过无数的手段,就算在卫衍身上也用过不少,但是唯有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只不过事情正好凑巧碰在一起,才会让他的用意顿时变得不堪起来。
“陛下。”卫衍不知道皇帝慌成这样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这样的不安其实是自己带给他的,松开了抱紧他的手臂,略退后了一点,将手掌抵在他的左胸,又拉过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左胸,“臣早就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也该明白臣的心意。”
景骊的心跳略微有些快,不过卫衍的心跳很沉稳。一下又一下,强健而有力的心跳声通过手掌心,透过血脉传入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跳也渐渐安定下来。
“卫衍……对不起,朕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这一次,换景骊紧紧抱住卫衍,再也不肯松开了。
景骊在人前永远是一副向前看绝不会回头的潇洒模样,但是偶尔的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有过反思,如果他和卫衍换一个开始的话,是不是他现在就不会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心中始终空荡荡的没有着力处。
不过,如果上天真的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百般讨好装情圣可不是他的风格,看上了直接叼回窝打上印记才符合他的性格,再说就算他百般讨好,以卫衍的脾气也不可能自动躺到他的榻上,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么一想,他就会觉得,那些如果只是他无聊时的臆想。
所以,虽然有时候他觉得对卫衍很抱歉,但是该用手段的时候,他依然照用不误,也不会在乎卫衍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手段,但是唯有在这件事上,他不希望卫衍有任何误会。
“陛下,臣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陛下真的明白臣的心意吗?”卫衍抚着皇帝的背,低声问他。
“朕知道你不在意那些虚名,但是朕在意。”以前是不得已,就算对这个人在意得不得了,也要在人前装出不在意的模样,惟恐被人看出了不妥,却护不住他,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能力把那些东西给他,为什么还要委屈他?
“陛下,你我皆是男子,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若陛下真的明诏天下,惟恐世人非议不止。臣的声名不足惜,臣实不忍陛下的声名有累。陛下有想过,他日史书上会如何评价陛下今日的所为吗?”
“朕倒要看看,何人敢非议帝王家事,那些史官又如何评价朕?”
景骊的声音很冷,话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非议帝王者,是为大不敬,乃十恶不赦之重罪。
景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帝王的身份。他有温情的时候,但是他的温情也就那么多,就算他在卫衍面前再宽厚,也不能代表他对所有的人都能宽厚。
要一个帝王不见血,简直和要老虎从此不吃肉一样不可能。
卫衍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爱人是皇帝,无论他对自己多么好,他依然是皇帝。只要他是皇帝,他的手上就不可能不沾染鲜血,就算皇帝再喜欢他,也做不了不吃肉的老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让皇帝的手上沾染那些无谓的鲜血。
那些非议者就是无谓的牺牲品,也许他们自己会觉得他们是为了大义慷慨赴死,但是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既夺去了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也毁了皇帝的声名,只是为了给他一个他并不需要的虚名,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真的不需要这个虚名,不需要这个必然要靠杀戮才能获得的虚名,他想要的只是皇帝这个人。
当年他愿意回到皇帝的身边时,他就想清楚了,他这么选择必然要付出代价。
凡事皆有代价。做人不能太过贪心,只想获得不愿付出。
他愿意为这段感情,愿意为了能够陪在皇帝身边付出代价,但是真的没必要把更多的人拖进来,让他们的关系从此蒙上一层血色。
但是皇帝显然不是作如是想。
卫衍发现他和皇帝的谈话,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前几天的僵局,不由得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
景骊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到卫衍的下一句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刚才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
那对卫衍来说,也许只是一个虚名,但是对他来说,却很重要。这个名分与其说是他给卫衍的,还不如说是卫衍许给他的。
不离不弃,携手到老,说说轻松,做起来何尝容易。今日卫衍觉得亏欠了儿子,亏欠了绿珠,想要给她一个名分,他日卫衍要是又觉得亏欠了谁,是不是又要给什么阿猫阿狗一个名分?
不是他信不过卫衍,而是卫衍的心有时候太软,再说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万不得已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他有一种预感,他必是被舍弃的那个人。他无法和卫衍的家人抗衡,也不想让卫衍以后左右为难,当然要乘机为自己讨一个名分。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不会让步,哪怕卫衍会和他闹一阵子别扭,为了以后他也不会轻易让步。
“卫衍,有些事你担的是无谓的心。交给朕,朕会把这件事办妥当的。”景骊可以想象,到时候宫中朝廷上会闹成什么样,民间肯定也会有非议声,但是那又怎么样?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局势,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让某些头脑发热的人迅速冷静下来。
卫衍依然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得景骊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中。
“臣没有想到,原来陛下始终是不相信臣。”过了很久,卫衍才冒出这句话。
虽然皇帝一直骂卫衍是个笨蛋,但是他真的不笨,他只是在有些事上,懒得多想去没事找事。
皇帝就是这样的性子,心中俱是百转千绕的念头,嘴里又常常爱言不由衷,掌间更有种种手段,他要是遇事再去多想,事事和皇帝争个长短,两个人的日子就要没法过了,所以他一向是放宽了心,万事让皇帝去操心,免得他太闲了就要去滋事。
他只在皇帝在公事上准备胡闹的时候,才会试图影响他的决定。
其他的事,他只要相信皇帝对他的心意就行了,皇帝的心意他是明白的,这是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体会出来的,不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有些事,他懒得多想当然不知道,只要他肯好好想想,自然明白皇帝目前到底抱了什么样的心思。
“若有一日,臣背弃今日所言,就让臣不得好……”
那个“死”字还没有出口,卫衍就被皇帝捂住了嘴。皇帝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是很恼怒的表情。
卫衍呜咽了半天,皇帝就是不肯松手,只能同样用力瞪着他。
两个人如斗鸡般,傻傻对峙了半天,又不约而同眼神柔软起来。
“朕答应你就是,以后不许再说这种傻话。乖,知道了就点个头。”景骊虽然神情缓和了下来,却还是不肯松手,定要等到卫衍拼命点头保证后,才慢慢松开手。
如果卫衍有朝一日真的背弃今日所言,必有他万不得已的苦衷,景骊怎么敢让他发这些生生死死的誓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某个闲得发慌的神仙此时听到了卫衍这句话,真要是有了那一日,岂不是很糟糕?
算了,也不急在一时。
景骊想到太后已是花甲之年,卫衍的父母更是已古稀,年事俱已高,恐怕经不起这样的风波,再加上卫衍如此这般,又是保证又是发誓,就暂时歇了这个念头,不再提起。
帐外的烛火渐渐矮下去,帐中的人都以为安抚住了对方,便丢开了这事,不再多话,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