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阳萧氏
福吉上前来, 在他耳边悄声低语了几句,卫衍这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了以后,他不由得更加头痛了。
他绕过已被人拖出来按倒在地上的燕钰成, 疾步入内,内侍们正在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皇帝端坐上首, 依然沉着脸,见他行礼,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也不和他说话, 显然是余怒未消。
“臣恳请陛下开恩,燕钰成如此谬行,虽罪不可赦, 然事出有因, 不如改杖二十,让他长点记性也就罢了,若是处罚太重, 废了他那身轻巧功夫,未免可惜了一点, 也难免会坏了陛下以后玩乐的兴致。”就算皇帝的脸色难看成这样, 卫衍还是开口求情了, 说话间他的脑中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还没等他抓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向来爱拿人当枪使,却容不得别人拿他当枪使。虽用计想让卫衍误会吃醋,但真的有人胆大包天到试图成事,却又要雷霆震怒。
这种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性子,实在是蛮横霸道至极致,但是卫衍对此却很是无可奈何。皇帝以前就是这样的性子,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他再怎么规劝也是依然如故,只能和他打着商量求他开恩,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话尾呛了皇帝一句,顺便提醒皇帝一声,在燕钰成这事上,皇帝虽算不上罪魁祸首,却绝对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怎么着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轻松揭过。
虽然他开口为燕钰成求情,不过那燕钰成竟敢对皇帝下药,实在是胆大包天,也该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若不是事出有因,若不是他下的只是秘药,这可是要诛九族的罪名,哪容得他这么轻易脱身。
皇帝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瞧了他半天,冒出了那么几个字:
“你在求朕?”
卫衍顿了顿,才敢点头。
“是,臣恳请陛下开恩。”
“好,看在你为他求情的份上,朕饶他一命。”皇帝二话不说,就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他这话一出,就轮到卫衍发愣了。他原以为皇帝花了诸多心思,终于等到了他开口求情的机会,必然会提出种种让他为难的条件来做交换,在开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答应下来的准备,却不料事情这么容易就能得到解决,皇帝竟然什么要求都没提,就准了他的请求。
凡事反常即为妖。皇帝陛下可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往日里没有机会,他也要制造机会来占尽便宜,现如今有了这么好的要挟机会,他却肯大方放过,难道是有更大的图谋?
卫衍小心观察了他半天,也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只能把心中的疑惑按了下去,忐忑不安地小心应对。
当夜无事,次日无事,到了第三日依然无事,接连几日平安顺遂的日子,终于让卫衍不再紧张万分如临大敌,把那七上八下了几日的心,慢慢放回了肚里,想到要去偏殿探望一下挨了打的燕钰成。
宫中的杖责之刑,有无数的玄机在里面,若事先没有打点妥当,就算是二十杖,运气不好也会送了性命。那日行刑前,卫衍已经示意福吉去打点安排,故燕钰成所受的皆是皮肉之苦,并不曾伤筋动骨。
当日行刑完毕,燕钰成其实已经被拖进来谢过恩,除了皇帝这个命人打他的人之外,当然也包括卫衍这个救命大恩人。
今日燕钰成见他带了药来探望,挣扎着要爬起来再次道谢。
“别乱动,你的伤口还不曾痊愈,这样乱动会裂开来的。”卫衍见状,急忙伸出手去,搭在他肩头,将他按了下去,不准他起来行礼。
“侯爷大恩,草民没齿不忘,他日若有机会,定会厚报。”燕钰成一向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对将他弄进宫的那些人,他是恨到骨子里,但是却没有恨到卫衍身上,甚至对皇帝本身,他也没有多少怨恨。
在他的心目中,卫衍虽然身份高贵权势赫赫,但落在喜怒无常不好伺候的皇帝手里,显然也是个苦命人,况且那日事败后,卫衍又肯帮他求情,自是对他感激万分。
他如此这般三番五次道谢,倒弄得卫衍心中大为不安。他不过是担心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明明知道眼前的人受得是无妄之灾,却始终和皇帝较着劲比耐心,对此事不闻不问,事到如今竟然还要担这么一份恩情,着实愧疚万分。
那日用刑时,虽说事前打点过,不曾伤筋动骨,但是皮肉之苦也不是好受的,此时燕钰成正趴在褥子上,袒露的背上一条条红肿的杖印清晰可辨,条条都肿起来足有二指高,杖印交错处的皮肉则绽开来,露出鲜红的血肉,看上去就相当吓人,卫衍看了这一幕,更是满心愧疚,定要做点什么才能心安。
不过他的那份感受只是想当然,大概还没有燕钰成实际所吃苦头的二分。他的前半生被父兄骄纵,后半生被皇帝宠溺,流放之苦也与旁人不同,实不曾吃过杖刑这样的苦头。
就算开头落到皇帝手里,他尝到的最大苦头也是在房事上,而且也不是说皇帝在宠幸他的时候,会下狠手,只是他心里不乐意,才会觉得这事他无法忍受,至于平日里,别说是杖刑,就算他多跪了片刻,皇帝都要心疼。
当然也因为皇帝一开始在那里瞎折腾,以至于他落下了一个毛病,皇帝每次想要在房事上换新花样的时候,他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虽不会抵死拒绝,却也是别扭万分,就算最后尝到了欢愉,还是顽固地认定只有那些做惯的姿势,才是真正的欢爱之道,每每都无法让皇帝尽兴。
“等过几日陛下气消了,我求陛下放你出宫吧。”此时,卫衍愧疚之余,也顾不得许多了,就算皇帝到时候可能会狮子大开口,他也不再放在心上,一边帮燕钰成上药,一边许下了承诺,想要着力弥补。
再说,这些日子他虽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问,不过冷眼旁观下来,皇帝似乎纯粹是拿眼前的人取乐,既没打算对付宫中的谁,也不是要找朝中哪位的霉头,而且前几日的事,好像也说明了并不是冲着他来的,既如此,他好好规劝几句,想来皇帝当会放人出宫。
“不。”燕钰成呼吸间都能感觉得到背上的抽痛,他呲牙咧嘴地挤出了这个字,咬字相当清晰用力。
“为什么?”卫衍很是不解,皇帝这次如此震怒,眼前之人难道还不曾醒悟过来,不由得谆谆劝说道,“陛下他并无此意,你要做的事不会成功。”
“侯爷不会懂,我心中的那些恨……”燕钰成越想越悲痛,若出了宫,以他的身份还不是让人随意凌辱欺负,怎可能报得了仇,只有留在宫里借皇帝之手,才能达到他的目的。
他那日操之过急,才会弄成这样,若假以时日,未必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世人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这么卑贱的人,可是真正的小人一个。世人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时时刻刻,像他这样的小人,有了这次教训,以后肯定会更加小心谨慎地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侯爷请放心,就算他日我得了陛下的恩宠,也绝不会做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况且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燕钰成以为卫衍是在担心他争宠,才急着要把他打发出宫,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这事不是这样的……”
卫衍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这事怎么会弄成这样,燕钰成又打定了主意,一门心思不愿意出宫,白白浪费了卫衍半天的口水,也拿他毫无办法。
转头他向皇帝提起此事,皇帝只是笑他“好心又被人当做了驴肝肺”,再无二话,也不说放,也不说不放,让卫衍不由得怀疑,皇帝是不是在图谋别的东西。
可惜以他的道行,想要理清皇帝肚中的那些花花肠子,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辗转反侧,终是无果。
宫里还不曾摆平,世子卫敏文的远行就被提上了日程,卫府那边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行李等一应用具,忙得是不亦乐乎,这恨不得要把整个永宁侯府搬空的架势,让人忍不住要去猜测,世子到底是要去“远行”,还是一去不复返地“远嫁”。
卫衍心里对儿子将要离开极其不舍,但是他已经答应了皇帝,实在不好出尔反尔,而且除了他之外,卫家的其他人,对这件事都报以赞同的态度,也让他无从反对,只能坐视儿子要离去的日子一日日迫近。
“玉不琢,不成器。”卫衍的母亲柳氏知道儿子的那点心思,自身也是相当舍不得宝贝孙子要去外面吃苦,但是她深知为了让敏文日后能担得起永宁侯府的这副担子,适当的历练磨砺是必要的,就寻了个机会,来开解儿子,“你小时候被送去谭家村学艺时,只有六岁,比敏文小了一半还要多,还不是事事妥当,不需要人担心。现如今敏文已满十五岁,又是跟在他娘身边,有她妥善照料,更不用你操半点心。”
当年,卫衍被送去谭家村,柳氏也是千般不舍万般难受,着实是为了儿子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才不得不硬起心肠,让小小的他远离身边,午夜梦回时常常湿了泪巾,不过这些话,她肯定是不会对儿子说的。
人说严父慈母,偏偏儿子对这个迟了多年才认回的孙子,报以愧疚补偿之心,哪里严厉得起来,而且这孙子认回的时候已经晓事,聪明伶俐处事利索,这父子俩自有其相处之道,看着别扭实则亲密。
柳氏能够理解儿子将孙子疼到骨子里的那份感情,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对她是,对儿子也是,只能尽力劝慰儿子。
“孩儿明白的。”卫衍虽不舍,却也明白绿珠想要带儿子出去历练一番,并不是要夺走他的儿子,而是为了儿子的将来在早做打算。
明白是一回事,但是他心里的憋屈和难受,却是另外一回事。本来,应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为儿子的将来筹划谋算,但是他和皇帝的关系,让这一切变得困难重重。
卫家已经有了太多的荣耀,未来的永宁侯世子不需要再锦上添花光耀门楣,平庸无能挥霍享受才是福。不过若是真正的平庸无能,又怕到时候会尸骨无存。
这个道理,卫家人懂,皇帝也懂,这也是皇帝答应绿珠请求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不单单是为了能把碍他眼的母子俩扔得远远的。至于卫衍,他也是懂的,就是因为他也懂,才会这么难受。
“傻孩子。”儿子年岁再大,在母亲面前也是个孩子,柳氏忍不住拿出了多年来安抚儿子的那一套办法,摸着儿子的头缓缓安慰,尽量不让他的情绪如此低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恢复了理智的卫衍,慢慢感觉到了不好意思,他从母亲的膝上抬起头,起身坐到了柳氏的下首。
柳氏见他冷静下来,命侍女重新换过了茶,然后将人全部打发出去,问起了一桩事。
“衍儿听说过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位燕钰成吗?”
卫衍正在喝茶,闻言惊愕地抬头,想不明白母亲怎么会对那燕钰成感兴趣了。就算是在堂会上有过印象,也不至于让她老人家操心这事啊。
其实燕钰成这段时日,在宫里过得颇为辛苦,皇帝近日把喜怒无常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若不是有卫衍护着,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坚持不肯出宫,皇帝也不肯松口将他放出宫,只如猫戏鼠般戏耍着他,给他些希望,又不让他得逞,愣是把风平浪静的禁宫搅得热热闹闹,实在是让卫衍头痛不已。
“陛下他……”卫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目前的状况,他很是担心他不在宫里的时候,某人的小意讨好不折不挠,会让皇帝陛下失控,由此而来的就是最严重的后果。
“若是可以的话,将他弄出宫来可好?”柳氏见儿子面色不豫,内心委实不想开口让儿子为难。
禁宫森严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何况那是被献给皇帝的人,让儿子去想办法,不就是逼着他去求皇帝吗?只是为了救出那燕钰成,有人七拐八拐地托了无数关系,求到这边府里来,就算是在为难儿子,柳氏依然不得不开口。
“这燕钰成到底是什么身份?”卫衍可不相信云喜班的一个戏子,能够无缘无故地让卫氏太夫人出言相助。就算他曾经风靡过无数大富人家的堂会,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其中必是有一个非常隐秘的缘由。
“十多年前的上元节,安阳萧氏不慎走失了一名幼童。从那日起,萧夫人始终以泪洗面。萧氏多年追查下来,终于在京里寻到了线索,却发现他们晚了一步。”
“安阳萧氏……”卫衍闻言,手中的茶盏一时没有托稳,哐当一声跌落桌上,碎成了四瓣,他愣了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孩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