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兄友弟恭
卫衍曾经对皇帝说过, 他要对诸皇子一碗水端平,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对于该如何去表现一视同仁,心里并没有谱, 最后他无法可想之下,想出了一个笨办法,那就是和诸皇子都没有接触, 与所有的皇子外家都保持距离,无所谓对谁好,也就无所谓对谁坏,这样, 自然也算是一视同仁。
因为这个原因, 虽然他每天巡查皇宫防务的时候,都会经过皇子宗室们学习功课所在的咸阳宫,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如果不是那一日里面传出来的哭声、叫声响成一片, 几里路之外都能听得见, 他恐怕还是不会进去的。结果一进去,就看到了让他气得发抖的场面。
卫家的家训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卫老侯爷更是从小就教育儿子们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再加上卫衍年幼体弱, 实际上他是被父兄们骄纵宠溺着长大的。
在卫衍的印象中, 兄长就是那种有好吃的会让给他吃, 有好玩的会背着他一起玩, 闯了祸做了错事,会替他挨骂替他挨训的存在,自家的兄长是这样,他便以为天下的兄长都差不多,最多有些兄长会像他父亲那样,有着明训人暗疼爱的嗜好,绝对想不到这世上竟然会有把弟弟踢入冰冷的池水中的兄长。
他责备景琪的时候,脸色已经非常难看,若不是他的脑中还尚存一丝理智,提醒他眼前的人是皇子之尊,卫衍那时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一脚把景琪也踢下水,让他也尝尝这冬天的池水是什么滋味。
卫衍这么个一向自律守礼的人,脑中都冒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可见他当时是多么得生气。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教训我?”被卫衍厉声责备,景琪身边的内侍伴读们都吓得跪了下去,但是景琪才不怕他,在他的怒火中昂首与他对视。
这个人,不过是娈宠佞幸之流,他以为仗着父皇的宠爱,就能没有尊卑之分,对他见而不拜,就能煞有其事地来责备他,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要怕他?
“你——”卫衍见二皇子到了此时,依然没有丝毫反省之意,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不过以他的身份立场,的确不能名正言顺地教训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咸阳宫中发生的事,已经惊动了很多人,眼看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当众与皇子口角,给皇子没脸,这种事做起来可能会很爽,但是后患绝对无穷,卫衍身边的人,眼见事态要升级,赶紧提醒他先不忙着发火,救人要紧。
卫衍这才发现,他怀中的小皇子,已经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气息微弱,一时也顾不上再和二皇子较劲,赶紧寻了间暖和的屋子,让人找太医过来救治。
咸阳宫中自有太医值守,这么一大群孩子在一起,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也不是每件事都能被上头知道,尊贵的自有人护着,没人护着的,被欺负了也就被欺负了。
那太医一开始也不当外面的喧哗是一回事,不过皇家的人,彼此之间再怎么作践,都是家事,若有其他人帮着作践,或者小皇子在他值守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上头追究起来,绝对是会掉脑袋的大罪,当下那太医也不敢偷懒敷衍,拿出了浑身的本事,灌汤灌药好一番折腾,终于让小皇子缓了过来。
小皇子性命无碍,剩下的就是好好护理调养了。
若是其他有母妃的皇子,卫衍的这桩闲事,到此也就结束了,皇子的母妃们接手过去,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人调理到健健康康。
但是这位六皇子……
卫衍扫了一圈屋内,发现六皇子身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个个衣衫破烂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实在不放心把人交给他们照顾。再加上受了这么大惊吓的小皇子,一直死死攥紧他的衣襟,怎么哄都不肯松手,最后他想了想,还是把人带回了皇帝的寝宫。
卫衍那边不必去说,回去后定是好一阵忙乱,才哄着小皇子歇下。
只说咸阳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根本就不可能瞒得住上面,皇帝还在上早朝,暂时没收到消息,所以第一个发作的人是太后。
太后一向偏宠二皇子,但是这一次不但狠狠训斥了二皇子一顿,还动用了从不曾动用过的戒尺。
“母后息怒,若母后为这事气坏了身体,儿臣们更是罪不可恕了。”虽然这祸事是二皇子闯的,但是三妃受皇命打理后宫,出了这种事,当然要向太后请罪,以周贵妃为首的后妃们,在接到消息后就来到了慈宁宫,正碰上太后动用戒尺教训二皇子,知道太后这是要打给别人看,赶忙上前劝阻的劝阻,请罪的请罪。
“你们都不许劝,这些年哀家白疼这孽障了,做兄长的连友爱兄弟的道理都不懂,这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太后说不许劝,但是谁敢不劝。
太后是不可能有错的,皇帝也是不可能有错的,二皇子年幼无知,就算错了也不是他的错,这错当然是落在别人身上。
到最后,就是后妃们管教不严,太傅们教导无方,内侍们照看不周不知拦阻,从上到下个个有罪,人人自责。不过就算如此,景琪还是被狠狠打了数十下手心,然后又被罚抄孝经数遍。
景骊下了朝收到消息时,太后那边已经处罚完了,他唤人过去训了一顿,顺便瞧瞧太后那顿戒尺是真是假。等看到了景琪的惨样,他见太后没有徇私,这次是货真价实地教训了景琪一顿,骂完就放了他回去,转头就去找太傅们的晦气。
虽然他现在还没有立太子,不过咸阳宫中负责教导皇子们功课的老师,依然担的是太子太傅的名头,毕竟未来的太子总归会出自那几位皇子之间,所以这名头也不算是空担。
景骊虽然自身对他的太傅们爱讲的种种大道理,心中是不以为然的,但是轮到要给儿子们挑老师,他也是好好花了一番心思,挑选的都是声名在外的博学之辈,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太傅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为何连兄友弟恭这四个字都不会教?”景骊与太后不愧是血脉相连的母子,这怪罪人的论调,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细究起来,他说得也没错,书读得再多,如果连最基本的人伦之礼都不懂,这书也算是白念了。
景琪没想到皇祖母会发这么大的火。父皇会为了这事训他罚他,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他真的没想到罚他的会是皇祖母。
他是皇子之尊,即是嫡,也是长,一向深得皇祖母的宠爱,宫里所有的人都奉承着他,就算偶尔会因为功课不好被太傅责备,这惩罚也是落在伴读头上,着实不曾吃过今日这样的苦头。
如今,他的手指头肿得犹如萝卜那么粗,疼得笔都握不住,却还是在一遍遍罚抄孝经,平日里围在他身边张罗这个张罗那个,怕他渴了怕他饿了怕他累着了的宫女内侍们,一个都不见,就剩他一人孤零零地被关在殿内。
每一笔下去,都是钻心地疼,在卫衍面前始终不肯低头的景琪,挨打的时候不曾求饶的景琪,如今又是疼痛又是委屈,眼泪水一滴滴往下掉,落在下头的宣纸上,写好的字顿时糊成了一团。这样的字自然不敢交上去,刚才的那一番痛苦算白捱了,又得重头再来。
他抬手用袖子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终于没能忍住,丢了笔,抱头痛哭起来。
太后听到里面的痛哭声,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琪儿,你知道错了吗?”
“皇祖母,孙儿不服……不服……”
“你是想说哀家为何连事情起因都不问,就罚你是吗?哀家问你,你六皇弟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六皇弟的确没有,可是,他们说……”
“住口,那些都是搬弄是非的小人之言,可以信吗?”宫中早就新人换旧人,不过那些旧事有心人总会记得一二,伺机搬弄是非惹起事端,太后当日就料到会有今日之祸,只是她没想到祸事这么快就会到来,更没想到景琪竟然蠢到光天化日之下,就做出这种混账事来。
“你可知道哀家为何罚你抄这孝经?你作践兄弟,使兄弟寒心皇祖母伤心,是为不孝;你残害手足,劳你父皇操劳国事之余,还需忧心家事,是为不孝;你目无尊长出言不逊,惹你父皇不悦,是为不孝。”
“皇祖母……”被太后这么一训斥,景琪扑进太后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太后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摸着他的脑袋,柔声说道:
“琪儿,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必须要明白,这是皇宫,皇祖母护得住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这宫廷里面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你没错旁人都能瞧出错来,哪经得住你自己要去铸成大错?为君者,当有天空般宽阔的心胸,能容人所不能容,这是皇祖母自幼就教导你父皇的话,现在皇祖母把这句话转赠给你。如果你的心胸只有针眼那么大,连自己的手足都容不下,他日你父皇怎能放心把江山把社稷把万民交付于你?”
景琪继续趴在太后的怀里抽泣,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这次若不是卫大统领,你恐怕就要铸成大错了,过几日记得去给卫大统领认个错道个谢,知道吗?”
“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后终于听到景琪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
如此孺子不可教,就算是教导出了皇帝这位帝王的太后,也禁不住开始有些头疼。
这件事二皇子挨了打,从上到下的相关人员都挨了训斥,撤职的撤职,罚薪的罚薪,众人都以为事情到此也该了结了。就算六皇子这次受了很大的委屈,但是二皇子是嫡长,是贵中之贵,被罚成这样,也能抵消他做的错事了。
但是皇帝的脸色自那以后,就一直阴沉着,让群臣的日子顿时不好过起来。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卫衍很生气,皇帝要倒霉;皇帝很郁闷,群臣要遭罪。
虽然这句话没人听说过,但是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却是真实存在的。
景骊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主要原因当然出在卫衍身上。
那日卫衍将六皇子带入了皇帝的寝宫,因六皇子一直不肯松手,再加上六皇子虽然年幼,毕竟也已有些晓事,卫衍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将人直接带入皇帝的寝殿,就将人安置在了偏殿。
那一夜他为了照顾六皇子,就歇在了偏殿。
景骊一个人歇下,本来就已经满腹委屈,到了半夜,白天受了惊吓的六皇子,突然啼哭起来,卫衍哄了半天,还是哄不好。
寂静的冬夜里,一点声响都能传得很远,何况这啼哭持续了很久,景骊睡不踏实,爬起来赶往偏殿,但是他也不是会哄孩子的主,自然也是哄不好,他的脾气上来了,忍不住厉声训了孩子几句。
卫衍听后也不说他什么,只是以皇帝明天还要操劳国事为由,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了。
这件事牵涉他的两位儿子,卫衍又在气头上,景骊也不敢去惹他,只好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出来了。
这一夜之后,又是一夜,景骊始终独守孤枕,半夜被啼哭声惊醒。
这下,景骊的脸色能好看吗?
皇帝的脸色难看,实际上卫衍的脸色更是不好看。
六皇子自那日后夜夜啼哭,众人想尽了办法都哄不好,每每都哭得声嘶力竭才勉强歇下,睡梦中还会时不时地抽泣。请太医来诊治过,也瞧不出是哪里不妥,卫衍又没有养儿经验,手忙脚乱半天,也没有一点成效,才几天的功夫,他的人就消瘦了下来。
景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得把那折磨人的臭小子直接扔出去,又怕他这么干了,卫衍更加生气,所以他也就想想而已,郁闷之下,他只好靠折磨折磨旁人为生,这日子过得别提有多难熬了。
这一日他听说卫衍家中老夫人知悉情况后支了招,果然得用,六皇子已经安稳睡了一觉,终于小心翼翼地和卫衍提起搬回来之事。
卫衍听了他的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盯着手里的条陈认真地看着,显然是要当没听到。
“这该罚的人都罚过了,就算是景琪,朕亲自看过了,手掌肿得有二指来高,太后并没有徇私。你若还有哪里不满意,告诉朕,朕必会让你满意。”景骊这话虽然说得好听,却已是负气话。
因为那两个混蛋小子,他这阵子一直做小伏低,也不能让卫衍开颜,早就一肚子火气,此时他被卫衍刻意无视,还是忍不下去了。
“陛下怪罪这个,怪罪那个,为何不自我反省一下?这种事肯定早有端倪,若不是陛下向来疏于关心,怎会恶化到如此地步?”到了这个时候,皇帝竟然还没发现问题出在哪里,还能这般振振有词。卫衍忍了很久,实在是忍不住了,直接拿话丢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