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番外(景珂与卫敏萱)
一生一世一双人。
卫敏萱拥着被子坐在黑暗里, 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她想起她深爱的那个男人, 曾经执着她的手, 一笔一划和她共同书写这七个字。那时候,她是多么得幸福, 现在想来,又是多么得讽刺。
那一年, 她情窦初开, 被他非卿不娶的深情所感动, 以为他会是她的良人。
那一年, 她抛家弃亲, 不顾声名,只为了能够追随他左右。
那一夜, 没有父母的祝福,没有奢华的喜宴,有的只是两位兄长, 几串鞭炮, 一对红烛,但是她不悔, 为了他在烛光下深情注视她的目光,她愿意一生一世, 不离不弃, 相互扶持。
然后, 她得到了什么?
也许很多吧, 先是太子妃的封号, 后来是盛大的皇后册封仪式,更有让天下女子都妒忌的一生唯一人的承诺。只是一场患难时的追随,就换来了这世上女子最尊崇的地位,这么划算的交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的,只要能够不去在意这些年的欺骗,她依然可以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只要能够不去追究这场欺骗到底开始于何时,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她依然可以自欺欺人,永远幸福下去。
但是,怎么可能,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开花结果不过是迟早之事。
她一直在想,这场欺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他们再次相逢的时候,是在他们书信往来的时候,是在年幼时她抱着他叫“咕咕”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时候,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既然是欺骗,总有结束的一天,也许她现在发现这一切,还不算太迟,至少比他懒得再欺骗她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要好多了。
想到这里,卫敏萱试图再次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嘴角一抽,眼泪却不由得滴落下来。
或许,一直相信那个追逐权势的男人会真心待她,才是她此生最大的愚蠢。
她竟然一直相信他爱她,爱她爱到非卿不娶,爱她爱到此生不渝。但是事实呢?如果真的爱她,怎么会不顾她的颜面,不顾卫家的颜面,要去打扰叔父的安眠,要去生生揭开那些好不容易才掩下的喧嚣,再一次将叔父将卫家置于风口浪尖,任世人非议那段早就被掩去的过往。
这就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对她所谓的爱吗?就算是如此关乎卫家的大事,也不愿和她商量一二,不愿考虑她的心情卫家的感受,在她苦苦恳求的时候,依然坚持己见,还是说到了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再顾忌任何事了,也已经不需要再欺骗她了?
或许,这才是事实的真相吧。
就这样,在那个无数人难眠的夜晚,她哭一阵笑一阵,在黑夜里枯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天明的时候,昨夜被她驱赶出去的宫女,战战兢兢地来请示她:皇帝正等着她共进早膳。
那样熟悉的话语,那样理所当然的姿态,恍若他们昨夜的争执,根本就不复存在。
“我身体不适,请陛下自便吧。”卫敏萱懒得动弹,哑声打发了宫女下去。
既然这场欺骗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她何必再去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再去扮演什么帝后情深,恩恩爱爱,再去担那个让天下女子都妒忌的虚名?
如果他这些年演戏已经演成了习惯,还有兴趣继续去演这场延续了数十年的大戏,他可以自便,但是她绝对不会再奉陪了。
从那天起,皇后卫敏萱以身体不适为由,将自己关在坤宁宫中,除了儿女们的请安,谁也不见,特别是皇帝,始终被挡在门外。
半年后,卫敏文扶棺回京。一直到了入葬的那日,皇后都没有出现在人前。
这是这些年来,当年伉俪情深不离不弃的太子太子妃,如今的帝后,第一次没有在如此重要的日子携手出现,不管皇帝怎样封锁压制,能在京城混得下去的可都是人精,帝后失和的消息,很快如长了翅膀的小鸟,呼啦啦飞过京城的天空,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飞到了王朝更遥远的地方。
虽然整个京城还沉浸在皇帝下的那道陪葬旨意引发的余震中,但是有着适龄未嫁女的家族们,纷纷将火热的目光转到了皇帝本人身上。
按祖制,皇帝后宫的标准配置是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当然后宫中的所有宫女,实际上也是皇帝的备用女人。而现在皇帝的后宫只有一位皇后,其他的位置都是空置着,这么一算,不知道多少人的心里都是痒痒的。
帝后情深的时候,众人就算有想法也不敢妄动,再说皇帝那时候还用得着卫家,所以当年的那场太子立侧妃之争,最终以太子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精湛表演赢得先帝好感的时候,众人就算再不甘,也只能熄了这份心。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太子顺利登基,卫家早就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又兼出现帝后失和这样的巧合,如果不去打皇帝的主意,恐怕连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
如此这般,景珂很快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其实,被立为太子二十年之久,监国也有整整十年,政事什么的早就难不倒他了,朝中众多热情的目光百般暗示明示,他也能想办法打发,真正让他头疼的是,已经过了这么久,皇后还是把他拒之门外,始终不肯原谅他。
在不知道多少次一个人孤零零地用了早膳午膳晚膳外加独守空房后,冒着被某人打击挖苦兼骂活该的风险,他还是召见了某人讨个主意。
“臣不认为那扇薄薄的门板,能够挡得住陛下?”
卫敏文觐见的礼仪无可挑剔,回话的语气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景珂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诸如“矫情虚伪没事找事活该如此”等等涵义。
“朕是怕萱妹妹更生气。”那扇门的确挡不住他,但是皇后这么久还不肯消气,他采取强硬的做法,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
“臣来想想办法吧。”从卫敏萱嫁给景珂的那天起,卫家已经上了景珂的船,现在船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船主夫妇失和,显然是件很愚蠢的事。
当年景珂需要与卫家的这场联姻,如今的卫家,同样需要这场联姻继续保持美满幸福。无论卫敏萱有多少的委屈,身为皇帝的妻子,皇子公主们的母亲,卫家的女儿,她早就没有了任性的权利,既然皇帝一心求和,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不过就算卫敏文身为皇后的堂兄,出入后宫也是件欠妥的事,所以这劝说的活,最后落到了他的妻子,永宁侯夫人戚氏的身上。
永宁侯夫人戚氏温柔贤淑,却不是一个善于言辞之人,不过该怎么劝说,显然早就有人教好了。这一次的劝慰,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句话:作为皇子公主们的母亲,娘娘您现在没有任性的权利。
“嫂嫂,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敏文哥哥对我说,‘你是太子的妻子,卫家的女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早就没有了任性的权利,你要为太子考虑,为卫家考虑。’,而今天,哥哥又对我说,我该为皇儿们考虑。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好不甘心,为什么男人们的眼里永远只有利益,女人们的眼泪对他们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所谓的很多年前,对卫敏萱来说,恍若只是昨天。
那是弘庆三十五年的春天,她成亲的第十年,她的丈夫被立为太子的第四年。成亲十年,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们始终没有子嗣。
在远离京城的薄州,她虽然心里着急,想方设法求医问药,却始终没有把这看做是攸关性命的大问题,更何况她的丈夫一直在身边安慰她支持她,也让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回到了京城,她的丈夫被立为太子,而她成了太子妃之后,太子妃无嗣的问题,很快上升到了国事的地步。
朝中的大臣先是逼太子以无嗣为由废了太子妃,被拒之后又开始逼太子纳侧妃,后来,太子东宫的官员,也加入了逼迫太子的行列,再加上太子几位兄长们的兴风作浪,到了最后,这事终于很狗血地演变成了江山美人的选择题。
那时候,她的敏文哥哥还只是永宁侯世子,他来劝她主动为太子纳侧妃。当时他说了很多,她只问了一句:为什么男人们的功业,要由女人们的眼泪做代价?
她不甘心,但是不甘心又怎么样,身为太子的妻子,卫家的女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她必须为太子的利益,为卫家的利益考虑。
只要她肯主动为太子纳侧妃,太子就算不上背信弃义,因为一生唯一人的承诺,并不是他打破的,如此一来,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能够得到保存,等到太子有了子嗣,眼前的危机也就渡过了。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那时候她深爱着她的丈夫,也相信她的丈夫深爱着她,就算眼中有泪也不愿流下来,就算心中悲痛,也打算照着敏文哥哥的话去做。
当她开始着手这件事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对她说宁愿被废,也不愿让她受委屈,那瞬间,她除了扑入他的怀里痛哭以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再后来,这场危机竟然柳暗花明了。
那日,太子去先帝面前发表那段后来被天下女子都妒忌的,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宣言的时候,曾经质问过太子,没有子嗣对皇家意味着什么的先帝,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当场下旨废了他,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只要你不后悔”就把他打发走了。
弘庆三十五年,对他们夫妻来说,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太子随时都会被废,而她宁愿顶着被父母亲人埋怨的压力,也不愿放开他的手,让另一个女人进入太子东宫,哪怕这个女人是卫家的另一个女儿。日子越艰难,他们之间的感情越好,到了第二年春天,当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再一次痛哭起来,这一次是喜极而泣。就这样,一直等到她的第一个孩子,众所期待的皇太孙哇哇啼哭来到世上的那天,笼罩在他们头上的乌云才算被吹散了。
皇太孙的出生,终于让太子之位稳固了,先帝慢慢把政事交到太子手里,开始常年居住在西山行宫,当然,叔父始终陪在他的身边,一直到最后那一天。等到叔父去世,太子受命监国,先帝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西山行宫。
无论世人怎么评价先帝与叔父的那段感情,他们真正做到了不离不弃携手一生,就算九泉之下都不会有什么遗憾了。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幸运,与最爱的那个人携手一生生死不渝。到今天她才发现,真相是如此得不堪,再多的深情,也抵不过利益重重。
“娘娘……”看着皇后消瘦的面容,戚氏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皇后的一生,被父母兄长疼爱,被丈夫宠爱,就算皇位之争的风霜刀剑,也不曾落到过她的身上,所以她到如今还会有这样的疑问。
她的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男人们以为对的东西,对女人而言却是未必,但是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这么走下去。
“嫂嫂,这些年来,哥哥爱过你吗?你后悔嫁给哥哥吗?”
“妾身都是半截埋入黄土的人了,还谈什么爱不爱后悔不后悔的?”戚氏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起她的少女时代,侯爷那时候还是世子,他来求亲的时候,父亲说齐大非偶,不愿她嫁入豪门,但是经不起三姑六婆众多亲戚轮番厮磨,最后她还是嫁入了永宁侯府。
刚成亲那会儿,她第一次明白了如履薄冰这四个字的含义。那会儿,别说是府里内院外院的管事婆子们,就是稍有些体面的侍女,都比她压得住阵脚。她越是小心越会出错,后来,是世子手把手教会了她管家,也是世子教会了她人情往来,世子从来不说什么爱不爱,却尊重她爱护她,每每在她苦恼的时候,出手为她解决麻烦。
“娘娘,琴瑟和谐是一种幸福,相敬如宾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比起那些终日忙于斗来斗去的世家主母,永宁侯夫人的日子实在太平淡,她每日里操心不过是丈夫儿女们的衣食,亲戚之间的往来,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需要她操心的事了。
戚氏努力回忆婚后的日子,最后依然只能得到“平淡”这个结论。
不过,平淡其实也是一种幸福,父亲当年担心的侯府妻妾之争,世子位之争,以及种种争来争去都不曾出现,当年的风流公子,婚后却是一改常态,侯府内院至今还是干干净净蚂蚁都找不出来一只,这样的平淡还有什么可以抱怨。
“相敬如宾吗?”卫敏萱低声重复了一遍,沉吟了很久,才说道,“嫂嫂请哥哥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帝后失和长达一年后,春风终于吹过了酷寒的皇宫内院,无论是乾清宫还是坤宁宫侍奉的宫人,都松了一口气,始终努力着想让父母和好的皇子公主们,也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卫家的众人也展开了眉头。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愁,不过这样的事,景珂做太子的时候都能拒绝,如今他大权独握,自然更没有问题了,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敏感了。
皇后依然是那个皇后,就算快做祖母的人了,依然保持着少女时的天真姿态,一朵花一颗草都能让她快乐好半天,要哄她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景珂这么告诉自己,却敏感地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垄沟,因为皇后现在宁愿为了一朵花一颗草高兴,也不愿意再为他高兴了。
和花花草草吃醋,实在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但是景珂现在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只要皇后不是对着他微笑,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当然如果他表现出了这份不悦,皇后则拿出了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来对待他,就是那种万事都是好好好,你说什么都依你,但是他依然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那份他幼年时,先帝哄他时相似的敷衍。
景珂把自己的这份敏感小心眼,归结于幼年时遭受到的不公待遇,比如先帝在他出生的时候,没有像他的兄长们出生时那样大赦天下这样的旧事,又被他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并且被他列为了先帝对他不公的确实证据。
不过到了今天,无论他怎么觉得先帝对他不公,先帝已逝,他早就没有了说理的地方,再说就算先帝在生,他也没有说理的地方,所以这些不公他只能生生受了,就像皇后对他的敷衍,他也没有地方诉苦。
本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他可以诉苦的人,但是让大统领陪葬的那道旨意,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比皇后如今对他的态度还不如,若是以前,那人必会安慰他,帮他想办法,而现在,那人只会用恭敬的态度,让他明白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不会后悔。他的一生本来就没有后悔这种奢侈的东西,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就要努力得到,哪怕所谓的代价是他的感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景珂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过下去,直到他们被葬入皇陵的那一天,不料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了安阳突染恶疾的那日。
安阳是他们最小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当然也是皇后的心肝宝贝。皇后放心不下,亲自在榻前照料,他也放心不下,不仅仅是病中的女儿,还有憔悴的妻子。
那一段日子,他们过得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个万一,到了安阳终于转危为安的那日,两个人终于忍不住相拥在一起。
“这些日子让我想起了弘庆三十五年。”皇后靠在他的怀里,过了半晌,突然问道,“陛下,当年你对先帝说,愿意为了我放弃太子之位,这是真话吗?”
他一直以为皇后不肯原谅他,是因为他让大统领给先帝陪葬的事,却不料真正的原因是在这里。
本来也是,他们卫家从来就没有笨蛋,有些人看起来像笨蛋,只是因为他心爱的人希望他是笨蛋,大统领是,他的皇后又何尝不是。
先帝成不了这样的人,他出生在皇宫,成长在皇宫,呼吸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阴谋诡计的味道。
他也成不了这样的人,他能够从一位不受宠的皇子,到最后登上皇位,期间的种种欺骗谎言阴谋,他自己都不愿再去回忆,所以无论是先帝还是他,渴求的都是同一类人,抱着这样的人,才能让他们感觉到这世上其实还有很明亮很温暖的东西。
“不是,那是一场赌博。”本来,他可以用千言万语来掩饰当年的真相,但是他突然厌倦了那些甜言蜜语,“那只是一场赌博。”
当年,他只是在赌先帝绝不会废了他,因为先帝一生中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可以做到,比如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先帝也不会废了他,另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那时已是大统领晚年,先帝已经在考虑大统领身后之事了。
最后,他赌赢了。
“如果陛下当年赌输了,不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后悔,愿赌服输,这一生,我都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其实就算赌输了,未必就没有再赌一次的机会,他这一生,真正的对手是先帝,至于他的兄长们,那时候他早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不过这些话,他并没有对皇后细说,毕竟,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是皇后能够理解以及接受的。
“如果我一直没有子嗣,陛下又打算怎么办?”
对于皇后的这个问题,景珂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即回答。女子不孕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若是这个女子与皇嗣有关,其中的原因更加复杂了,比如史书中的某一前朝,历任皇后都没有子嗣,这些皇后都不能生养,显然是件匪夷所思的事,究根到底,不过是皇家为了防止外戚坐大的一种手段。
皇后嫁给他十年始终无嗣,一开始是因为皇后年幼,他不敢让她冒年幼分娩的危险,有意识地在避孕,等过了几年,他想要孩子的时候,皇后却无法怀孕,遍寻各地名医也找不出原因,明明身体健康却始终怀不上,这样古怪的事,让他忍不住把怀疑的目光放到了先帝的身上,不过这样的事,既无证据又不可对人言,也只能放在心底了。
“这件事我们以前就说过,无论我是不是太子,都可以过继宗室子弟来延续香火的。所以,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到最后,景珂也没有谈及他对先帝的那份怀疑,毕竟子嗣这种事,也是属于尽人事听天命的范畴,先帝的手段再厉害,也未必能伸到他家后院,再说他潜意识中并不愿承认,先帝对他会不公到如此地步,为了试探他是虚情还是假意,竟然要用上如此手段。
“叔父去世后,陛下突然将城儿送去西山行宫陪伴先帝,真的只是为人子女的孝顺之心?”
“不仅仅是。”城儿是他们的长子,刚出生那日就被立为皇太孙,大统领去世后,景珂将他送到西山行宫由先帝亲自教养,一向与皇后聚少离多,皇后始终觉得亏欠了他,今日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这事。
当年他是用孝来说服皇后的,当然,这从来就不是全部的原因。
天家的父子,是父子,也是君臣。太子是储君,但是这储君从来就不是好做的,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太子受不住这份万事都不能出错的煎熬,在登基之前翻船落水了。
特别是当君王慢慢老去,曾经忠心于他的臣子,都在思忖退路蠢蠢欲动的时候,这些君王就会越来越多疑,越来越难以伺候,杀心也就越来越重。
大统领活着的时候,先帝自然相信卫家的忠诚,就算他与卫家有着联姻,先帝也笃定他没法动用卫家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既然有着这份信任,为了大统领,为了卫家,先帝怎么着都会对他有几分怜惜之意,预备着一旦哪天先帝先行,大统领和卫家就留给他照顾。
但是大统领先去了,景珂自然要早做打算。以先帝和大统领的感情,大统领刚去时,先帝自然会念着旧情,但是这份旧情能够维系多久,会不会有人寻隙破坏,他不敢赌。
所谓人走茶凉,若有人在大统领去后,伺机得了君心,许多事恐怕就要有变化了。
他把城儿送到先帝身边,不过是在用城儿身上的那份卫家血脉,时时刻刻提醒先帝记得旧情。
“陛下能保证刚才说的都是真话吗?”
“萱妹妹,我们都是要做祖父母的人了,骗来骗去还有什么意义。我承认,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利益纠葛,也许你无法理解真心和利益,怎么能放在一起思考,这个问题太复杂,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成亲已有数十年,我到今天都没想明白,我是因为爱你才想娶你,还是因为想娶你才爱上你的。不管怎么说,娶了你都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这些年来,你始终在我身边,应该知道我能有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不过就算再苦再累,先帝再怎么不信任我防着我,只要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我还是可以坚持下去。”他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很多,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其他的,都是他内心深处不愿对人诉说的理由。
卫敏萱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神中分析他这段话的可信度。当然,以景珂的功力,她是不可能发现什么不对的。再说景珂这次选择的是只说该说的真话,不该说的真话就不去说,眼神自然是无辜又纯洁。
“算了,就像陛下刚才说的,我们都要做祖父母了,就算陛下依然在骗我,还能再骗几年,那些过去的事,我不去计较了。”跟他僵持了这些年,卫敏萱也累了。
这段照顾女儿担惊受怕的日子,让她想起了弘庆三十五年,其实更让她怀念的是他们居住在薄州的时候。那时候他们新婚燕尔,就算是薄州这样的苦寒之地,也能过得快快乐乐。
如果能一直留在薄州该多好,有时候她忍不住要去这么想,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无论是作为妻子,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女儿,她都不应该有这样自私的想法,敏文哥哥永远是对的,无论她多么痛恨他的那些冷静又冷酷的正确说法,依然无法否认他永远是对的。
再深厚的感情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既然患难的时候她糊涂着,如今富贵的时候,她还是继续糊涂吧。她突然想到敏文哥哥通过嫂嫂给她捎来的那些话。
糊涂其实不难吧。
她转头望了一眼殿外的茶花,默默靠在皇帝的怀里,很快闭上了眼睛。她还记得皇帝解释过他在宫中遍植茶花的原因:开得那么艳,看久了眼睛都会疼,然后就可以乘机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了。
那时候,她以为皇帝是在说笑话,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说那句话时的心情。如果觉得眼睛疼,就闭上休息一会儿,那股无法抑制的酸楚会过去的,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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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一个童话,就算写下这句话的纳兰也没有做到过。景珂和卫敏萱之间也许一直会有矛盾会有遗憾,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期待炮灰的一生会有更美满的结局。
卫敏萱这么天真,是景珂自己宠出来的,她要是经历过宅斗宫斗各种斗,肯定不会再问这么天真的话了。
景骊也宠卫衍,但是他的方式不同,他一直让卫衍历练,让卫衍领兵,和他一起处理政事,教他治国的道理,所以卫衍能力是有的,干政肯定也是干政的,只是别人都不知道,以为他只做本职的工作。景骊倒下的时候,他用了雷霆手段,才暴露了他到底有多大的权力,再加上卫家陷入了储斗,才撕得这么厉害。对于景骊来说,撕卫衍,就是撕卫家,撕景珂,就算有人只是在仗义执言,也被他扫进台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