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开遍了原野 (一)
如果换做一个正常人,看到自家的惨剧,肯定会恨船厂老板无情。而武田正一,却固执地认为,船厂之所以急着赶工,是为了支持大日本帝国对中国的征服。杀死自己父亲的罪魁祸首,是中国抵抗者。
如果换做一个正常人,看到自家的惨剧,肯定会恨日本政府盘剥过甚。而武田正一,却固执地认为,是中国抵抗者不肯屈服,才导致大日本帝国的官员们,将钱都花在了军事有关的项目上,导致民间一片凋零。
而殷小柔,在他眼里,无疑是抵抗者之一。虽然这个抵抗者对他的暴行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乎,进医院就成了殷小柔的家常便饭。她有时甚至把医院当成了家,一住就是大半个月。也只有在医院里,她才像一只缺水的植物般,在医生和护士的精心照顾下,渐渐恢复几分生机。但是,这刚刚恢复的生机,随着被武田正一派人接回家,就迅速消失。然后,她就又出现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是伤,目光茫然。
住院消息肯定瞒不住殷家,可殷家的最高长辈殷汝耕除了暗示仆人们下次换一家医院,不要老在一个医院“丢人”之外,就是派家中女眷去“告诫” 殷小柔“夫唱妇随”,既然嫁给了武田正一,就想办法讨好自己的丈夫,而不是“故意”惹他生气。至于武田正一那边,殷汝耕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武田正一这个王八蛋,我非宰了他不可!” 当殷小柔再一次住院的消息,传到了袁无隅耳朵里,他气得重重一拍桌子,高声发誓。
自打得知殷小柔嫁给了武田正一,他就彻底与对方断绝了往来。不愿意再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愿意搭理对方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
“千古艰难唯一死”,他袁无隅的朋友,要么是冯大器这种舍命毁掉花名册,换取同志们安全的英雄。要么是李若水、王希声这种拿着刀枪在前线跟鬼子拼命的豪杰。绝没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而殷小柔算怎么回事?你有手有脚,即便家中长辈逼着你嫁给日本鬼子,你不会逃走么?即便当时被家里拿绳子绑着,去婚礼的路上,举办婚礼之时,甚至洞房花烛夜之时,总可能永远绑着!总能找到逃走的机会!再不济,你殷小柔也学过开枪,偷偷拔出武田正一的手枪来给他脑袋上来一下,岂不是彻底解决了问题?
想当初,大伙再去固安的路上遭到追杀,你殷小柔还知道拉开手榴弹的弦儿,去逼迫追兵放大伙从容离开。怎么现在,就连开枪都不会了?退一万步,你即便不敢开枪去杀武田正一,掉过枪口对着自己扣动扳机总能做到,总好过去做侵略者的老婆,一辈子蒙受洗不掉的耻辱!
七分是失望,三分是生气,让袁无隅几乎完全屏蔽了有关殷小柔的任何消息。而随后为了给同志们报仇,他忙得脚不沾地,更是无暇在这种“杂事”上分神。直到1941年的夏天匆匆来临,报仇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才终于在金明欣的口中,得知了殷小柔现在生不如死的事实。
“你小声点儿,眼下北平到处都是特务。”金明欣伸手按住他的手,皱着眉头提醒,“并且武田正一也不像你说得那么好杀,这厮自知作恶多端,上下班时间一直飘忽不定。并且出入全坐在汽车当中,家门口也有鬼子兵专门负责保护!”
“那就想办法将他骗出来,他总不能像个乌龟般……” 袁无隅又悔又气,咬着牙说道。话说了一半儿,忽然楞了楞,瞬间将眼睛瞪了个滚圆,“你,你想刺杀武田正一,你不要命了!”“小柔刚刚从日本回来那会儿,我就听说了她被打得小产的消息。曾经去她家看过她。“ 金明欣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小声说起了自己去探望殷小柔的经过。”她见了我之后,眼泪就没停过。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个字都不肯说。后来我又遇到她的婶婶,才知道那个姓武田的,根本就不是人!”“日本鬼子本来就是一群禽兽!“ 袁无隅接过话头,咬着牙回应。”可那你也不应该一个人去冒险,就你那枪法,没等打到武田正一,就得把自己搭进去!别胡闹了,吃完饭赶紧去天津。免得你暗中监视五天正一的事情被特务发现……”“我不去!“ 金明欣一改平素温柔,用力摇头。”小柔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看着她被武田折磨死,却什么都不做!”“那你也该早点儿告诉我,或者找团里的人帮忙,而不是一个人去冒险!“ 袁无隅急得直拍桌子,恨不得将金明欣拉过来了,狠狠打上两巴掌,以免她继续胡闹。”团里?“ 金明欣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他们将我开除了,难道你不知道么?”“嗯?“ 袁无隅又楞了楞,瞬间想起金明欣、乐静静、小丁等一干团员,因为集体在报纸上悔过,被除奸团暗中宣布除名的事情。
北平铁血除奸团因为损失惨重,不得不与天津团合并。如今平津铁血除奸团内负责的骨干,全是原来天津团的人。就连他这个后勤大掌柜,都因为前一段时间跟八路合作烧掉日寇南苑仓库的事情,被怀疑是八路的内线儿,给排除在了决策圈之外。所以,金明欣、乐静静、小丁等团员登报悔过之事更不可能得到团里的理解,一经曝光,被扫地出门就成了定局。
“悔过书是我亲手写的,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都已经写了,我不能不认!” 见袁无隅忽然变成了哑巴,金明欣的眼睛里,迅速涌起了一层薄雾。摇了摇头,用非常决然的声音补充,“所以除奸团不要我了,我也不喊冤。但是武田正一我杀定了,哪怕刺杀失败把自己搭上,至少也能吓他个半死,以后不敢再欺负小柔!”
“你不准去!” 袁无隅心里堵得难受,长身而起,绕过桌子,一把按住金明欣肩膀,“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咱们俩一起想办法!”
“我凭什么听你的,上次去烧鬼子仓库,还有刺杀那个鬼子特使,你连知道都没让我知道!” 金明欣正处于情绪波动之中,本能地扭动身体,将袁无隅的手甩在一旁,“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也觉得我是个软骨头。包括这次,如果知道要见的人是我,死胖子,你是不是来都不肯来?!”
“没,没有,真的没有,小昕,你听我说!” 袁无隅想要将金明欣抱住,碍于男女之妨无法下手,直急得额头上汗珠乱冒。“上次去烧鬼子仓库,是我,不,不是我组织的。还有刺杀鬼子特使那次,我也只是负责望风。并且这两件事,都非常危险。老麻上个月就被捕牺牲了,你不是不知道!”
“你果然是看不起我!” 金明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抬头看着袁无隅的眼睛,满脸羞怒,“危险的事情,你们就自己去。我永远只能替你们收集一下资料,顺便端茶倒水。怕我一不小心被鬼子抓去,把你们给供出来。怕我再做了软骨头……”
话说了一半儿,她再也说不出去。抓起自己的手包,转身就走。
武田正一的奸计,还是得逞了。
被逼着写悔过书的事情,早就变成了一根刺,扎在了金明欣的心脏上。虽然袁无隅早就对她表示过理解,虽然袁无隅曾经多次开导过她,劝她就当走路踩了狗屎。可金明欣却无法将这根刺拔出来,每次主动或者被动提起,心脏处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小昕,小昕……“ 袁无隅大急,赶紧起身追了出来。
正在上楼的食客纷纷侧身让路,嘴角上都浮现出了一丝无奈,或者会心的笑容。
女孩子哭着跑了,男朋友追上去哄,这画面很常见。也许过不了多久,二人就会握手言和。也许过不了多久,这次怄气,就会变成一段温馨的回忆。
此时此刻,袁无隅心中,却没有任何温馨的感觉。金明欣最近的情绪很不对劲儿,而情绪大起大落,对于一个特工人员来说,绝对是个致命的错误。他必须追上去,将金明欣从送死的半途中拉回来。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就像去年得知他上了火车的时候,金明欣不惜一切代价来拦他。
同等条件下,男人的体力,永远比女人占优势。才追到六国饭店的门口儿,袁无隅已经成功拉住了金明欣的手臂,”小昕,别胡闹,很多人在旁边看着呢!你们家的,还有我们家的,还有介绍人,他们都知道咱们俩今天在这里见面相亲!他们肯定会偷偷跟过来!”“啊——“ 情绪处于爆发状态的金明欣楞了楞,双腿瞬间僵在了原地。”走,上我的车。别哭了,赶紧,回头,装着捶我一拳。往肩膀上锤,别太用力!“ 不愧是做过导演的人,袁无隅按照电影上情人和好的标准镜头,低声向金明欣指示。
金明欣又楞了楞,脸上迅速飞起一团红云。转过身,含着泪,抬手在袁无隅肩膀上乱捶,每一个动作,都比电影上的演的逼真十倍!”我的姑奶奶,你终于记起自己今天是干什么来了啊!“ 袁无隅抱怨了一声,顺势揽住金明欣的腰,半推半拉,将她送上了自己开来的汽车。
汽车发动,画了道漂亮的弧线,快速驶离人们的视野。不放心悄悄追出来的袁家长辈和金家长辈们,抬手拍了拍各自的胸脯,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