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手之人
听到唐煜的这句吩咐,姜德善愣在当场,严重怀疑唐煜是睡迷糊了,他七岁就被分拨到五皇子身边服侍,跟了殿下这么多年,在姜德善心目中五皇子唐煜是个行事谨慎,从不为难下人的主子,即便殿下仍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也没有过大半夜嚷嚷着要吃点心啊。
姜德善本能地规劝道:“殿下,夜深了,用点心容易积食,您明天还得去崇文馆读书呢。我去给您倒杯茶,您润润喉咙吧。”
十来年后的姜德善可不会这么直接地驳回他的命令,心头升腾起一丝不满,唐煜思索了片刻,放柔了声音说:“去拿吧,我晚膳没用好,略垫一垫。”
姜德善微抬起头,待要再劝,不经意间与唐煜的眼神对上,身子打了个激灵。五皇子的眼神幽深似海,颇有几分摄人的意味,与平日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姜德善有那么一个刹那竟觉得眼前的五殿下皮囊底下换了一个人。
定神细看,殿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姜德善踌躇片刻,终究是不敢违抗主子如此明确的命令。
冯嬷嬷夜里睡得沉,应该没什么大碍。姜德善想了想,转身出了唐煜的卧房,不一会儿捧着一个海棠式样描金明漆的什锦攒盒过来,里面盛着五六样糕点,离唐煜最近的一个“花瓣”里盛着他点明要的肉脯。
由出生三月以内的小豚的肉制成的肉脯呈枣红色,上面零星洒落着些添香用的白芝麻,在灯烛的辉映下闪着润泽的光亮。为了方便取用,肉脯已被切成了手指粗细的小条,唐煜捡起一条塞到嘴里,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多久没吃到肉了!
肉脯的表层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蜂蜜,甜蜜的味道与豚肉的鲜美交织在一起,唐煜吃的完全停不下来。
用雷霆般的速度扫干净肉脯这一格,唐煜将目光投向其他点心,拿起一块玉带糕。玉带糕分为三层,一层糯米粉,一层饴糖还有一层枣泥,里面添加了不少荤油,香甜可口,格外腻人。
唐煜三下两下吃完,又将手伸向千层软香糕、雪花糕、云片糕……就藩后在青州吃的点心怎么也不对味儿!
姜德善看得心惊胆战,急生智地递过来一个五彩细瓷小盖钟打断唐煜进食的动作:“殿下,您喝点茶润润嗓子,小心噎到。”
用了太多点心,唐煜确实有些口干,便接过茶盅。姜德善瞅准时机将什锦攒盘撤走。他紧张地望着唐煜,下定决心无论五殿下说什么都不能将攒盘还回去。
糕点里荤油的美妙滋味仍残留在唇齿间,唐煜有些意犹未尽,却也清楚不能多吃了。
在姜德善的苦劝下,唐煜下地走了两圈消消食,这才回到床榻上,深沉的夜色重新笼罩了卧房。
唐煜揉揉肚子,食物带来的丰盈感分外真实,让他再次确认非在梦中。
我居然真的回到少年时代了?
唐煜在床上辗转反复,如何也睡不着,索性睁着眼睛思索他重生前遭遇的那一场灾祸。
究竟是谁下的手呢?
动手的必定是他府里面的人。下了毒的汤羹是王府大太监姜德善亲自捧到他面前的,小厨房也是他在管,按理来说姜德善最有下毒的可能。可姜德善是他的心腹,个人荣辱系于他一身,害死他姜德善不仅没有好处,指不定还得跟着陪葬。若说是被人胁迫,姜德善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姐妹,更无过继的子女,连被人要挟的地方都没有。
唐煜思索了一会儿,认定在他因中毒吐血而失去神智前姜德善表露出的焦急模样不似作伪,排除了他的嫌疑。
其他下人动手的可能性相对更大,他一向喜欢吃鲜笋菌菇之类的菜品,王府里有不少人知情,挑了这鲜笋汤下手并不稀奇。汤盂从厨房传到后花园,一路上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谁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唐煜心知青州齐王府被各方人马掺了不少沙子,但他忙着装鹌鹑,腾不出手来清理,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对贴身服侍的人要求严些。
其实动手的是哪个小卒子倒是无关紧要之事,关键是幕后主使者是谁。唐煜瞪着眼睛琢磨了半天,还是不确定是谁下的命令。
跳入夺嫡的大坑厮杀多年,想让他去见阎王的人数都数不清。按理来说,他一母同胞的皇帝兄长最有可能。夺嫡之恨,历历在目,两人刺刀见红了不知多少次。如今皇兄病重,膝下的皇子年幼体弱,京里偏偏传出“国赖长君”的风声,面对他这个正当壮年且有好几个儿子的兄弟,新仇添恨,派人弄死他倒也不稀奇。
如果真是他的好皇兄出手,唐煜就认了,并不怨恨。皇子夺嫡,自古以来都是你死我活,就算是同胞兄弟也不济事。他自认当年若是将坐在太子位置上的皇兄拉下马,登基之后是绝对不会放过皇兄和侄子的性命的。
事实上,他在青州能有几年好日子过已是分外之喜,只是可惜他的子女,废为庶人都是轻的。唐煜起了争位之心的时候还未做父亲,完全未考虑过给子孙们留条后路的事情,再后来已是回不了头。
可皇兄处事向来傲气十足,喜好以堂堂正正之势压人,不屑于鬼蜮伎俩。纵使当初出事后他太子的位置摇摇欲坠亦没改了这行事风格,因此有一段时日被唐煜的各种手段弄得苦不堪言。凭着皇兄九五至尊的身份,没必要用出下毒这种丢份的手段,找大臣给他安插些罪名,再派一队人马到王府当众宣告唐煜的罪状,光明正大地赐他一杯鸩酒才是正理。
虽说兄长病后是由他们二人的生母何太后主持朝政,但唐煜相信如果皇兄执意要对他动手,母后是拦不住的。
至于说其他人,谁会恨得他如此之深呢……
王妃孟淑和的名讳突然冒了出来。
唐煜娶的这位王妃是将门虎女,名为“淑和”,为人处世却既不贤淑亦不和婉,是个不容人的性子,平日里像个炮竹般一点就炸。而唐煜天潢贵胄出身,表面温文尔雅,内里自有傲气,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彼此都想将对方压倒,大吵小吵了无数次。
之前两人有个嫡子,彼此间尚有转圜的余地。及至嫡子因病夭折,夫妻间的关系降至冰点。王妃保不准被唐煜想将庶子立为世子的事情刺激得起了杀夫之心。
但唐煜细细思索,又觉得不太像是王妃下的手。不提两人年少结缡的那点残留情分,单从杀了他的后果看,王妃就不该出手。毒杀亲夫,而且这亲夫还是当朝亲王,这可是能灭族的罪名,以王妃那做事顾头不顾尾的性子,行事怕是没那么严密,就不怕事发后连累京中的岳丈家吗?自从他争位失败,孟家的势力就一再被打压,若是爆出来王妃不贤谋害当朝亲王的事情,保不准满门老小都得陪葬。
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忠于皇兄的人下的手,想要在新皇面前卖个好,那就不好分辨了。一个个的名字闪过,唐煜想得头疼,觉得谁都有可能,又谁都不可能。
…………
卯时初刻,天色未明,唐煜就被唤起洗漱更衣。
许是思考耗费了太多精力的缘故,虽然半夜点心吃了不少,早晨唐煜依旧胃口大开。他先用了三小碗鳗面——大鳗一条蒸至酥烂后拆骨取肉,将鱼肉揉至面中制成面条,浇的卤是鸡清汤、火腿和口蘑调制的,接着干掉了一整盘佐粥用的腊鸭,然后是一屉羊肉馅的烧麦……
看得一旁的冯嬷嬷直皱眉,不由分说地夹了几筷子素菜过去:“殿下,多用些玉兰片。”
这个时点,姜德善尚未成唐煜身边的第一人。唐煜入住端本宫后,何皇后派了冯嬷嬷来照顾儿子,统领这处宫室的所有太监宫女。
唐煜不是很喜欢她的脾性,觉得她太过严明方正,成天管东管西的,碍于是母后给的人得留些脸面,出宫开府后就把她给高高供了起来。
冯嬷嬷倒也知趣,没去跟何皇后告状。及至唐煜就藩,他本想奉送一笔丰厚的盘缠给冯嬷嬷让她归乡养老,也是保全之意,没想到冯嬷嬷执意要追随他去青州。念在冯嬷嬷上辈子患难与共的情分上,唐煜的态度和缓了些,一言不发地将冯嬷嬷布的菜吃干净。
用完早膳,宫女流朱上前为他整理衣冠,一切收拾妥当,唐煜出发前往皇子们就学的崇文馆。距离唐煜上一次踏足崇文馆,中间隔着至少十年的时光,唐煜环顾四周,眼神中流露出感伤与怀念。
大周武风浓厚,唐煜的祖父大周开国太|祖坐在马背上辗转天下,为子孙打下了偌大的基业。唐煜的父皇庆元帝也是因军功而从诸多兄弟中脱颖而出。因此皇子们是文武兼修,上午在崇文馆习得诗书礼乐,后晌则是去校场参加骑射课。
唐煜悲催地发现他高估了自己年少的食量,上午听课的时候就觉得肠胃不舒服,到午膳时分再也撑不住了,被肩舆抬着运回了端本宫。
他瘫倒在床,听着诊脉的御医说了一大堆云山雾罩,佶屈聱牙的医典,主旨大意是殿下您吃多了,得净饿几天消消食,然后开了一剂加了不少黄连的平安方。
黑漆漆苦兮兮的药汁子配上冯嬷嬷板着的眉头,真是分外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