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兰陵萧氏
唐煜生的日子不好,正是五月初五。五月属恶月,北地传闻生于五月初五的男童命里带煞,生而克父。庆元帝不至于愚昧到像某些乡野村夫般直接将儿子掐死,心中仍有些别扭,再加上唐煜行事性情不符合他的喜好,对这个儿子更是淡淡的了。
可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庆元帝从榻上起身,背对屏风负手而立,长叹一声。
太|祖皇帝的诸位皇子里,庆元帝非嫡非长,能登上皇位自是经过一番激烈斗争,杀起血亲来绝不手软,与他同辈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如今只有一位因早年患了眼疾的缘故在藩地苟延残喘。
庆元帝对兄弟们毫不留情,到做了父亲时却不想让儿子们重走他的老路。处置完元后萧氏,养在她膝下的二皇子算是废了,为了平息后宫内的暗潮汹涌,庆元帝很快立了膝下育有三子的何氏为皇后,爱子唐烽亦凭借嫡长子的身份登临太子宝座。
随后二子四子接连病故,唐烽和唐煜成了庆元帝实际意义上的长子和次子。二人年龄相近,又是同母所出的嫡子,彼此地位的差距不如其他皇子那样鲜明。庆元帝是日夜悬着颗心,担忧别有用心之辈贪图从龙之功,挑唆得他们兄弟不和——如今却不用担心这点,五子就差用自己的一条小命证明与太子之间的兄弟之情了。
怜惜之意顿生,父亲的角色大大压倒了帝王的身份,庆元帝琢磨着如何补偿唐煜。
“陛下,陈将军在外求见。”总管太监吴质隔着屏风轻声道。
庆元帝面上的暖意迅速消退,他面若寒霜地说:“他还有脸见朕——罢了,让他进来。”
夜色已深,露水深重。禁军统领陈河木着一张脸,解下腰间的佩剑递与门口的内侍,心事重重地迈进中央大帐。太子与五皇子在南苑围场遇刺一事,他作为负责本次秋猎宿卫值守事宜的长官是万死不能辞其咎,只盼着陛下念着他往日的功劳份上允许他戴罪立功以保全家人。
中央大帐内温暖如春,庆元帝的声音冷得像是朔月里的寒风:“他招了吗?是西蜀余孽收买了他吗?”
言语里的“他”,指得是唐煜受伤一事的罪魁祸首——郑鹤,亦是刺客中唯一留下的的活口。
郑鹤被脚滑的唐煜拦了一拦,再挥刀向太子唐烽砍去时就失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被反应过来的其他东宫侍卫按倒在地然后用刀背给敲晕了。
至于其他黑衣刺客不知是什么势力培养的死士,在东宫侍卫统领高长庆派去营地报信的侍卫带着大队人马杀回来后,全部当场自刎。
陈河跪地叩首:“郑鹤他什么也不肯招,微臣着人给他上了刑,他就开始胡乱攀咬,污言秽语不断,不仅朝中诸公被说了个遍,他还一会儿说自己是西蜀的细作,一会儿说自己是南陈的奸细,证词实不堪信。”
庆元帝气极反笑,右手啪地一下拍在御案上:“合着你就被他骂了一通,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你是来消遣朕的吧?”
身体纹丝不动,陈河继续说:“都是微臣无能,只是——今个儿在审问的时候出了件怪事。微臣觉得得禀报陛下。”
“郑鹤这贼人受刑不住,昨日就发起热来,在梦中不住地说胡话。医师说再上刑的话可能保不住他的贱命,微臣就把审问的事情先停了。想着这种歹人清醒的时候死鸭子嘴硬,神智不清的时候说胡话指不定能带出来点什么,微臣就去看了看他。”
“胡话的内容倒没什么,多数时候他就顾着喊爹喊娘,但——他口音不对。微臣家里有个老仆是兰陵人,这么多年了乡音都没改过来,微臣也听习惯了。结果今日冷不丁地一听,发现这贼人说胡话的时候口音与往日不同,竟像是兰陵那边的人。”
“兰陵。”庆元帝重复了一遍陈河说的地名,脚下往后错了半步。
北地有六大世家,赵郡庄、兰陵萧、洛京薛、弘农蒋、荥阳凌和范阳夏,六家互为姻亲,守望相助,纵使改朝换代后声势不如往昔,亦不是其他所谓名门望族能比拟的。其中,兰陵正是萧家的郡望,亦是庆元帝原配嫡妻萧氏的母族。
萧后与其兄长获罪后,萧家嫡脉被斩杀殆尽,如今兰陵萧家是支脉掌权。
“说下去。”庆元帝命令道。
家人的命应该保住了,陈河提在嗓子眼里的心落回了一半,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恭敬地答道:“微臣之前查过这贼人的来历,他老家原是渭南的,从小父母双亡,在祖父母膝下长大,伯父郑满是龙武左军中的校尉,因独生子早夭的缘故十年前将侄子从老家带到京里抚养。三年前这郑满也死了,临终前托了关系让侄子补入禁卫军,如今郑家只剩下这贼人和他伯母活着。”
左右龙武二军是天子亲辖的北衙六卫中的两路,亦是庆元帝皇子时期亲自统领过的军队,属于亲信中的亲信,因此郑满虽只是个校尉,但将等同于亲生子的侄子送进禁卫军中还是不难的。
而十年前,萧家嫡脉尚未败落。
庆元帝沉默半晌,陈河话里暗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郑满十年前未必见过这个养在老家的侄儿,指不定就被人抓住空子,半路上用精心培养的细作调包了真侄子,要不郑鹤一个土生土长的渭南人,哪里能讲得出兰陵的乡音?
“这事,回京后朕让大理寺跟你一起查,”庆元帝一字一顿地说,“派人去渭南给朕查个清楚,郑家人死绝了也不怕,没有同族,总有同乡吧,朕不信没人见过郑家的小崽子,让他们给朕认人!”
“是。”
…………
与此同时,皇后的帐子里,何皇后亦未入睡。
将其余服侍的人都打发出去,何皇后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一双妙目死死地盯着心腹赵嬷嬷,语气不复往日的温婉:“你有把握吗,这种事可不是能胡说的!”
声音压得细若蚊鸣,赵嬷嬷叫屈道:“奴婢不敢胡说,跟了娘娘这么久,何时拿没准儿的事情来烦过娘娘?真的不能再真了,御马厩的一个姓李的厩丁,前日咬舌自尽了……他与贤妃身边的秋露是同乡。才到围场的时候,有人撞见他俩相会……太子的马出事前,同屋的人发现他手里多了一包药,这李厩丁说是治他的老寒腿的……”
赵嬷嬷附到何皇后耳边:“除此之外,还有些事情能证明……”
听了赵嬷嬷的一番话,何皇后面上忽白忽青,嘴唇失了血色:“贤妃这个贱——”
她咬住嘴唇,将后面那个字给咽回去,复又问道:“贤妃不是个傻的,如何会留下这么多证据供我们查证?别我去跟陛下说,反被回咬一口。”
赵嬷嬷犹豫道:“确是这个理,而且钢针那事,奴婢心里直打鼓,按理来说,李厩丁下了药后没必要来这么一手。但若说是其他人做的,却没个可疑的人选……”
“或许是煜儿误打误撞,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何皇后想着后宫里的形势,手指在倚着的楠木三足隐几上轻敲,一时难以抉择。
贵贤淑德四妃中贵妃空缺,凌贤妃为何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又是世家大族出身,把她赶下去容易,但有谁能接替她的位置呢?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何皇后喃喃自语道。
…………
前朝时分,南苑猎场附近修有一座占地广阔的行宫供君王游猎休憩所用。改朝换代之际,连绵不绝的华美宫宇毁于一场大火。
庆元帝上位后欲重建南苑行宫,奈何常年对外用兵,国库不丰,修缮之事断断续续,去年好不容易修得差不多了,主殿明华殿偏偏被雷火劈中,又烧了大半。时至今日,庆元帝来南苑打猎仍是住帐篷。
帝驾不能离开中枢太久,庆元帝在离开前命人在南苑行宫里休整出一处妥帖的宫室安置唐煜,随后带着大队人马起驾回宫。
唐煜则迎来了一段闲到发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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