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恐惧
全薯宴的菜单, 是顾皎请了勺儿和几个做厨的师傅, 精心商定了又试做过好几次的。
小菜、冷盘、热炒、主菜、汤水、甜点还有主食, 一应俱全。
她发挥了自己作为吃货的全部记忆力和能动性,几乎打开了美食界的另一个次元。
红薯磨碎打浆,洗出淀粉做各样的粉丝粉条;或者将红薯混入其他奶、肉等等进行烤、烧、煮;再有,将红薯煮熟后洗出其中的糖分,做糖果;最美妙的,是合着本地产的优质糯米做红薯米花糖。
花样百出得很。
朱襄吃惊地看着写得满满的菜单,夸奖道, “小嫂子,这真是——”
早有准备啊。
顾皎笑得有些腼腆,客气道, “都是一些乡下的吃食,吃个新鲜有趣。要上大的席面,其实还是有点不能的。”
便见了台上台下摆开了十来桌, 当真开起了宴席。
当头的是冷盘六个, 色彩丰富得很。既有给朱襄吃过的蜜汁红薯干, 也有红薯切片了进烤炉烤得干脆的薯片, 还有外表焦香内里甜糯的烤红薯,红薯嫩尖叶儿焯水后凉拌的小菜,以及水牛奶红薯饼。
冷盘上完, 席面上就香气四溢了。
卢士信自然又捧出了酒坛子, 冲顾皎道, “小嫂子, 全是小菜没法子下酒啊,得上肉。”
“肉尽有,你放心。”
果然便上了许多的肉,红薯蒸肉饼,碎肉粉丝也就是蚂蚁上树,滑溜肉片儿等等。
因人手紧俏,木台上伺候的人要讲究些,杨丫儿和含烟便帮着走菜。杨丫儿来去风风火火,一贯风格;含烟不知为何,却有些缩手缩脚的样子。好几次捧着菜上来,特意绕到顾皎的后面去上,似乎在躲什么一般。
顾皎刚开始还不觉得,多来几次便留心了。她跟着看了几眼,却发现每次含烟来,坐在主位上的朱世杰嘴角便吟着笑,目光灼灼地打量含烟。或者是盯着她的脸,或者是扫视她的腰,那情状,着实有些难堪。
她见了,李恒自然也见了。她不好说什么,李恒却故意举起酒杯冲着朱世杰,挡了一挡。朱世杰端起酒杯和李恒碰了一下,看着他‘哈哈’一笑,大概心知肚明的意思,并不以为怪。
顾皎见此,心中有很不妙的预感,但此间还要讨好朱世杰,便先给李恒布菜,要他吃了做个示范。李恒当真喝了第一杯酒,吃下那些花样百出的菜。
柴文俊见李恒吃得无事,也试探着伸出筷子。他颇研究了一番碎肉粉丝,好奇道,“这长条细滑之物,叫甚呢?和薯又有什么关系?”
问得太好了。
顾皎立刻将准备好的说辞往外放,“我叫它粉丝。是将红薯打碎成泥状放入清水中搓洗,然后捞出残渣,清水静置后得许多粉。那些粉入漏勺拍打成条状,下水烫熟便是这般粉丝了。口感很是细滑,我很喜欢吃。”
朱襄道,“此般做法,和豆腐倒是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然也。
柴文俊便取了一些吃,大约是口感特别陌生,没显出十分喜欢的样子。
朱襄看来看去,只见那肉片中无薯,便取了一片肉来吃。几乎是立刻,很有些喜欢的模样,“这个肉,口感好嫩。小嫂子,如何做的?”
卢士信见状,也去取了些来吃,跟着点头。
顾皎道,“因肉片上裹了一层浆水。那浆水,便是红薯中洗出来的粉,裹在肉片上,会令肉顺滑细嫩。”
这就有些惊奇了。
朱世杰将两样一一尝试过,不断点头。
恰此时,杨丫儿端了一大海碗的肉汤来,热气腾腾,还散发着油烹的香气。白生生的汤水中,浮着一层碎碎的豌豆和黄色的团状物。
“这又是甚?”朱襄来了兴趣,想听顾皎搞出来的花样。
顾皎取碗,单独盛了一碗,底下是熬得烂掉的豌豆,上面是一块儿黄色的肉团,白汤里点缀了几片绿色的小葱。
“豚骨汤。只做法换了一下,取豚小排骨剁成小块儿,裹上浆水,再裹一层晒干的红薯粉,入油锅炸得金黄酥脆,然后再熬的汤。”
朱襄浅浅喝了一口,比白水熬的汤滋味厚了许多。她吃着,对李恒道,“恒哥,你真是找个了再贤惠不过的娘子。”
李恒答了一句,“她呢,倒是说得一口好菜。”
顾皎笑了,两颊的涡更深。
“别说了,咱们赶紧吃。”卢士信尝了一两口,吃出好来,“今儿这些菜,一大半我还当真没吃过。”
柴文俊也尝了好几样,以他那挑剔的程度,居然也吃下肚了。
朱世杰和李恒对酒,喝汤,半晌道,“如何做主食呢?”
顾皎便立刻上人上了几样主食,或者红薯干饭,或者红薯稀饭,或者红薯饼。顺带的,她还说了,“其实红薯汤也管饱的,偶尔饿了,随意吃些红薯米花糖也可以,或者直接生啃——”
当真是,想怎么吃都是可以的。
朱世杰到这会儿才认认真真地看了顾皎,虽然不如那个丫头含烟角色,但也算是难得的小美人了。惹眼的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甜味儿的笑涡,浑身上下的灵气。他再看一眼李恒,小两口并排而坐,虽然并没有像朱襄和柴文俊那般多话自在,但也看得出来十分恩爱。
他心中有数,缓缓点了点头。
顾青山等再台阶边,好几次追问含烟,“如何?”
含烟垂头,道,“世子和郡主在吃,面上都在笑,看起来是满意的。”
他点头,“那便好。”
说完,便要下去再行忽悠。
“老爷。”含烟开口叫了一声。
顾青山转身,“甚事?”
含烟咬唇,轻声道,“老爷买了奴婢,又好吃好喝的养了几年。奴婢对老爷感激不尽,伺候小姐未敢有一分不尽心。老爷可否将契纸交给小姐——”
顾青山皱眉,上上下下看她,只说了一句,“你既是奴婢,便去做奴婢该做的事。如何安置你,是老爷和夫人该考虑的。”
含烟脸发白,行了个礼,表示歉意。
顾青山略顿了顿,虽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没深想,便走了。
含烟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直到另一边唤她的名字,她才走开。
杨丫儿上菜完毕,找了湿毛巾擦手。她见含烟垂头丧气的样子,道,“你和老爷说甚?”
含烟咬唇,“咱们陪嫁的时候,老爷没把契纸给小姐的。”
杨丫儿倒是无所谓,反正月钱照样拿。
“对呀,你要做甚?”她好奇地问。
含烟看看不远处觥筹交错的众人,小声道,“我想契纸先在夫人手中,再去和夫人说。”
“说甚?”杨丫儿笑,“说你想通了,看上哪家的小哥哥,想嫁人?”
含烟面红耳赤,“人家和你说心里话,你却嘲笑人。哪个小哥哥,是能让我这般的奴婢看上的?你——”
杨丫儿将湿布巾拿开,道,“这事就不该你去找老爷。老爷是主人家,咱们是奴婢,哪儿有奴婢和主人谈条件的?夫人心善,你去求求她,她开口问老爷要,才是正理。”
含烟听她这般说,心里更苦了,由不得也看了一眼顾皎。她坐在李恒身边,满脸带着笑,眼睛里都闪着光;将军虽然面冷心冷,但偶尔看到她的时候,眼神也会软一软。可视线再一挪,旁边那穿着黑衣衫,戴着金玉冠的世子,她却打了个寒颤。
杨丫儿没听见她的回复,跟着看了一眼。先没在意,后觉得不对,再看一眼,却见含烟紧盯着世子瞧。她皱眉,打了含烟一下,“你在看甚?”
含烟立刻低头,遮掩住自己的目光。
杨丫儿见状不对,将她给拽去一边,厉声道,“含烟,你做了甚?怪不得莫名其妙想着要契纸,你好大的胆子。”
含烟几乎要哭出来,“我没有。”
“那——”
“不小心撞上的。我去郡主那边找碧鸳说事情,结果出门的时候遇上世子了。他,他不是个好人,说话不中听,还——”含烟将眼泪吞下去,“后来又去正院催他们出行,也是世子出来,动手动脚的,还说要问将军要了我。我,我害怕的。”
“为什么不和夫人说?当真害怕?那可是世子!”
含烟抹了一下眼睛,“夫人忙着薯的事情,好几天都和勺儿商量怎么做吃食。她心心念念要将薯卖做军粮,正是要求着世子和郡主的时候,我不敢,是真的怕。”
奴婢不是人,主人家开心了对你好些,不开心了也不斥责,随手便卖了。她们这一批新下人,是夫人出嫁的时候新配的,并不知以前那些去哪儿了。后呆的时间长久,难免听见一些闲话。只说夫人之前的贴身丫头,要不然卖出去了,要不然配给外面跑商的伙计了,通没在近处的。
若是世子当真开口要她,夫人和将军必然不能拒绝。按理说,她本就是被家里卖出来,给人做侍妾的,命基本上定了;可在顾皎身边呆着,好歹算有个主子;当真送出去给贵人了,她还能算得上个人吗?世子这会子见她颜色好,喜欢,要过去且睡几日;若是他走了呢?她如何自处?即便世子将她带走,既无亲故,又无身份,更无钱财,命才真正是捏别人家手里了。她想来想去,着实害怕得睡不着,好几次想找顾皎说话。可转念一想,军粮大事,涉及的银子千千万。她含烟只一个奴婢,撑死了才值几十银子,怎么比?
杨丫儿也是奴婢,见她当真难过,也是懂她的恐惧,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这几日躲着他,有什么活儿要不叫我,要不叫柳丫儿。咱们找个好机会,给夫人说说。我觉得吧,夫人不是那样人。”
含烟强行将眼泪咽下去,点头道,“我这会,真恨这张脸。”
“别矫情了,若不是这张脸,老爷也不能买了你。你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杨丫儿将她推开。
含烟没法儿回嘴了,可她心里终究还有些妄想。顾皎对她说的那些出格的话,让她管着院子里的账,看着账本夸奖她写字好,算账快;那时候柳丫儿也在旁边,便会多嘴地着,如果含烟姐姐是个男人,就能做夫人的管事了。
夫人便笑着问,“男人做管事?什么道理?我觉得含烟的本事不比他们差的呀。”
柳丫儿嘟囔着嘴,“可女子做管事,都是结婚后的妇人。”
“那从夫人这边开始,未婚的小姑娘也做得管事,好不好?”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自己挣得一分钱,不必担心被父母卖了,也不要害怕没讨好到男人,也不会恐惧随时被送出去,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