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血光
顾琼头晕脑胀, 又听得四面爆裂升起,到处火光和浓烟, 甚至还有不知什么的残肢飞溅而来。他再顾不得许多,立刻抓了一匹惊马,翻身上去,跟着原来的方向冲。
他眼睛里,只盯着那柄长长的画戟, 那戟在,路就能开。
耳边的哀嚎,呼喊, 远处惊了马群的雷鸣般的啼声, 混不能入他的心。甚至,整个人沸腾起来,眼角余光能清晰地看到侧面有追兵执箭来射李恒。他纵马狂奔, 马蹄打在那人的腿上,箭便落了地。
李恒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 “顾着自己就好。”
顾琼点点头,顺手拔了那人腰上的剑, 又打马跟着。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中间冲杀多少次, 只每次有人阻路, 那画戟上便鲜血淋漓一片。直到跨越了两道人高的火线, 李恒的速度才慢下来。
李恒驭马, 上了个缓坡,定定地看那处火海。
此处本是草甸子,乃是冬季牧场。场中不仅有许多干草,还有许多晾干的牛马粪便堆叠起来做燃料。牲畜的吃食无非草、豆几样,再兼各样营房连接成片,一旦烧起来,便能形成偌大的火势。
用火攻,这是他早定下来的。
只要风向好,点燃那山一般的干草堆,再将火吹去存放米面豆的堆棚,配合土制大炮仗的声效,必然惊得牲畜群疯跑。趁那乱的时候,跑马进去,一路酒精将营房区洒遍,四面火苗。
火势一起,温度上来,营中的存粮全化了灰。
李恒此时已能感受到风中带来的炽热,心知是成了。
顾琼这才能透一口气,抖着手脚几乎瘫在马背上,但眼角余光也能见,那火光照得半边天都红了。
“我的妈呀,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丢火里去,一阵儿爆裂——”
甚东西?便是顾皎所说的大炮仗。李恒叫人找了营中工匠,勉强做了出来,效果还成。
说话间,周围陆续有人围拢来,那周志坚也领着新兵来。
长生一见了顾琼,叫着‘少爷’狂奔而来。
顾琼捡回来一条命,庆幸道,“长生啊,你差点便见不着你家少爷了。我真是要上天了我,就跑得稍微慢了一步,那物爆了,炸起来的气浪直接将我掀翻。快看看我的背,无事吧?”
长生赶紧看了,只原本的鞭痕又出血了,多了许多新鲜的淤痕。
更有好些庄上的少年人来,齐呼啦啦地,团团围住,分享第一次跑马的经历。
周志坚策马来,道,“将军,末将来迟!”
“不迟,刚刚好。”李恒的音调有些冷。
“如将军所言,只在南边留了个口子,都往那处去了。”周志坚道,“现在就追过去?”
李恒摇头,“且让他们去河口城报信,先生还有后招。”
另有几个偏将上来,大约是许久未见周志坚,显得十分亲热。
周志坚一一寒暄完毕,便听见林子里有鹰笛的声音。这是放出去的探子,发现京州兵的信号。
李恒道,“整队,进山,起狼烟。”
老兵明显习惯了,翻身上马,立刻整队就走。
顾琼那帮子却还懵懂得很,吃了周志坚几个白眼才晓得要走了,手忙脚乱地上马,狼狈得很。
北方狼烟起。
青州王用力拍了拍桌子,“延之,干得好!”
便亲点了几路兵,向河口合围而去。
河口城中人早在见北方浓烟的时候已知大事不妙,城中储粮连半月都不够,仗如何打?
京州王也是干脆,直接舍了城,出北门,分了三路人马往京州更深处的漠北草原的方向去。
青州王领一军围城,卢士信领了一军追杀,朱世杰领了一军封堵,又有其余老将布阵将那溃败的军队穿插分割。
卢士信倒是出了狂言,“活捉那个老匹夫。”
然他那队碰上的,要么是无名小将,要么是失了大队的散兵,当真见鬼得很。
朱世杰倒是碰上了京州王的一个儿子,那儿子悍勇得很,死顶着朱世杰没让过去,硬生生见着京州王的王旗走远。
至于诸般老将,早已立下赫赫战功,便只严守阵地,将地盘推得更远。
然京州王,其实也不好受得很。失了几个儿子,折损了京州多年积攒下来的辎重。他恼恨悔得口吐鲜血,只叫着若有来日,必将天下姓朱的碎尸万段。
然诅咒没完,便发觉自家被一小队人牢牢的咬死了。他们不远不近地缀着,白日偶尔赶一赶,晚上随时扰一扰,刚得入眠便是砍杀之声。
京州王突然道,“我小时候行猎,父王教我,说那猛兽垂死还有一挣扎。若射中了猛兽,不必着急靠近,只远远地看着,惊它们一番,它们便血尽而死。想不到,我堂堂京州王,也有这般被人折辱戏耍的时候。”
能死咬着不放,又耐心地戏耍。那大将,必是冷静酷戾之人。
下面的谋臣听主人已发了悲音,料他心气已全无了。此时再提和谈,已失了筹码,只剩呜呼而已。
果然,逃至山口的时候,远远见了无数杆黑色的旌旗。
肆意张扬的朱字和李字,飘在风里。
旗帜过后,无数的热血和白骨,散落在雪地里。
京州,败了。
车轮滚滚,山道艰险。
李恒依旧覆着鬼面,谁也不理。他坐在白电背上,独落在队伍最后。
朱世杰站在高崖上,指着前方木车里缩着的白发老人,“那便是京州王?”
柴文俊道,“一见便知了。父王年轻时曾和他一起闯过漠北,很是熟悉。”
朱襄却道,“以前只当先生为恒哥谋划,不想恒哥自己也很有计策。”
“只有士信,表里如一,万年不变。”柴文俊玩笑一句。
朱襄看看他,再看看自家大哥,道,“你们呀,且想好说辞,怎么把龙口的事忽悠过去吧。关口封了那许久,进出的人俱无,不知里面惨成甚模样了。”
说完,她摇摇头,径直走了。
朱世杰却直瞪着李恒的背,“有他在,连那几条黑皮狗,都不觉得讨厌了。”
李恒天生机警,被人盯着瞧了半晌,如芒刺在背。然他本招揽了滔天血仇在身,又归心似箭,便管不得那许多了。
顾琼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到底是说清楚了。大营中的军粮多得蹊跷,许多红薯直接被冻坏的。他几次求见魏先生,想问问是不是将龙口的粮食一点没剩全刮走了,然魏先生根本不见他。他现在唯恐父母和妹子出事,问李恒讨个主意。
李恒只在心里默了默,虽一半的心信任顾皎的机灵和许星的本事,另一半却撕扯起来。她身体太差,经不起折腾;外面看着圆融,其实心软得很,肯定见不得别人受苦。虽然留了宽爷那一手,但谁知道能不能熬得下去?天寒地冻,又无吃食,饥民暴起,土匪横生,只想想便后脊发凉。
柴文俊,实在太过了。
而魏先生,为何袖手旁观?
李恒牢牢握住马鞭,那些金色耀眼夺目,仿佛顾皎在说话。
“我家将军啊,天生就配得上这般华丽富贵。”
纵马入营,锣鼓齐鸣,呼声喧天。
“李将军回来了——”
“来了,那便是京州王——”
“李将军好厉害,活捉了马家父子。”
顿时营中呼声,几令山崩。
青州王兴奋异常,在高台上等得不耐烦了。远远见着大开的营门处来了车马,更有一骑白马,立刻起身,亲迎到台下。
李恒翻身下马,冲着青州王便跪,“义父,延之幸不辱命。”
“我的儿。”青州王亲扶他起,却对上他缓缓抬起的鬼面。
青州王倒不觉得有甚,立在他身边的魏先生心里却‘咯噔’一声。
戴着鬼面的李恒,当真是六亲不认的。
“那京州王呢?”
李恒懂青州王的迫不及待,只一招手,囚车便上来。车中人只着白色中衣,须发皆白,神情萎靡,着实狼狈。
青州王似有些不敢认,连叫了几声京州王的名字,京州王才懒懒地张开眼睛。
“快开锁,请扶王爷下车。”青州王道,“怎可如此待他?”
李恒知,青州王得胜,自然要摆出宽厚的模样来。
他定定地看着青州王的后脑勺,一刻也没放松。
魏先生走到他身边,“延之——”
李恒没有应声,眼珠子也没动。
魏先生放低声音,“解了鬼面,咱们好生说话?”
马蹄阵阵,后面的大部队也入营了。
青州王亲搀着京州王上高台,似要有一番话说。只五花大绑的败军之将对着衣冠华丽的夕日老友,恐也是无话可说的。
因此,京州王的眼里,是有怨毒的。
“先生,你可知龙口现在如何了?”李恒的声音如同钢铁摩擦的吱呀声,擦得人难受。
魏先生没说话,显是知道的。
“你为何袖手旁观?”他又问,“皎皎有小庄,有宽爷,有许星,自不会死。可她心善,必不忍龙口遭灾。你只需过问一声,柴文俊必不会那般嚣张。你,为何袖手?”
魏先生看着青州王将京州王推向前台,下方却是阵列的青州黑甲军。青州王要的,便是这般彻底的羞辱对手,和胜利。
“先生,你回答我。”李恒问了。
魏先生道,“延之,她是将军夫人。既是将军夫人,便当担起职责。若事事要人操心,可怎么好?若是连这般境况也无法处理——”
“先生自小教我,兄弟手足,亲朋近友,若有难,必援之。”
李恒转头,蓝色的眼睛透过鬼面落在魏先生的脸上,“先生教过的话,我一刻也没忘。”
魏先生没有躲避他的质问,道,“你娘死了十四年,这十四年我日日夜夜想的是怎么为她报仇。出手帮顾皎,得罪世子,王爷也不会心喜。我不允许中间出现任何变数影响到你,以至报仇无望。”
李恒复将头转向台上,青州王面对下方阵列的将士,意气风发,而京州王则盘坐在木地板上,只盯着脚上的皮靴子。他无意和魏先生争执,只往前走了一步,手搭上自己的剑柄。
魏先生只当他激怒在心,也不想继续隐瞒下去,问了一声,“延之,你知不知顾青山送去都城的是谁?那温家怎地多出一位外嫁的小姐?李代桃僵——”
李恒仿佛没听见一般,眼见得京州王缓缓起脚,皮靴的脚尖处一线亮色瞄准了青州王的后背心。有边上的护卫惊声,李恒和另一侧的卢士信立刻拔剑而起。两人速度差不多快,只一个攻头颈,一个对膝盖。
赤血飞溅,落了几滴落在魏先生脸上。他伸手摸了摸,灼烫得惊人。
耳边却留着李恒浅浅的话,“我猜着了,可那又怎样?”
魏先生再抬头,却见李恒立在青州王身侧,右手执剑,左手却拎着京州王的人头。
他的胸口,却不小心被卢士信的剑失手刺破,也喷出血来。
那血光里有一双蓝眼睛,和许多年前都城宫室里那双一模一样。
李恒看卢士信一眼,卢士信惭愧,立刻撤了剑。他的鬼面冰冷,高举左手,京州王痛苦扭曲的脸对上下方万千兵士,仿佛年迈猛兽终缓缓倒下。
高台静默一秒,随机爆出震天的欢呼声。
“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