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眼泪
顾皎在帐篷里休息了一会子, 周志坚来,说河口郡守已安置妥当, 山庄里清出一部分还能用的房间, 请夫人去歇息。
她奔波了一两日, 既忧心又劳神,还亲自开了一回枪, 这会儿又因李恒的态度焦躁,自然需要一个舒适些的地方休息。也没推辞, 让丫头和从人们搬着箱笼, 下山去。只路过战场的时候,走侧面,尽量不去看那些还没收拾完的血肉。
待入得庄, 见围墙里面的一片倒座房被拆得七零八落,木头被抽出做了拒马等物。只正院、后院和两个偏院算是完好, 近山壁上的几个小亭子间还可用。
幸好正院正房里的设置完善, 家具和用品一应俱全,且都是好的。
顾皎也顾不得了, 等杨丫儿铺上惯用的衾被后, 立刻滚了上去。
含烟拉着杨丫儿出去, 道,“夫人和郡守, 又闹不开心了。”
辜大守在院子门口, 听见了, 皱眉道, “你们伺候夫人就伺候夫人,少说话。”
杨丫儿见辜大见得多了,也敢驳他了,道,“夫人为郡守涉险,郡守都不感谢。你还帮着郡守骗夫人,咱们说说都不行了?”
辜大便不吭声,那当真是他的耻辱。
杨丫儿见他不说话,还要追击,含烟拉她一下,给弄走了。这新院子地形陌生,需得四处逛逛,再找灶间,亲手去弄些简单的吃食。
辜大见她们走开,这才略松了松绷紧的后背。他的忧虑不比丫头们少,甚至可以说是更多。夫人借兵来此,解了郡守的困,当是天大的喜事。可郡守来见夫人,不仅没有喜欢的模样,反而怒气冲天。他不知其中有何机窍,可守在帐篷门口的时候,却零星听了只言片语。
‘郡守只怕夫人离开——’
夫人离开,去哪里?
和梁又走?
梁又,是燕王?
辜大纵然将头想破,也想不通。
燕王乃是窃天下的诸侯,夫人怎会和他闹在一处?他既惶恐,又害怕,更是唾骂自己万分。实在愚钝,让夫人对他失望了,否则也能为夫人分得一二分的忧虑。
而心底更深处,他万万不愿意失去夫人这般主家。
顾皎没睡得好,陌生的地方,首先气味便不对了。
她翻来覆去,心浮气躁得很。幸好含烟很快找着人送了木桶和热水来,又搞到一个小火炉,自在廊下熬米粥。她泡澡,换了一身宽松的家居衣裳,盘在床上等着吃饭。
纵然心情再不好,饭也还是要吃的。
早知如此,借完兵后立马戴上那手镯,回家。虽然梁又不怀好心,但回去这件事,肯定不会作假的。
搞到现在,李恒绝对不会再让她单独见梁又了。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怪不得心狠之人才能成就大事,她败就败在心还不够狠。
可当真不告而别?顾皎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轻烟一般的窗纱。
延之啊延之,只叫着这两个字,她的心都痛了。如果她走,他的人生里满满都是缺憾,都是被人丢下和辜负的伤痛。他将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又用甚去弥补他精神上巨大的空洞?或者说,书本上冷冰冰的‘厉帝’便是结局?
顾皎闭眼,那是她最不愿看到的。
外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似是有人进来。
顾皎看了一眼,几个半大的小子扛着箱笼,轻手轻脚地进出。李恒跟在后面,衣甲未除,身上带着强烈的血腥气。
这屋中本有细细的熏香味,已经令人不适,这会子再添上那些血气,更不舒服。
她捂住口鼻,强忍喉间翻腾的感觉,“李恒,先去洗个澡。”
没人应她,只听得见马靴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行路时候甲胄碰撞的声音。长剑和匕首被解下来,丢在茶几上,好大一声。又是开箱子,胡乱找东西,还撞倒了架子上精美的瓷器。
顾皎有些忍不住,可刚下床又坐回去。不能主动说话,还在冷战中,而且架没吵完,主动就是认输了。她忍着恶心,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恰好外面传来米香气,她问,“可是粥好了?”
含香应了一声,“立马就能得了。”
“赶紧上来。从昨儿晚上到现在,一口热乎的没吃上,可饿坏了。”
超过十二个时辰的饥渴。
外面的响动停了一下,又继续,只更轻慢了些。
顾皎笑了下,眨眨眼睛,却忍不住红了眼圈。她将眼睛挡起来,不愿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片刻,那人似乎出去,血气也逐渐散去。
杨丫儿端了托盘进来,米粥的香气驱散了一切。
顾皎用力眨眼,恢复正常的模样,磨蹭着去窗边吃饭。
杨丫儿摆饭,小声道,“郡守去梳洗了。给他留了饭,在外面的砂锅里,夫人——”
“你和含烟出去吧,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再吃点甚。”她苦笑,“我和郡守只怕要大闹一场,有你们在,太不好看了。”
杨丫儿摇头,“咱们还是在外面守着吧,起码还有人能劝。”
李恒那脾气,连魏先生只怕也劝不了,靠丫头?顾皎摇头,别留了,人多反而激发他的凶性。
“走,都走。”她道,“夫妻床头吵,床尾就合了。”
杨丫儿无法,只得离开。
顾皎吃完粥,自收拾碗筷放去外面,正碰上李恒洗完澡出来。春末,山里还是冷的,他却一点也不怕,只一身单衣便出来了。头发湿润地披散在肩上,浸润了大片布衣。她真是很看不惯他这模样,说了许多次也不改,回回头痛了却叫人帮忙按头缓解。不知怎地,那些压下去的气,立刻飞胀起来。
她将托盘丢在木案上,发出巨大的一声,里面的碗碟乱飞。
他听见了,伸手将托盘规整好,另拿了干净的碗筷,“我饿了。”
径直坐到旁边的木椅上,等着人伺候。
顾皎整个人几乎要爆掉,掉头转身,去妆台抓了木梳和干净的布巾。出去的时候,他有点发呆地坐着,头发的水珠子已经淋湿了大片的石地板。她咬牙,将布巾盖上去,胡乱地搓了几把,再将他头发毛躁地挽起来。
大约是太过用力,扯掉一大把。
他没叫痛,只道,“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敢立顾字旗了,还敢对我不敬。”
“延之倒是一向胆子都大得很,不怕死,不怕伤,不怕惹人不开心,还不怕病。”她丢来木梳,布巾搭他肩膀上,“一直对我,也没多尊敬。”
李恒理了理皱巴巴的布巾,看她盛粥。干的多,稀的少,还是心疼他的。
他接了碗筷,开始认真吃起来。只是简单的稀饭和小菜,也美味异常。
顾皎看他吃得香甜,后脑勺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忍不住讽刺道,“若有一天,你看我不顺眼,将我随便关在哪儿,我也是没办法的。就算是你找个新夫人,我也莫可奈何。你打的,便是这主意吧?”
“我没这样想过,你别冤枉人。”
“你这样做了。和魏先生早就商量好了,也知晓李家和马家的手脚,将先锋军全派出去堵截,装出人少的模样来落凤坡——”顾皎真恨自己那场病,病得心智眼瞎心也瞎了,“你们明明计划好一切,连辜大都知晓,偏我一人不知。你不觉可笑吗?”
“皎皎,我现在不想和你吵。”
顾皎更气,“这不是吵,是讲道理。”
李恒拿着筷子,看了她一会儿,“你本来的个性,就是这般咄咄逼人?连别人的好意也不愿要?”
“现在是好意,以后呢?”
“你很害怕?怕什么?”
顾皎囤了许久的气,一下子全泄了。她站了会子,低头,复又进屋。屋子虽然陌生,但格局和传统河口民居相同,分内外间。她坐到妆台边,对上了铜镜里脸色苍白的自己。
害怕啊,怎么会不害怕?这个世界都是不对的,一切都很危险,偏偏她所能依靠的只有家族和丈夫。没有制度性的保障,她怎么在这世界存活?
李恒永远都不会懂她的恐慌,那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她伸手,戳了戳镜中人。你呀你,到底是在强求什么?
李恒又进来了,直接坐到床边,“皎皎,我现在好累。咱们先不吵,睡觉好不好?”
顾皎是睡不着的,没吭声。她眼角余光瞥着他还没干的头发,古人当真不爱惜身体得很,是不怕生病早死?还是李恒自己从小没了娘亲,魏先生不懂如何带孩子,崔妈妈又太忙,导致他什么也不懂吗?
她想唠叨两句,心里又暗骂自己,都别管了。
李恒见她不来,自己躺床里面去,拉了衾被盖上,当真睡起来。
只一刻钟,起了浅浅的鼾声。
顾皎更是气了,为甚她在这里已经要爆了,他还能安睡?她爬到床上,想给他一巴掌,不想却见他眼睛下面巨大的黑眼圈。这一眼,不免又心软了。他也忙累了好几天,毕竟,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点的大男孩子而已。
她收了手,跌坐在床边,眼泪珠子一样往下流。
不想李恒却突然睁开眼,坐起来,看着她。
她偏头,努力不发出声音。
他凑过头来看,她再扭身。
他干脆抱着她,似乎用尽全力。
她想挣却挣不开,半崩溃地捶打他的肩膀,“都怪你,都怪你——”
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他哑着声音,“皎皎,这回是我不对,我太自私,没考虑你的心情。你别哭,好不好?”
顾皎干脆张口,咬着他颈项的一点软肉,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许先生说的没错,他甚也不能做,只能赌她的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