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餐桌上摆的饭盒热腾腾地冒着气,菜色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洗手间外是方饮, 惨白着一张脸, 磨磨蹭蹭的, 对着陆青折欲言又止。
气氛凝固了几秒钟, 陆青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走进厕所张望了一下,发觉挂钩正好失去了黏性,掉在地上。
然后,他转身看向方饮拎着的东西,好似在看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地雷,而方饮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半是茫然半是犹豫地说:“你现在方便吗……”
方饮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不承认不行:“如果我有第三只手的话,我是方便的。”
陆青折过去帮他拿了吊瓶, 他尴尬到无语凝噎,走进厕所, 甚至一时半会没有了之前的念头。
方饮最开始心想, 都是男的,有什么别扭的。
等到脱裤子的时候,他再想,要不要把水龙头或者淋浴器打开, 好歹盖住点声音?
他的手肿得厉害, 动动指关节都疼,这会病号裤的系带还被人打了个结,他东扯西扯, 没解开。
陆青折全程把脸侧向门口,感觉方饮那边没有动静,问:“好了吗?”
“没呢。”方饮瓮声瓮气的。
过了两分钟,还没响动,陆青折原先不太想催,可这现象很奇怪:“还没好?”
“还没还没。”
满腹疑虑,酝酿了半天,陆青折终于鼓足勇气去看方饮,见方饮苦恼地低着头,他问:“怎么了?”
“那个,系带好像被我弄得解不开了。”方饮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这下好端端的活结变成了死结。
陆青折凑过去,同样都是单手,他要灵活许多,指尖轻轻松松解开了系带。方饮浮出“哇哦怎么这么贤惠”这种想法,并且差点说出来,在他正要感叹的同时,护士敲了两下门,问:“病人醒了吗?”
“醒了,但暂时不太方便进来。”
陆青折答完,虽然没有推门而入的声音,但他还是把吊瓶递给方饮,走过去把厕所的门完全关上,并顺手打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
方饮在原地和个木头人似的,晃着神,害羞得耳根微微发红。
陆青折瞧着他紧紧捏着吊瓶,没有要交给自己的架势,道:“是要我帮你扶吗?”
“不不不。”方饮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把吊瓶塞给陆青折。
没再忸怩,他低头解决完,冲了冲手,垂着脑袋走出厕所。然后护士进来,给他说了一遍最近的注意事项。
喉咙和胃都出了血,给他打过止血针,再检查了身体,小问题一堆,没什么**烦,这身子就慢慢养吧。考虑到他去年做过手术,所以要他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另外说了饮食问题。
“你这一年的饮食怎么样?有没有少食多次?”护士道,“没喝过酒吧?”
方饮觉得无奈:“真保持得那么健康的话,我会一年不到就进来吗?”
护士一脸怪不得的表情,说:“以后千万要小心了,高考之前开刀,是让你高考之后放飞自我的吗?是让你好好休养。”
方饮点头点得很快:“我一定不会了。”
被护士再三关照了重点,方饮坐到餐桌边,看着饭盒里彼此隔开的小菜,番茄炖牛腩,鲍汁扣辽参,还有青菜豆芽和玉米,不自禁舔了舔嘴角。
接着,陆青折把这上层饭盒拿开,露出下面两层来。
中间一层是喷香饱满的米饭,第三层是清汤寡水的米汤,完完全全的汤,香是香,可惜一粒米都没有。
陆青折递给他勺子,说:“医生说了现在不可以加重胃的负担,只能吃流质,这碗米汤是你的。”
方饮:“……”
米汤有点烫,要放凉一些才能喝。他倍感无趣地用勺子搅着汤水,盯着陆青折吃饭。
方饮叹了一口气,试图引起陆青折的注意,然而陆青折不管他,吃不完的菜就倒掉,反正不能进他的嘴里。
搅得手腕累,他把勺子搁在碗里,摁着自己的胃,百无聊赖地仰着脖子,望着吊瓶里的点滴慢慢流进自己的身体。
这下陆青折倒理他了:“胃还在不舒服?”
“嗯,你帮我摁着吧。”方饮道。
这要求提完,陆青折还真的伸手帮他摁住。他心思活络,继而补充:“我舌头也被泡腾片弄出两个泡,要不然你……”
“喝汤。”陆青折打断他。
方饮怕陆青折以为自己在骗他,重复:“真的有两个泡,不信你看看。”
“我知道了。”陆青折道。
“哎,我舌头疼。”方饮抱怨。
陆青折妥协:“那别喝,完全禁食是最好的。”
“可是不喝很难受。”方饮心事重重道,“光打营养液,不动嘴,感觉就是没吃饭。”
那位专家和陆青折说过方饮的习惯,因为幼年长期饮食不规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胃,所以留下了阴影,每天一定要按时吃一日三餐,即便昨晚熬夜,今早也要起床吃早饭,否则整个人压力极大。
在去年动手术的阶段,对方饮来说是最折磨的,连着很长一段时间要禁食,连流质软食都不可以碰,他就整夜整夜焦虑到睡不着,为此还产生了心理作用,总是觉得自己正在胃痉挛。
别人看到医生,问的最多是“我的情况怎么样”“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而他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喝水吃饭”。
想到这里,陆青折一边摁着方饮的胃,一边请教道:“那要怎么样呢?”
“也不能怎么样。”方饮嘟囔。
陆青折说:“你自己捂着胃吧。”
方饮乖乖捂着,扯了条椅子上的小毛毯,裹成一团搁在自己胃上,旁观陆青折握着勺子,碰了碰碗沿,确认不烫也不冰后,捞了一勺喂他。
在喝下去前,方饮有认真思考过,是抬手接过勺子比较好,还是直接低头把汤喝了比较好。
等等,自己什么时候那么矜持了?他嫌弃完刚才的自己,随即喝了半口汤。
喝了半口便已经心满意足,似乎只是舌尖沾了一下汤水。紧接着他就表示自己饱了,好像在给自己做暗示,做完暗示便对进食没有任何兴趣。
要不是医生提醒过陆青折,陆青折一定会以为方饮在耍人玩。不过,即便早有准备,现在亲眼见到方饮这样,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道:“你的病怎么会弄得那么严重?”
“吃东西吃坏了。”方饮解释。
“高中的时候没见你有哪里反常。”陆青折说。
方饮道:“我正餐吃得少,总是吃小零食啊。”
“我以为你贪嘴。”
“也算吧,一下子吃不了很多。”方饮说,“食堂阿姨比较爱我,每次都给我打很多的饭,还给我加荤菜,我就很心虚,每次只能吃一小半。”
这么碗米汤,他尝了半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心虚。
面对菜肴,方饮的种种表现显然是配合着想吃的,甚至是催促自己要去吃,可真的拿起了餐具,那点食量真的和喂了一次小猫没多少差别。
方饮用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笑嘻嘻地问:“接下来是不是吃蛋糕?”
陆青折道:“只有蜡烛是你来吹的,其他和你没什么关系。”
方饮抓狂:“一点点。”
“不行。”陆青折说。
方饮可怜巴巴地缩在一边,关掉灯,输着液的寿星要开始吹蜡烛了。
“我之前过生日都是在学校里过的。”方饮突然说,“可你都没来吃过蛋糕,今年倒是蛋糕全给你吃了。”
陆青折对此做出评价:“待遇升级了。”
方饮笑了几声,回答:“以前也没不让你吃吧!”
没不让他吃,也没邀请他吃,三层的大蛋糕被送来学校,年级里几乎每个班都有人来分一块,全是不请自来的。同龄人之间没什么顾忌,大家都是自来熟,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这其中确实没陆青折的身影。
“下次给你留一块。”方饮道,“每次蛋糕吃不完,都给纪映拿去祸害人,把奶油抹在别人脸上,真讨打。”
脸上映着微弱的火苗,他的脸仿佛长年浸润在清泉里的羊脂玉,光洁无瑕,白得可以透光。眼睛里含着些许笑意,和火苗一样闪烁着。
“许个愿,平平安安毕业吧。”他说。
平安和毕业,陆青折道:“这不是两个愿望吗?”
“寿星想许几个许几个!”方饮回。
陆青折好奇:“你们在上微积分吗?”
“在啊。”方饮道,“我边上那男的总是把手机放在桌上,静音放连续剧。”
说到这个,他就来气:“那人每次都想看剧,每次都被老师的魅力所吸引。倒是我,在之前几堂微积分课上,用他的手机把剧看完了。”
陆青折:“……”
方饮盯着蛋糕,陆青折怕他对蛋糕下手,把蛋糕放到柜子上去,不搁在他面前。
“那你对课岂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陆青折道。
方饮说:“还好吧,第一堂课是复习高中内容,初等函数这些,一眨眼就变成各种……”
他描述不出来那堆稀奇古怪的符号,讲:“各种乱七八糟的。”
“比如?”
“不记得了,我就记得零点准则。”
“零点准则是什么?”陆青折一脸问号。
方饮有些僵硬:“唔,难道我记错了吗,那就是零点定理!”
他和陆青折比画了下零点定理是个什么玩意,陆青折恍然大悟:“原来它还是定理,这个知识点也能出题吗?”
方饮不服气:“不要鄙视它,虽然它看上去是入门……”
“事实上它的确是入门。”陆青折说实话。
方饮:“……”
不要在数学这个话题上,继续和这人聊天了。他暗暗捏拳。
陆青折安慰他:“其实上课漏听也不是很要紧,只要自己抽空看看书上的例题,及格不难。”
“我觉得我理解了。”方饮不认输,“之前布置的作业,我还会做连续性的题目。”
陆青折其实想问问,连续性以外的题目是怎么做的,但话到嘴边,决定还是别给自己找刺激。
“那你说说看?”陆青折道。
方饮组织了下语言,组织了大概有两分钟,没组织成功:“嗯,说不出来。”
陆青折忍笑忍得很辛苦:“那不就是没学会,学会一个东西最重要的是能把它讲出来。”
方饮吹灭蜡烛,说:“那你给我补课吧。”
“没空,你要补的太多了,找辅导机构比较好,那种三个老师围着你转的。”陆青折道。
方饮胡说八道:“我不要三个老师围着我转,一个金牌坐我对面就好了。答应不答应啊,陆青折?这是我卑微的二十岁心愿之一。”
陆青折哪里相信他的鬼话,这么点工夫许那么多愿望,推拒:“真的没空。”
“你考虑考虑。”方饮说。
他想开出丰厚条件诱惑陆青折,然而陆青折不缺钱,应该也不惦记方饮家的保姆做出来的美味饭菜,这个人最缺的,大概真的是时间。
管院课程多,适应全英教学需要投入一定的精力去磨合,除此之外,那么多的学校活动都值得陆青折去参加。
就算是假期时间,陆青折的专业注重实习经验,而实习又是极耗时间的事情,一整个假期都在忙碌,不能随意请假影响团队,更不能浑水摸鱼拖累项目,哪里来的力气给人补课。
思来想去,方饮想找理由劝劝陆青折,反而把自己给劝退了……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小方,no face。
陆青折没再直接拒绝他:“我会考虑的,不过这个最重要的还是靠你自己。”
“我再也不看剧了。”方饮道。
蜡烛吹灭后,房间里开了几盏小灯,灯光不是很亮,在这雨夜,整间屋子被黑暗侵蚀了大半。
聊完,方饮洗漱完躺到床上,虽然没力气,但也没有困意。他一手抓着枕头,侧着缩在棉被里,盯着陆青折的背影看,思索着现在大街上肯定没几辆出租车,否则陆青折可以回家休息。
“睡不着?”
陆青折转过身来,两人直接在半空中撞上视线。
方饮抓紧了枕头,整个人蜷缩起来,道:“啊,是、是啊。”
“医生说你该多休息的。”陆青折说。
方饮这时候不忘瞎说:“所以我趴着一动也不敢动。”
陆青折从沙发坐到他床头,安静地陪了一会,方饮就松懈下来。陆青折在看雨,他在看陆青折,然后,陆青折说:“这里没有书,实在睡不着的话,你可以看看视频。”
“没什么视频想看的。”方饮装模作样。他其实蛮想再看一遍狗血剧的,可以再骂一遍人渣。
他抿起嘴,看向床头柜:“这儿还有糖呢。”
现在方饮不可以吃糖,陆青折听完,马上把那颗糖拿走了。
方饮问:“你喜欢甜的吗?”
陆青折应声,不知道是真是假,方饮继续:“之前在这里住院,护士夸我笑起来很甜呢。”
陆青折道:“是吗?”
“尝尝吗?”方饮道。
这撩拨得很明显了,任陆青折再怎么不解风情,也该感觉到方饮对他有点意思。
台风天,独处,暗处,躺在床上的人还没痊愈,说话声音轻轻的,有些沙哑,也有些软糯,话音的末尾欢快又小心。
陆青折在紧张,不用把灯全开亮,方饮也知道,不然目光为什么会那么柔软。
然而问出来的话就不怎么柔软了,陆青折问:“虽然说起来有些越线,但我还是特别好奇,你和那个小混混什么时候分的手?”
方饮:“啊?”
我连暧昧对象都没有,哪来的小混混前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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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上学期的午休,陆青折返校拿材料的时候,他本来的位子正被别人坐着,八成是暂时的,因为桌面上没有书本。
一群人围着方饮说说笑笑,方饮埋头疯狂补作业,时不时和人互呛几句,无意间看到了自己,则挥挥手示意了一下,当作打过招呼。
那次在方饮印象里,该是他们在coisini再遇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但对陆青折来说,不是这样的。
拿完材料,陆青折走去校门口,又碰上了方饮,估计作业补完了,他脸色比之前要轻松许多,坐在小门那里,手上端着一碗吃的。
隔着一道铁栏杆,有个外校男生坐在改装过的电瓶车上,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头发染成了黄色,校服上还有充满个性的涂鸦,嬉皮笑脸地看方饮吃饭。
“我排了很久的队才给你买着的,你多吃点。”外校生道。
方饮说:“你给我买的,我当然吃完啦。”
不想走过去打扰到他们,再让方饮挥一次手,陆青折等了一会,又听到方饮说:“你晚上来我家陪陪我吧,保姆探亲去了,管家也出差培训,我家就只有我在,我妈不会发现的。”
“我又不怕她。”外校生不屑。
方饮诚实道:“我怕她骂我,她发起火来可凶了。”
随即,外校生蹦出了一个脏字,道:“她为什么冲你发火,捏软柿子?有本事就来打我啊,我真不怕她,到时候站你前面,我怂我就是狗。”
方饮:“哇哦,我感动到即将落泪,但愿你千万别朝我学小狗叫。”
“啧,当然会保护好你的,你到时候躲我身后就行。”
方饮埋头吃饭,指责他:“少说点这种话,都是哪里学来的词?油腻死了。今天这份饭买来多少钱?我转给你。”
外校生说:“我俩还谈钱,太伤感情了吧?就是心里头实在担心你,想来看看,顺道带份饭。”
“完了,我反胃了。”方饮评价,“放心不下?你是我爸妈吗,我爸妈都还挺放心我的。”
外校生丝毫不生气,道:“那是你爸妈不用心!我可是个有感情的人。”
在这之前,至少在陆青折去外地参加竞赛前,还有人向方饮打听过恋爱的事情,方饮说他是单身。
以方饮的性格,谈了就是谈了,没什么好遮掩的,那看这幅情景,是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找的男朋友?
陆青折有些震惊,他没猜到方饮是同性恋,也没猜到方饮会那么快地恋爱。曾经追求方饮的人不是没有,都被方饮一一回绝,说没这方面打算。
呵呵,青春期少年一天一个打算,说出来的那些话鬼知道有几分可信度。陆青折心想。
外校生继续说:“在这读书累不累?要是撑不住,不要勉强,该回家玩就回家玩,知道没?我给你撑腰。”
方饮拒绝:“少来带坏我,我可是要考a大的人。”
“你考a大?哇哦,大白天的就做梦。哎,这几天我反正是什么事都没了,可以不用去上课,能再帮你带几次饭,想吃什么就和我说。”
方饮不和那外校生客气,开始报菜谱,几家酒店的招牌菜样样轮流来,外校生见状,跨上电瓶车就走:“再见!”
“说好的有感情呢,这感情是不是有点脆弱呀?”方饮问,“甚至不值一盘春笋里脊丝?”
“最近处处要交钱,哪来那么多钱,你还是擦亮眼睛找个有本事的男朋友吧,让人天天给你订外送。”外校生打发他。
方饮没顶嘴,把那碗饭扔了,揉了揉肚子,心情很好地哼着歌离开。
在此之前,陆青折不知道方饮的性取向,把自己的心事藏着掖着,生怕流露出蛛丝马迹被方饮捕捉,惹得人家恐惧。
这一天,他终于得到了答案,在答案揭晓的同时,方饮也谈了恋爱。
没有比这事更致命的打击了,自己的感情更加无处搁置,从产生至今,大概一直该被归类为不恰当。
他明白不恰当的就是多余的,他最好试着抛弃这份多余,不再去想着方饮。
陆青折沉默着离开学校,保安喜气洋洋地和他说了声“不用来上学了?恭喜”,他一如往常,淡淡地点了下头。
校门口的公交站台有直达回家的车辆,他站在车牌边上,思绪迟迟没有回来,错过了好几辆班车,被保安喊了声“开心过头了?傻站半天了啊”,才停止了走神。
他下意识道:“抱歉。”
保安愣了愣:“你怎么了?”
“没怎么,谢谢。”陆青折说。
怎么了?他也还没缓过神来,总之就是,唉,不是羡慕有人和方饮谈恋爱,恋爱有什么好谈的,就是如果对象是方饮的话,会稍微有意思一点,有点想知道那人到底怎么把方饮追到手的……
察觉到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陆青折掐了一下掌心,心说,算了。
陆青折当机立断,列了一个计划,从下一秒起,让自己即刻停止单相思。
这计划做得自认为还行,要不是某次奥数练习卷的答题人下意识填了个方饮上去,陆青折可以给自己打满分。
执行到高考出分,高中群里整日闹哄哄的,他去国外参加比赛的路上,闲着也是闲着,顶着可能会面对某小混混的男朋友的风险,打开来瞧了瞧。
通知的毕业典礼时间和比赛落幕时间差不多,连轴转太累,他没打算赶回来。
登机前,他收到年级主任的补充说明:这次发言由方饮同学上场,大家鼓励鼓励。
看到这句话,陆青折很没出息地陷入了纠结,认为自己在台下悄悄看几眼也不算打扰对方,可是这样,算不算对自己出尔反尔?
群里有人道:主任,你放方饮上台,要有好多人追求他了!你等着看热闹好了。
方饮迅速反驳:我是个快乐的小光棍,谁要人追求啊啊啊啊!
陆青折一顿,不住用力握紧了手机,这么看来,方饮是和小混混分手了。
为什么会分手呢?他推测,方饮那么好,分手原因八成不出在他身上,肯定是那个小混混。
那方饮是不是为此伤心过?
陆青折在这方面了解得少之又少,他隐约觉得如此去好奇别人的伤心事,不太妥当,曾经明明不热衷于探听别人的感情,可现在阻止不了自己去想象。
他的意中人,灵魂的任何一角,是什么形状,是什么颜色,他都很想知道,包括遇到的坎坷,被困住过的兜兜转转。
……唉,打定主意不再喜欢了,还是不小心想了那么多。
彼时即将去参加imo的陆青折认命,翻起了回国航班班次,买了最保险的那一班,届时要抓紧时间赶飞机。
他安慰自己,这个审美水平不行的快乐小光棍,看一眼就够了,经过四舍五入,他的举措也不算对自己出尔反尔。
本年度的满分金牌得主,如此劝着自己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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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折疑惑地说:“就是那个给你送饭来的外校生。”
“那是我邻居。”方饮道,“纪映也认识的,和我从小玩到大,称兄道弟的。就是他成绩太烂了,没能考到a附。”
陆青折说:“哦,还是竹马。”
“只是竹马,他是个直男,笔直!”方饮说。
怕陆青折不信,他积极提交证据:“谈过好几任女朋友,有次被他爸妈发现了,还妄图甩锅给我,说是我在和那个女的谈恋爱,他是给我们打掩护!那会他办完自己出国留学的程序,听说我出院回学校了,就来看看我,捎了一份我和他都挺爱吃的煲仔饭。”
陆青折低沉的情绪并未好转,莫名其妙甩了一句:“吃饭口味挺一致。”
“那是因为暑假在家总是和他一起点外卖,否则点不到起送价啊!”方饮解释,“你怎么会以为他是我男朋友?”
他拿出手机给陆青折看那外校生的朋友圈。经过资本主义的滋润,外校生比去年发福了不少,留了胡子,有个金发碧眼身材火辣的美女依偎在身旁,他摆了个秀肌肉的姿势,一条胳膊顶方饮两条粗。
方饮一脸受伤,控诉:“再说了,我挑男朋友不看脸的吗?”
陆青折:“……”
“我误会了。”他道。
方饮摊开手掌,陆青折一头雾水地低下头,他提示:“我的心灵被伤害了,赔偿。”
没问递泡腾片的女生要赔偿,反倒问陆青折要赔偿,陆青折说:“赔什么?”
辅导功课要考虑,方饮思来想去,说:“你哄我睡觉吧。”
陆青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哄睡觉过,这时候让他哄别人睡觉?
“我很好哄的。”方饮一笑就会露出小酒窝来,道。
说是这么说,方饮当然在骗人。开玩笑,以前他睡眠浅,也不容易睡着,保姆哄他睡觉次次折腾到后半夜,又抱又揉又亲的,一点用都没有。
今晚屋外淅沥沥地下着雨,陆青折横竖得待在这里,他想多和对方说说话。
后续他也琢磨好了,陆青折要是说困,自己就分给他半张床,天啊,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方饮你怎么那么聪明!这点力气要是花在读书上,金牌可能就没有陆青折的事了。他这么默默感叹。
方饮兴冲冲等待了一会,稍后,陆青折给他递过去了自己的手机。本着“别人碗里的饭菜更好吃”歪理,别人手机里的视频也应该更好看,可瞄到视频里是高数讲解以后,他倍觉不会再爱。
没到五分钟,他保持着侧躺蜷缩的姿势,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意识不到了。
陆青折心想方饮可真是说话算话,不禁喃喃:“这也太好哄了。”
临睡前,方饮没在输液的那只手依旧抓着枕头。这是个很没安全感的姿势,他习惯性抓着些什么,攥被子攥枕头,昨天在水池边,还用尽了力气攥陆青折的衣摆。
把脑袋往枕头里蹭了蹭,头发乱糟糟的,大概姿势终于舒服了,他抿了一下嘴角,侧半边脸上有浅浅的酒窝。
陆青折拿手指很轻地碰了一下那块皮肤,点水一般,却被方饮抓着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露馅了。
但方饮没醒过来,把陆青折的手掌塞在自己脸下面,如同冬眠的小动物在藏存粮。
陆青折没把手抽回来,他恍惚了一下,既然之前产生的误会都没能让自己彻底断念,那还要继续喜欢吗?
他微微屈起手指,挠了一下方饮的耳朵,方饮缩了缩,发出舒服的哼声,睡梦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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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在雨稍微小点的间隙里,陆青折去附近的公寓洗了个澡。
公寓早早装修过了,里面的器具设施完备,只是一直没人来住。柜里的衣服不是非常多,但一年四季的都准备齐全,以便某天需要。
陆青折拿了几套衣服,带到医院里给方饮用来换洗。
虽然本市不靠海,也不是台风最强的地方,但也是橙色预警。今天街道上没有多少车辆,店铺能关的全关了,a大也暂时停课一天。
他拎着袋子,等了五分钟没拦到出租,倒是接到了姑妈的电话。
他有预感,姑妈是来关心他第二专业的事情的。原先家里聚会时,长辈有讲过,让他再修一门数学,这本就是他的专长,而且对他的本专业有很大帮助。
果不其然,姑妈道:“青折,想好了吗?我这里有数学系的书单,你可以提前看看,到时候不会吃力。”
陆青折说:“想过了。”
“嗯,所以怎么讲呢?”姑妈觉得陆青折的语气有些犹豫,“还是你觉得没必要?”
陆青折道:“我有个想去的专业,不过不是数学系。”
“那是什么,计算机?”姑妈问,“还是有许多男生喜欢计算机的。”
远远地发现一辆出租车,陆青折一边将其拦下,一边和姑妈说:“到时候我想去天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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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帮我把作业做了吧,读的是文科?哦,凭你的数学基础,我觉得你可以的。”方饮一睡醒,就开始软磨硬泡。
纪映打电话:“我愿意把我的三分之一个胃移植给你,你填上,放过我。”
“我是真的不会做嘛。”方饮道。
“大家高考都考得差不多,怎么就你不会做呢,方饮小同学?”纪映不买账。
方饮理所应当道:“因为我是发挥超常考进来的呀。”
“可你正常水平也能留在五道口吧,至于那么艰难吗?你大学开学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唉,可别提了,看了一部连续剧,女主好惨,还流产,看得我好痛……”
“你没有子宫,痛什么?”
方饮道:“心痛!不是,我胃痛,胃痛行吗!”
屏幕对面的纪映被他逗笑了:“思路那么广呢,好好做题喔,也安心养病,我相信你的任课老师知道你吐血以后,是不会怪你拖欠作业的。”
方饮:“……”
同样来关心他的苏未就要好说话很多,方饮抱怨自己跟不上学习进度,这次再经历了住院,回到课堂肯定和听天书一样了。
苏未温声细语:“别着急,到时候你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教你。”
方饮道:“你那边好吵,难道你今天还上班?”
“对啊,今天算是特殊情况,会给双倍工资。”苏未说,“外卖单很多,可能是停课了,大家都在寝室里,没有事情可以做,就喝喝奶茶吃点零食。”
“外面不是被水淹掉了?”方饮疑惑。
苏未笑着讲:“没有那么夸张,再说了,我会游泳。”
方饮输液输到手痛,和苏未聊天之际,保洁人员进来,给厕所重新换上了挂钩、他走过去瞟了几眼,又盯着外面柜子上的蛋糕看。
被盒子罩着,他还是闻到了一股香味。方饮拿下耳旁的电话,无声地咽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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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掉了电话,苏未当下的情形并没有语气中那么轻松,过来上班的路上,他裤子鞋子全部湿透了,被空调一吹,直打冷站。
一起来加班的同事和他差不了多少,扛了半个小时,扛不下去了,两人各自泡了一杯感冒药,把空调给关掉,出汗了也不敢开,怕感冒。
苏未现在就是怕生病,幸好他身体健康,被这么折腾了一通,也不见鼻塞咳嗽,听到同事接二连三地打喷嚏,他纳闷,难道自己真的比较厉害?
在被他爸喝醉酒推下楼梯的那刻,他是发自内心地以为自己要死了,隔壁报警的邻居,还有被他的伤口吓得尖叫出声的小女孩,大概全在那刹那,觉得他会死。
可时隔几个月,他不但没死,此时还好好地在外地读着大学,要说缺的,他只是缺了一只眼睛。
厉害这个词不是特别合适,他爸的说法或许更贴切,就是命贱。
乌云般无法避开的穷困潦倒,日复一日不会改变的殴打辱骂,捂住耳朵也能从指缝里漏进来的窃窃私语,还有难以治愈的顽固病根,诸如此类,全施加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还是活得好好的,依旧喘着气。
“欸,你眼睛伤口不会发炎吧?”同伴问,“我看你眼罩都湿了。”
苏未的出神被打断,他摇头:“没事的。”
伤疤连结的痂都慢慢褪完,留下了淡粉红的痕迹,就是眼睛有点问题,看不清东西,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光线。
不管疤痕变得怎么样,本就排斥露出伤口的他经过纪映那件事,是再也不愿意把眼罩摘下来了。
“多多注意比较好,看你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同伴和他说,“一点也不着急。”
苏未笑了笑:“好的。”
晚上收工时,裤子和鞋在不知不觉中干了,捏一把的话,还有点潮。再次淋雨,他一回生二回熟,硬着头皮撑伞前行。
寝室楼前积了很大的水坑,有人踩在临时搭起来的砖块上走路,苏未排队等在那里。
倒霉的是,他的伞过于脆弱,一阵大风吹得所有人头发凌乱,把他的伞直接给吹折了,松松垮垮地垂落着,再也挡不住风雨。
苏未不由窘迫,手忙脚乱地尝试做一些修补,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背,把伞偏向于他。
这回,他把对方认出来了:“陈从今?”
“好巧。”陈从今笑道。
笑意里没有轻蔑,是很让人舒服的表情。苏未微微放松下来,说:“嗯,我刚下班回来。”
陈从今看他,提醒了一句:“靠过来点。”
苏未以为是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面,害得陈从今被淋湿了,急忙缩过去了点,道歉:“不好意思。”
陈从今道:“什么?我是觉得你太瘦了。”
苏未不明白,抬头看他:“嗯?”
自己的头发被打湿,衣服又皱又潮,十分狼狈,陈从今则神态自若,举止从容,连鞋面都是干净的。
自己像在出逃,而陈从今像在赶赴舞会。他无来由地想着。
陈从今道:“离得那么远,你万一被大风吹跑了,我怎样才能拉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