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巴蜀深山笼罩在一片冰凉如水的沉沉夜色之中,葭萌城周遭山峦密林里头,传出来声声猫头鹰的凄冽嘶鸣,在山谷之中飘荡回响,仿佛有魑魅魍魉夜行其中一般。山林之下,葭萌城外的血腥战场仍旧横尸遍野无人收拾,这一具具尸首,无论是胜负的哪一方,都被沉溺在胜利之中的蜀国抛之于脑后。
城墙高耸,城外,是寒冰地狱一般的死寂,城内,是自黄昏至日落笙歌未歇的狂欢。
那座简朴庄严的苴侯宫,此刻已经成为了蜀军的大本营,从苴侯宫第一道宫门,一路门户大开,酒坛子压着还没脱下藤甲的醉鬼,衣不蔽体的美人枕着还没擦干血迹的铜刀。
苴侯宫政事堂之内,兵士们架着长剑,弹剑作歌,饮酒划拳,蜀地方言叽里呱啦吵了一堂,只叫要将那政事堂的屋顶掀翻开去。坐在堂上的蜀王看着自己的一众部下,肆意大笑,只歪坐在堂中央那条木长案后头。蜀王长发披散,一身青铜甲里头战袍衣襟大开,可见一条花绿的纹盘蛇纹身自脖颈开始,缠绕着整条左臂。那盘蛇尾巴绕在蜀王堆满横肉的脖子上,蛇头吐着血红色的蛇信子,缠住了蜀王怀中那个素手高高捧起酒杯的女子。
蒋泊宁从窗纸洞口看着政事堂里头的靡靡场面,忍不住啧啧,只道想来那商纣王的酒池肉林也不过如此。蒋泊宁回过头来,背靠着贴住廊下木柱,低声对唐弋说:“蜀王他们在里头正乐呢,是时候了,走吧。”
唐弋颔首,从脚下牛皮靴里头抽出另一把精钢匕首出来,反握在手中,领路贴着墙根往第三进院落中摸去。
蜀军士兵都集中在前头的政事堂内,一路上竟无人阻挡。唐弋与蒋泊宁脚步压得实,牛皮靴子踩在地上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来。来到第三道宫门外头,唐弋往前一探,打了个手势让蒋泊宁悄悄守在宫门外。蒋泊宁会意,握着手里的匕首,背过身去贴着墙根,隐匿在了阴影处。
唐弋摸到宫门另一侧的墙根,将匕首咬在齿间,三两下攀上了宫门墙头,只听衣袍发出窸窸窣窣的两声响,便见唐弋翻进了院内,宫门外头的蒋泊宁只听见内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叫,便是铜器轻轻倒地,敲击地面石砖的声音。
一声山雀暗号响起,蒋泊宁侧身,沿着宫墙猫进了院中,随手将宫门关了一半,将一个铜铃丢在了门下缝隙中。
唐弋将那蜀兵的尸首拖到墙角藏好,压着步子跑到庖厨门前,将匕首插回牛皮靴子里头,从衣襟里头摸出一把铜钥匙,三两下啪嗒开了锁。蒋泊宁跟着跑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蒋泊宁本来还捂着口鼻,跑进了庖厨呆了片刻,才发觉这里头气味并不熏人,更没有油烟味道,转头看了看周边的炊具,才想起战国时期连铁锅都未曾有,吃食不过蒸煮烤三种而已,怪不得蜀王肯将这娇滴滴的三个美人儿关到厨房这样的地方,小而干净,易于看守,倒真是个小宝地。
唐弋可没心思管这庖厨里头脏不脏臭不臭,一眼看见了被捆在角落里头的杜若。
杜若此刻跟旁边的伯嬴季嬴一样,被蜀兵用布蒙住了双眼,不能看见周围是什么境况,只听见庖厨的门开合发出的吱呀声响,只以为是蜀王来了,挺直了身子往伯嬴与季嬴的身前一挡,下巴绷紧,凛然斥道:“要杀便杀!少折磨女人!算什么东西!”
蒋泊宁见这杜若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忍不住肃然起敬,只道这杜若小姐姐真是铿锵玫瑰啊!如果这杜若是苴国的女侯,而不是她那个没出息的爹,苴国还指不定是什么样的呢!
唐弋原本双眼中含了一泡眼泪,听见心上人这样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杜若听见,浑身一跳,痴痴喊了声:“弋兄?”
唐弋伸出手去,解开了杜若脸上的黑布,双眼中泪滚滚落下,双手捧起杜若的脸。葭萌城破之时,唐弋只以为杜若身死,此刻重新将心上人捧在手心里,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将杜若揽进怀中,埋在杜若的发间,一声一声地唤杜若的名字。
杜若也是喜极而泣,抱住唐弋,一边喘气一边道:“我还以为再不能见到你了!”说着,又锤唐弋的背,笑骂道:“男人哭个啥噻!”
蒋泊宁吃着狗粮也吃够了,贴着门听了一会儿,觉着没有人寻过来,快步过去解开了伯嬴季嬴的蒙面布和手脚镣铐,道:“弋师兄,快走吧,此刻不走,怕夜长梦多,万一他们换岗,我们便走不了了。”
伯嬴攥住蒋泊宁的手腕道:“伯宁,你怎么会这样回来?”
蒋泊宁拍拍她的手背,道:“这些事情稍后我再跟你介绍,现在快些起来,我带你们离开苴侯宫。”
一直不说话的季嬴此刻却道:“我不走!”蒋泊宁正想骂她,可季嬴却梗着脖子道:“离开这里,我与姐姐还能去哪里?秦国回不去,苴国不能留,难不成满街要饭,到山里吃树皮吗?”
说着,那季嬴还拉住伯嬴,道:“姐姐!这丫头不过你从河里捞上来的,山里的野丫头,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逃出这葭萌城去,能将你我救到哪里去?这外头可都是蜀兵!片刻就打下了葭萌城的蜀兵啊!你我去蜀国,好歹能混个妃子当,吃穿不愁的!”
蒋泊宁冷笑,反讽季嬴道:“哟!瞧不出来,原来不声不响的,是个这么有算谋的,你们秦王怎么不将你请去当秦相啊!”
季嬴听出蒋泊宁话中的刺,一张脸红透了,银牙磨得咯咯响,圆眼一瞪,张口便要大喊起来。蒋泊宁眼疾手快,条件反射地翻转手腕,架着匕首就给了季嬴脖颈后头一下。那季嬴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伯嬴护妹心切,一把推开蒋泊宁,厉声斥责:“你干什么!”
唐弋解开杜若手脚的镣铐,扶着她从地上站起身来。杜若看着地上的季嬴,对伯嬴道:“夫人已然嫁来我苴国,便是杜若的长辈亲属,杜若奉劝夫人一句,蜀国不是什么好地方,此刻与我们一同遁走,他日苴国光复,夫人仍是苴国的夫人。”
伯嬴冷眼看着杜若,道:“我感谢你保护我的恩情,可你那父亲无情无义,我姐妹二人嫁来苴国不过一日,便能将我们丢在苴国,自己逃命去了,连你这个女儿也不曾过问一句!这样的人,任谁嫁也好,我秦伯嬴不当他的女人!”
蒋泊宁咬牙劝道:“姐姐!不要在这个时候闹脾气,离开苴侯宫之后,天南地北任君选择,只不要去那蜀国送死啊!”
伯嬴拢了拢怀里的季嬴,硬着脾气道:“这不是深山地动,战乱争雄的,不是你个女娃子说送死便是去送死的。今日我当苴侯已经死了,我们姐妹两个寡妇,要去哪里,我们自己说了算!”
蒋泊宁正要再劝,唐弋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沉声道:“自己要选的路,由着她们去。不带她们,我们更容易离开这苴侯宫。莫要误了机会,快走!”
蒋泊宁回头看了伯嬴,咬咬牙,心中骂了伯嬴季嬴一句“死脑筋!”,转身快步走到庖厨门后,抬手扣开门栓。
庖厨门一开,只听见叮铃铃一声铃铛,蒋泊宁立马吓得头皮发白,反手就要把庖厨门关上,唐弋见状,抽刀卡住木门,两步跳将出去,手腕一扬,那精钢短剑冷光一闪,就将那宫门后头来的那人劈成了两半。
唐弋大喊,“带若妹走!”
紧接着哇呀两声大喊,两个披发纹身,满身鲜血的藤甲兵士亮着青铜弯刀,跨过宫门台阶,直直冲进庭院之中。蒋泊宁抓住杜若的手腕,转身就朝后头宫墙跑去。
那两个打头的蜀兵这样一喊叫,前面政事堂近处的蜀兵也听到了后头的声响,一下便猜到了后院发生了什么,自家俘虏的美人儿被动手,这如何能叫蜀兵忍得?一瞬之间,便听见呜啦啦的鬼叫此起彼伏地想起来,浪潮一般朝后头冲过来。
唐弋再怎么武艺精湛,也不可能以一敌百,眼见着支撑不住,只能奋力将第三道宫门一关,抄起地上散落的青铜长矛,卡在宫门后头,紧紧顶住宫门,挡住那愈来愈烈的叫喊声,反身朝蒋泊宁那头跑去。
宫墙边缘,蒋泊宁已将杜若送到宫墙那一侧,正攀着绳索奋力朝上爬,唐弋见状,伸手扯起绳索,往手腕上缠了两圈,手中短剑往宫墙上狠狠一钉,托着蒋泊宁一下跳了出去,翻过了宫墙,往地上一滚,总算是逃出来苴侯宫。
三人彼此搀扶着从地上起来,往葭萌城城墙跑过去。白日里唐弋与蒋泊宁翻进来的铁钩绳索还在,唐弋掂了掂蒋泊宁,将她背在背上,扯着绳索先上了城墙,将蒋泊宁放在城墙垛口上头,又三两下往城内滑下去接杜若。
蒋泊宁蹲在城墙上头,手指抓着垛口土块保持平衡。城内蜀兵喧闹之声越来越近,蒋泊宁只觉得胸口的那颗心脏如同擂鼓一样,山风吹过来,那原本寂静如墓的深山之中,有声音由远及近,蒋泊宁循着那山风往巴子梁南坡定睛望过去,这一眼,蒋泊宁才觉得胸口的那颗心脏已经难以抑制,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头跳出来了。
原本翠绿一片的巴子梁南坡此刻火光四起,秦兵已逼近山脚,黑压压的黑甲兵士,山石一般朝这葭萌城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