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庞大蛇头木舫的甲板上,一座座黑铁山直挺挺地站立着,个个左手架着一面牛皮圆盾,右手握住一支黑铁长矛,整齐划一,黑盔遮住了半张脸,几乎分不出这一个和那一个有什么区别。木舫船头做成蛇的形状,白帆扬起,恍若是眼镜王蛇受到威胁张开了血盆大口。三条大木舫沿着江水而下,蛇行往蜀国都城成都吞去。
船头江风猎猎,蒋泊宁与白起并肩站在领头的那条木舫之上,在白起的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孟贲与乌获,再后头便是数个黑甲兵士,连着白起,一共是十个秦国重兵锐士。蒋泊宁看了看他们,笑问白起道:“你们这一队,是有别的军令在身吗?不会是单独抽出来保护我吧?”
白起乜了她一眼,道:“你与墨家百余名弟子在一起,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与孟贲他们要打前锋攻进蜀王宫,丞相命我等务必生擒蜀王。”
蒋泊宁轻轻哦了一下,望着前头不远处的蜀国成都,侧身对身边的墨家弟子道:“该是时候准备抛下船锚了吧?”
那墨家弟子是看守木舫的弟子中最为年长的,最熟悉这三艘木舫,肩负着指挥驾驶这三艘“战国巨轮”的重任。那弟子往远处眺望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往木舫的后头走了过去。
白起见那墨家弟子走远,低声对蒋泊宁道:“木舫抛下船锚之后,你即刻下船,改乘小舟沿江水而下,可以到龙泉山脚停住,避入龙泉山中,幕府大帐在龙泉山东,若找不到,先挑个隐蔽处藏好。”
蒋泊宁抬眼去瞧白起,心中蓦地一暖,这木头还挺会投桃报李的,这是在担忧她被乱箭射死呢?还提醒她躲避战场,逃到龙泉山里头去。
不过细细想来,日后这白起在秦国左右逢源,这军功惹人艳羡是一样,他这待人热忱的一颗温暖真心,也确实为他笼络了魏冉一干重臣,举荐他到君王眼前去。
成都近在眼前,蒋泊宁都已经可以察觉到船行进愈来愈缓慢,背后的白色大帆也渐渐收拢。
白起转身,厉声整顿所带领的兵士,兵士高声应和,旋踵面向船沿,做好了即可下船奔走冲杀的准备。正当此时,白起却脚步微顿,转过身来看蒋泊宁。
蒋泊宁蓦地觉得该跟白起说什么,比如什么要砸酒碗上梁山一样的豪言壮语,最不济也应该说两句“平安”之类的话,可白起这一仗又肯定会平安归来,蒋泊宁就觉得没有必要搞得自己像老妈一样。无奈白起那眼神灼灼,似有千言万语要讲,或是等着蒋泊宁的千言万语。这被白起盯着,蒋泊宁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自己都不禁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做得不够意思。
蒋泊宁脚尖微动,往前迈了一步,正想说什么,只听船尾接替传来吆喝:“船定!”白起闻言,立刻转了身过去,走到孟贲身侧,船尾战鼓大响,雷鸣一般。隔着成都城,远远的龙泉山山头上,但见翠绿之中黑色战甲涌现,鼓声亦跟着传过来,与江上的鼓声汇集,如同一张大网,笼罩在了成都城上空。
船上秦兵高举手中长矛,赳赳大吼:“风!风!风!大风!大风!”
震耳欲聋的大吼堪堪平息,大船停定,数千长矛铁亮的矛头齐齐指向天幕,船上的黑甲秦兵洪水一样涌下了船,向成都城席卷而去,兵分三路,包抄了成都城。
蒋泊宁站在船头,看着船上的秦兵将大木舫运来的攻城器械运到陆地之上,渐渐推到蜀国成都城的城墙之下,前锋云梯高架,中军火箭雨掩护,等城墙上头火光乍现,箭雨初歇,云梯之上的黑色甲兵已经逼近城墙垛口。
蒋泊宁细细看那片黑色,已经无法分辨出其中哪一个黑点是白起。再看那成都城北口,不断有藤甲兵士出城企图抗击秦军,却被河北岸蹲守的秦军牢牢锁住了去路。前狼后虎,成都城俨然是囊中之物。
后头一个墨家弟子上来,道:“宁师妹,该回秦军幕府了。”
蒋泊宁点点头,收回视线,轻声道:“弃船上岸,走吧。”
三条大木舫上的百余名墨家弟子齐齐下了船,借小舟上岸,步行入了龙泉山,贴着山腰往设在了龙泉山背面的秦军大营赶去。
墨家弟子在秦军大营外头稍作歇息,蒋泊宁拿着令牌进了秦军大营。幕府帐门刚开,蒋泊宁便瞧见那幕府之中几张生人面孔,多了几位武将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还有三位文官扮相的杵在帐内。
蒋泊宁走到帐中,朝站在司马错旁边的唐姑果拱手行礼,双手捧着鱼符交还到唐姑果手中,道:“大父,泊宁复命归来。”
唐姑果收下鱼符,嗯了一声,蒋泊宁顺势站到他身侧,与唐弋并肩站着。蒋泊宁抬眼瞧了瞧唐弋,只见他一张脸木着没什么表情,似是对周围的事情十分厌烦,巴不得马上冲出幕府去,只叫蒋泊宁想起从前数学课上的一个个同学。
蒋泊宁瞧着唐弋这苦瓜脸,正想要拉着唐弋说两句小话,去拉他衣袖的手伸到一半,却听外头一声高呼——“报!蜀王宫破!蜀王生擒!”
一个黑甲兵士跑去幕府之中,重新又将战报报了一遍。张仪听完,挥了挥广袖哈哈大笑,道:“好啦,巴王蜀王已被擒住,大局已定,长史,宣令吧!”
站在一旁待命的秦国长史甘茂领命,从身后仆从手中接过一卷羊皮卷轴,展开捧在手中,朗声道:“秦王令:巴蜀苴不仁,苴侯流放陇西,降蜀王为蜀侯,巴王为君长,苴并入蜀,置巴、蜀二郡。封公子通为蜀王,封陈庄为蜀相,领军一万镇守成都城。巴郡主君未定,暂由蜀王蜀相管辖。秦王更元九年。”
唐弋听着,猛地抬起头来,双眼如箭,直指宣旨的长史甘茂,厉声道:“苴国何处不仁?苴侯弃城而逃,苴侯女杜若当继任苴侯,何故苴国并入蜀国!置苴侯女于何地!”
长史甘茂不过宣旨而已,此刻一不知唐弋是何许人也,二不知有什么可答,直接愣在了原地。
张仪见状,往前走了一步,将甘茂拉到了后面,对唐弋道:“苴侯女杜若女儿身,掌管苴国多有不便,此刻巴军已全军覆没,苴侯被俘虏,便是苴侯女也道‘苴侯听凭秦国发落。’,再者……”张仪瞧了一言站在一边的公子通,低声道:“公子通已经求娶苴侯女为妻,这苴侯女嘛,也应允了,现下秦王的旨意也在路上了!苴侯女与公子通共掌巴蜀二郡,也是圆圆满满呀!”
唐弋浑身一震,险些站不稳,直愣愣看着张仪,俊朗的面容先是一白,紧接着满面通红,怒斥道:“竖子大胆!口出狂言!苴侯女怎会嫁给你们秦人!”
秦相被辱,帐中尽是秦国武将,一听唐弋这话,按在腰间剑鞘的手纷纷掰开剑扣,一个个怒目圆瞪,仿佛要将唐弋生吞下去一般。
蒋泊宁也是一愣,正要上前去问张仪可是说错了,脚尖刚动,手臂却被唐姑果一扯,整个身子被带到唐姑果身后去了。
唐姑果看向唐弋,沉声道:“唐弋,我何时这样教导你?秦国国政,不得插手!”
唐姑果这话,蒋泊宁这个旁观者听着都觉得心中一凉,更何况唐弋。至亲老师这样明明白白地偏袒秦国,摆明了是早就知道了这道王令的内容,早就知道了秦王要杜若琵琶别抱,弃了他去,却到此时,仍将他摆在局中,蒙在鼓里,怎么叫他不心惊!怎么叫他不心凉!
唐弋此刻的声音都哑了,双眼通红,满是血丝,咬牙恨恨地叫了一声:“老师……”可唐姑果目视前方,沉默不语,宛如一座石雕像一般冰冷无情。
唐弋环视这秦军幕府一周,将每个人的脸看进眼中,静默片刻,蓦地爆出一阵大笑,苍凉至极。蒋泊宁看着,心中揪着疼,忍不住轻声喊了句“弋师兄”。
唐弋没有听见,笑声落尽,咬牙冲出幕府,蒋泊宁手臂一拧,便挣脱了唐姑果的手,直直追了出去。
秦军攻打巴蜀用的都是步兵,一匹马也没有,公子通他们入巴蜀倒是带了马匹,却看守得紧,唐弋如今头脑不冷静,一丝一毫也想不到去抢马,眼下又无千机翼,只靠着自己的一双腿,直直跑下龙泉山,一头往东北冲去。
蒋泊宁明白唐弋此刻一心想回葭萌,只又恼唐弋冲动起来比白起还木头,自己先绕去秦军后营,拿着令牌凭着墨家弟子的身份骗了一匹马,翻身上马,俯身马背,往东北紧追唐弋的脚步。
未出二十里蒋泊宁便在洛水河滩上截住了唐弋。将近八公里一口气不歇地跑,蒋泊宁追上唐弋时,他只跪倒在洛水河滩上,头垂在双臂之间,形容枯槁,再不复那英俊儿郎的模样。蒋泊宁翻身下马,冲到唐弋身边,伏住他的手臂,哭着劝:“弋师兄,你……”
唐弋喘着粗气,一张脸是惨白如纸,气若游丝,道:“泊宁,回去吧。”
蒋泊宁一听,大喜,收住了眼泪,扯着唐弋就要扶他起来,口中还说道:“好好好!你想开了就好!我们回去!我们先回去!”
唐弋却没起来,抬起头望着远方,喃喃道:“泊宁,你回去吧。”
蒋泊宁目瞪口呆,道:“你呢?你要去哪里?!”
唐弋答非所问,道:“送女入秦,一吞巴蜀,不都是秦国算计好的事情吗?看哪!三日未过,这赐婚王令已经在路上了,公子通,苴侯女,不是正好吗?秦国啊秦国,你的好算谋!”
蒋泊宁只觉得脊背冰凉,绞尽脑汁,反身去把那匹马牵到唐弋身边,将缰绳往前拉,捧到唐弋身前,劝道:“弋师兄!或许若姐姐有什么隐情呢!你们如此情深,你去问她,你去劝她,一日未成婚,便还有一日可以转圜的余地啊!”
唐弋抬头看着那马,蓦地笑了出来,“问?我何曾没有梦过与她天高海阔,她当初选了葭萌城,不曾选我,此刻又怎会再弃了葭萌城,来选我?”
唐弋抬手拔出腰间的铁剑,拄着剑身缓缓站起来,咬牙起誓,“秦国奸计,毁我姻缘,灭我师门,我与秦国不共戴天!他日,我定要用计让秦国将相不和,民不聊生,腐于蛮荒,再无东出之日!此誓不成,我苏代人神共弃!”
蒋泊宁浑身一颤,瞪大眼睛去看唐弋,耳朵里只有他方才起誓时说的那句,“我苏代,人神共弃。”
苏代?苏代!怎么会是苏代!
蒋泊宁脑中轰的一下,唐弋说过的话一句句在耳边响起来。
他是洛阳人,家中经商,地位卑下,拜入唐姑果门下,改苏为唐,去人为弋,唐弋,是苏代。是苏秦族弟,是他日在六国大施纵横之计,离间秦国将相,使秦国痛失柱石白起,屈居西陲数十年才复而东出争霸的洛阳苏代!
蒋泊宁自震惊中醒过来,想要再去寻苏代的身影,却只见那一袭黑白衣袍在天地间越走越远。
墨家唐弋,已再不可在天地间寻到半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