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秦国丞相府会客厅堂之上,上首的秦相张仪侧身面对着东面木案后的墨家巨子唐姑果,手中高举铜酒爵,正喝到酣畅之处,面颊微红。唐姑果亦然,原本端坐的身形亦松散下来,伴着酒菜与张仪谈论各国时政,隐约竟也可见青年时残留下来那股子的意气风发。
厅堂西面的木案后,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并肩跪坐着,低声交谈,相比厅堂另一侧显得恬淡平和许多。
明镜不时往蒋泊宁碗中布菜,一面还留神着东面那桌的酒水菜品,嘱咐厅堂边上候着的仆从填补一二,一双秋水杏眼弯弯,声音柔和细腻,俨然一副相府主母的气派。
蒋泊宁吃得半饱,一心挂在明镜身上,思忖着何时该开口,该怎么开口。
厅堂门外有三两婢女缓步走进来,手中还都各捧着一个青铜小鼎,两个送了手中小鼎到张仪与唐姑果案上,一个将那小鼎端到明镜与蒋泊宁这边。
明镜直起身来,一面将小鼎中的羹汤舀出一碗来,一面对明镜说道:“这是秦国的羊腿羹,寻常都是炖苦菜的,我与丞相来秦国久了,早习惯了秦国苦菜的滋味,只怕巨子与你还吃不惯,我在这一份苦菜少放了些,你可尝尝?”
蒋泊宁笑着道了声谢,从明镜手里接过来,用木勺子舀着尝了两口,虽却是难掩饰苦菜滋味,但也远远不及秦酒苦辣,还不能叫蒋泊宁咋舌叫苦。
蒋泊宁放下碗,道:“夫人与丞相定居秦国有多久了?我听大父说过,秦相张仪凭着一条舌头在六国间闯荡,夫人与丞相,可是自打丞相闯荡六国那时便在一起了?”
明镜看了蒋泊宁一眼,道:“那倒不是,丞相年长我几岁,比我要先出师门,我与丞相,还是在楚国偶然相遇的。”
蒋泊宁笑起来,凑到明镜身边,拉着明镜的衣袖低语道,“啊!彼时丞相还远远为闯荡出名头,怎得夫人便如此慧眼识英雄呢?大父说,鬼谷子所居之处钟灵毓秀,是个极好极好的去处,倘若是我,宁可一辈子呆在那处,绝不出秦国来吃苦菜喝苦酒!”
明镜脸上那笑容如旧,目光往上首张仪那面一扫,却道:“什么好地方啊?我知道鬼谷穷山恶水的,哪里有咸阳城繁华便利?”
蒋泊宁见明镜这样说,索性装作孩子脾气,笑道:“怎么可能是穷山恶水呢?夫人可告诉我那鬼谷如何走,我倒要去亲眼瞧一瞧!鬼谷子深居的地方,定是天地间极好的去处!”
明镜拍拍她的手背,目光柔柔,那话语却叫蒋泊宁心中发凉。只听明镜一字一句道:“家师久居深山老林,我出师闯荡天下也已经数年过去,如今家师或是云游,或是闭关,都不可知呢!”
蒋泊宁心头一跳,这明镜所说的,一字不落一字不错,正正是张仪曾经对蒋泊宁所说的话。蒋泊宁松开手中明镜的衣袖,抬眼看向那上首的张仪,只见这秦国丞相一手端着酒爵,一手撑着额角,似是酒力不支,那一双眼睛却带着阴阴笑意,直直看向蒋泊宁。
好一只老狐狸!蒋泊宁只恨的牙痒痒,扭过头来捧起案上那碗羊肉苦菜羹,咕噜咕噜灌了个干净。
明镜亦与上首的张仪对视一眼,仍旧给蒋泊宁布菜添汤,却是一句话也不再跟蒋泊宁说了。
酒正喝得半酣,腹中也填了个半饱,却听见外头哒哒有仆人快步上厅堂来,走到中央,朝上首的张仪躬身行礼,道:“丞相,左更樗里疾来访。”
张仪放下酒爵,笑道:“快请!”说罢,从木案后头起来,拍拍衣襟,理理衣袖,满面堆笑,对唐姑果拱手道:“秦王来请啦!恐今日仪不能留巨子暂住寒舍了!”
唐姑果眉头一挑,缓缓从木案后头起身,一言不发,只等着那樗里疾真真切切到面前来。
身旁的明镜亦起身来,蒋泊宁跟着站起来,再不粘着明镜,走到唐姑果身侧立着,眼睛盯着门口瞧,只见一个黑袍红衫,身形健壮的中年男人健步如飞,大笑着迈过厅堂下的台阶,行到厅堂之上,双眼晶亮,一瞬便迅速锁定张仪身侧的唐姑果,先与张仪相互拱手行礼,复而又对唐姑果深深躬身行礼,朗声说道:“巨子来秦,秦王当即命我来迎巨子入秦宫,还望丞相快快放人啊!”
唐姑果一听,确实如张仪所言,是秦王来请他入秦王宫。这秦王庶弟樗里疾如此诙谐,便是唐姑果也忍不住露出笑意,更别说张仪,早已捧腹大笑,朝樗里疾一躬,道:“左更如此说,便是要治我的罪了,仪哪里敢久留巨子!”说罢,侧身朝唐姑果拱手,道:“将巨子请出巴蜀,仪使命已成,请巨子与泊宁随左更入秦王宫,仪在此恭送!”
蒋泊宁本就在气头上,一听这张仪点了自己的名字,当即便明白这狐狸张仪没安好心,推着她跟巨子进秦王宫去,指不定要怎么将自己卖掉。
蒋泊宁火冒三丈,抬腿就想往前走去,却只觉得手臂被人一扯,一时不觉,竟往后倒退了一步,只见唐姑果对张仪拱手道,“多谢丞相酒菜,今日畅谈尚未尽兴,日后定当再续!”唐姑果话音刚落,那樗里疾便转身引路,一面与唐姑果谈笑,一面往丞相府外头停着的青铜轺车走去。
明镜拉住蒋泊宁,只俯身去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知泊宁心中定有不满,若泊宁肯听我一句劝,此刻先入秦宫看看,说不定有意外之喜。旁的,我以丞相之位保证,丞相应允泊宁的地图一块也不会缺少。”
蒋泊宁张口便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只觉得此刻是自己所想所要的东西被捏在他们手中,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如何也不能左右这张仪夫妇一二,便是扑上去咬也咬不动。蒋泊宁看向那门口,唐姑果与樗里疾正要登上那青铜轺车,那车是要通向秦王宫里头去,秦王宫里头,可是大有能压这狐狸张仪的人,不如捞两位贵人,再来咬这狐狸一口,不咬下一块肉,也带得下一块皮。
想到此处,蒋泊宁咬咬牙,甩开明镜的手,撒开腿往那青铜轺车跑过去,手脚并用爬上去。马鸣嘶嘶,青铜轺车铛铛作响,转出宽巷,往秦王宫开去。
张仪咳了两声,缓步走到妻子的身边,道:“这丫头可能成大事?”
明镜望着门口,撅着嘴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此刻尚未知,但你我将她耍成这个地步,她还能忍着脾气不撒泼,可见这丫头将老师看得十分重,你捏着这三寸,这丫头炸毛之前,还能为我们所用。”
张仪手端在身前,只长长叹了口气,“这丫头聪慧是聪慧,却并非知根知底。若不是秦王宫里头人人都认得你我,事关重大,我怎会用这野丫头!只盼她莫要胡来,搅了大局。”
明镜却道,“这丫头打巴蜀深山来,任各方势力也不能查透,你说的,她既机灵又有两下子武艺,倒确实好人选。罢了罢了,先瞧瞧如何再说吧!”明镜抬起头来,一眼瞥见张仪那张喝酒喝到红透的脸,一双柳叶眉登时蹙起,抬手便是往张仪身后一抽,道:“好哇你!不声不响地喝了这许多酒!”
张仪捂着屁股嗷地叫了一声,呲牙咧嘴道:“这不是公务嘛!公务!公务!”
明镜伸手又是一下,瞪着眼道:“公务?我看你是假公济私!今夜的搓衣板,你是跪定了!”
张仪哭丧着脸,伸手就扯住明镜的衣袖,哀道:“好镜妹!好夫人!我明日还要进宫去的!饶了我吧!”
明镜抄起手来,一声也不吭,冷冷低头看了张仪一眼。
张仪道:“好嘞!媳妇儿!咱们今天挑哪块?柚木的还是桑木的?”
……
青铜轺车徐徐驶过秦王宫的正宫门,车轮铛铛碾过铺满石砖的广场,缓缓在秦王宫前的石阶下停下来。
此刻月已高高升到空中,台阶两侧宫灯点起,火光幽微,映衬着石阶上两列黑甲卫士,一个个如同石雕一般伫立在纯黑色的石阶两侧,仿佛与石阶融为一体。夜风吹过,只听见石阶旁“秦”字大旗猎猎招展发出的声响。夜色之中,秦王宫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便是一声不响,亦叫人心惊胆寒。
樗里疾率先下了青铜轺车,唐姑果与蒋泊宁紧随其后。三人一道踏上那石阶上铺着的大红毛毯,拾阶而上,登上秦王宫前的宽阔平台。秦王宫第一道大殿的殿门之前,已有一个身着灰黑衣衫的内侍垂手等候,见樗里疾三人上来,躬身道:“见过左更,见过巨子,王上已在议政堂偏殿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樗里疾笑道:“劳烦了。”说罢,那内侍转身,打西边绕过了第一座大殿,带着三人走到了第二座宫殿前。殿门前守候的兵士沉默着侧过身去,推开了殿门,内侍领着三人稍后片刻,只见内里东边的偏殿走出来另一个灰衣内侍,迎上来道:“请。”
进到殿内,蒋泊宁第一眼便看见偏殿那四面墙尽是装满竹简羊皮书册的木架,正对着偏殿入口放着一张宽大木案,案上同样堆积着一卷一卷的竹简,旁边还搁着两大箱子。数座油灯闪耀,将这偏殿点亮得如若白昼一般。
那木案后头并肩坐着两人,一男一女。男人面容肃穆,发束铜冠,身着一袭黑色长袍,衣袍上绣着朱雀玄武,正赤的腰带上更勾勒着各式图腾。身旁的女人长发束在身后,身上一间嫩粉色广袖衣裙,衬得面容娇俏,粉黛略施,只双目中媚意婉转,便是蒋泊宁看了也移不开眼去。
樗里疾恭敬拱手道:“王上,八子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