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时间面面厮觑,正厅中满座宾客齐齐扭头, 一双双眼睛似是被磁石吸引一般, 紧紧就粘在了廊下那一大一小的身上。
公子稷见蒋泊宁未应她,连脸也皱起来,竟全不顾那些礼节, 哭得更狠, 哇哇叫道:“宁少姑不认得稷儿了吗?不是母亲派宁少姑来的吗?”
青榕此刻仍半瘫在地上, 听着公子稷所言, 也不觉心中一动,双眼滴溜溜地转,只瞧着蒋泊宁。蒋泊宁亦暗觉奇怪,眉心微蹙,一抬眼,见廊下的燕易后裙摆微动,已经要走过来,赶紧强压下心中疑惑, 笑着蹲下身来, 伸手捧住公子稷那一张小脸,柔声顺着公子稷的话头哄道, “认得认得!泊宁纵使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公子!公子可别哭了,若是八子知道了,可要责怪泊宁了。”
“姑娘与稷儿是旧识?”
蒋泊宁闻声徐徐起身,将公子稷的手握在手心中,福身行了礼, 这才抬起头来,正眼对上那燕易后,心中暗道这燕易后保养得宜,衣裙飘香,云髻高挽,跟身旁的公子平站在一块儿,只不过如姐弟一般,谁知道这两人竟是嫡祖母与孙辈?
蒋泊宁回道:“民女泊宁,在秦王宫时曾得芈八子照拂,蒙恩图报,追随公子来燕国。”
燕易后上下打量了一翻蒋泊宁,正要说话,身侧的公子平却先一步走近来,在燕易后耳边道:“易后,新人快要到了,还是先速速进去,莫要误了礼节。”
燕易后听了,亦颔首应允,朝公子稷伸出手来,道:“稷儿,先与长姐进去,待苏卿礼成,再与这姑娘叙旧,可好?”
公子稷望着燕易后,手却未曾松开蒋泊宁的半分。蒋泊宁伸手在公子稷背后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公子听话,泊宁哪里也不会去。”
公子稷闻言,捏了捏蒋泊宁的手心,松开手去,跟在燕易后身侧,随着他两人,由侍从宫婢簇拥着,往正厅上首而去。蒋泊宁随着众人行礼,等燕易后远去,这才直起身来。
青榕拍拍袍子站起身来,嘿嘿笑着走到蒋泊宁身边,这才转身给周围的各位赔了个不是。周遭的卿士大夫见着蒋泊宁与公子稷和燕易后关系不浅,纵使脸上有怒气,也不好找青榕,自己拍了拍衣袖四下散去。
蒋泊宁拍了拍青榕的脑门,道:“不知该夸你还是该打你。”
青榕呲牙一笑,摸着脑门道,“自是该夸的,我屁股墩儿摔得可疼呢!要姐姐揉揉!”蒋泊宁噗地一声笑出来,抬腿玩笑着往青榕屁股上一踢,却被青榕轻轻躲了过去。青榕又道:“姐姐,这公子稷看起来乖巧儒雅,却是个有心思的。”
蒋泊宁望向上首公子稷小小的身影,拧着眉头道:“兴许是独自一人在燕国,真是以为我是芈八子派来的。”
依着蒋泊宁的记忆,日后的秦昭襄王可不是这样一个心思深沉手段精巧的人,虽说是秦国史上开彊拓土最盛的君王,可却大多是背后的芈八子与魏冉一干人执掌秦国大舵,关于秦昭襄王那些渑池相会与完璧归赵的故事,更是像一个争宠儿童宣示不满。蒋泊宁只觉得,在秦王宫那样依恋母亲的公子稷,才是这样的一个君王的幼年模样。是以,蒋泊宁只想,也许是公子稷如今到燕国做质子过于年幼,才更会这样。
青榕努努嘴,道:“若是那样,姐姐该跟紧点公子稷才是,孩童心性,谁知道会不会等会儿就回过神来,易后还是对公子稷不错的。等苏代礼成,就立刻扑上去扒着公子稷不松手!”
蒋泊宁听着,点点头,往正厅内里挪了挪,一颗心只牵挂在公子稷身上,再不分心去理会旁人。
苏宅外头,载着燕王子之嫡长女燕伯姬的车马徐徐停下轮毂,身着朱红玄黑二色喜服的燕伯姬,左手执扇遮面,右手扶着陪嫁女的手臂,缓缓从马车上下来。苏代拱手作揖,笑意盈盈地迎了燕伯姬入门,两人并肩走入正厅大堂,先是拜了上首的易后与公子平,礼官一一宣礼,新人尊礼而为,循着礼官指引,到最后共饮了合卺酒,婚礼既成,已经将近日暮,陪嫁女与一众侍婢送了新妇到后院安歇。
苏代正是满面春风,受了八方祝贺,大笑抚掌道:“今日苏某大婚之喜,已备酒席,请各位赏脸!”
话音一落,小厮们满脸堆笑迎上来,将一众宾客引向酒席,一扫之前行礼时的肃穆,喧闹欢笑之声乍起,这才与苏宅这张灯结彩一派喜气相应和起来。上首的燕易后由公子平扶着,缓缓起身,侍从开路,燕易后牵着公子稷,走到苏代身边。
苏代躬身行礼,道:“今日……”
话刚起了个头,却听燕易后笑道:“苏卿今日大喜,这宾客熙熙攘攘的,苏卿应酬也繁忙,本后不便叨扰,便先行回宫去了。”说罢,偏头对公子平道:“送给苏卿的贺礼可都到了?”
公子平恭敬回话,“已与苏宅家老交接,一一点收了,亦收了回礼,已吩咐小厮搬上车了。”
苏代见这燕易后与公子平话中毫无逗留之意,面上的笑也无半分挂不住,只道:“如此,臣恭送易后,恭送公子。”
燕易后正要抬脚,一旁的公子稷却伸手指向廊下,轻声道:“长姐,还有宁少姑。”
苏代顺着公子稷的手望过去,正见到蒋泊宁与青榕立在廊下,正是等候的模样,却没有半分跟上来的意思。
蒋泊宁并没想到公子稷此时提起她,本来还打算跟在他们之后出苏宅,再伺机追上去找公子稷。此刻公子稷一提,便将苏代也引过来,叫蒋泊宁心中咯噔一跳,目中神色一动,便往院中寻卫淇去。
卫淇自然也是盯着这方局势,见苏代目光往蒋泊宁身上一瞥,当即笑着上前,高声道:“鬼谷卫淇,特意前来拜见苏……”
苏代目中明晦未可辨,听见那“鬼谷”二字,眉心微动,却仍恍若未闻的模样,轻巧端手在前,抬步便走向廊下,大笑着执起蒋泊宁的手腕,返身对燕易后道:“公子稷识得我这小妹?”
燕易后蛾眉轻动,凤目冷冷,笑着看向蒋泊宁,话却是问向苏代,“这姑娘,是苏卿的小妹?”
蒋泊宁牙根咬紧,这公子平他日是与燕王子之对着干的人,燕易后与公子平看上去十分亲密,苏代这一招,岂不是将她从公子稷身边推开?
未等蒋泊宁辩解,却听苏代又道:“正是,昔年我于六国游学,结识了泊宁小妹,一年之前,得知泊宁小妹随墨家巨子入秦,便失了音信联系。想不到,今日相见,还知道有这缘分。”
燕易后尚未说话,却是公子平先开口,疑惑道:“墨家?”
“自是墨家,泊宁小妹的祖父,正是如今在秦国的墨家巨子唐姑果。”苏代答着公子平的话,回头望了蒋泊宁一眼,那眼中笑意深沉,却蓦地叫蒋泊宁毛骨悚然,心中隐隐不安。
蒋泊宁心中大乱,又不知首尾,只好逆着苏代的话,避重就轻,将自己往秦国靠拢。她反手挣脱苏代的桎梏,拱手朝燕易后一拜,道:“泊宁入秦王宫后,奉芈八子之命,给公子稷讲巴蜀山川,略陪伴了公子稷一段时日。”
公子平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瞧姑娘年岁不过刚刚及笄,若跟着公子稷当老师未免过于年轻,当作侍婢书童又委屈了姑娘。”说着,公子平上下打量一番蒋泊宁,只见她衣裙朴素,身上皮衣也不过半旧,又说道:“现下姑娘入燕国,想来一切仍不方便,不如我命人替姑娘寻一处宅子安置下来,待公子稷闲暇,自去找姑娘叙旧,如何?”
这话,算是拦在了蒋泊宁与公子稷之间,如同一道十足十的天堑一般,名正言顺,无可反驳。公子稷眉头紧皱,抬手拉住燕易后的衣袖,燕易后低头,在公子稷手背拍了两下,只还未说话。
蒋泊宁轻轻一笑,道:“敢问如今公子稷身边,是哪位名家当老师,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都在教着?”
公子平正要回话,却见蓝袖轻摆,燕易后朱唇微启,笑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赋诗言志,这春秋古礼,以诗摘局言志,既考学识,又探心意,此刻虽无乐音相合,不过轻飘飘吟诵出来,却更显得意蕴深长,叫人心中一惊。
蒋泊宁眉心微动,细细咀嚼这两句诗,一瞬便知了燕易后言外之意,回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君愿兮。”
说罢,蒋泊宁伸手遥遥引向两步外的卫淇,道:“此君名为卫淇,是云梦山鬼谷子的关门弟子,鬼谷一门,纵横捭阖,涉猎百家,门生更是良才辈出,文有张仪苏秦、武有孙膑庞涓。若是为公子稷挑选良师,蓟城之内无出其右。”
公子平斜眼一乜卫淇,只见他布衣布冠,心中便大为不屑,道:“姑娘莫信口……”
“好!”却听清脆一声鼓掌,公子平话头掐住,只看向燕易后。燕易后面上笑容淡淡,放下手来,在公子稷背后轻轻一拍,道:“稷儿,去拜见你师卫淇,打今日起,卫卿便要与你宁少姑一同在宫中伴你左右了。”
“易后……”公子平眉头紧锁,尽是不满,意欲开口阻拦。燕易后轻轻摆手,云鬓上步摇随着微微摇摆,只用手压住了公子平的袖口。公子平见状,也不再言语。
公子稷闻言大喜,两步上前,抬手正正衣襟,拱手至额,躬身深深一拜,道:“稷儿拜见我师。”
作者有话要说: 卫淇:嘿嘿嘿,我,美人,清扬婉兮!
楚叔:厚颜无耻!
泊宁:恬不知耻!
青榕:没脸没皮!
卫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