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扇牢门之隔,门外, 火把闪耀将石道照得如若白昼, 苏代一身蓝底白纹的官袍,在火光映衬下如若海上浮浪,直叫人以为是神君公子。门内, 昏暗闷热, 蒋泊宁坐在地上, 佝偻脊背, 血污满面,衣衫污渍,说是难民乞儿也不为过。
“泊宁。”苏代此刻也愣住,蓝袍抖动,似要向蒋泊宁伸出手去,手指伸到半空,忽地顿住,五指握拳, 背回身后。苏代往侧面退了一步, 另一手带着长袍挥动,厉声道:“太医令!”
暗黑之处一个白衫医者背着药囊领命站出来, 向苏代拱手一躬,两三步迈进了牢中,身后一个狱卒举着火把跟进来,照亮了小小一方牢狱。太医令见蒋泊宁怀中的青榕,浑身亦是一震, 低下头定了定心神,蹲下身来伸手往青榕鼻下一探。
蒋泊宁双肩耸起,咬着牙闷哼一声,侧身护住青榕的身体,将太医令的手挡开。
太医令长叹一声,道:“宁姑娘,这位姑娘已经没了,放她走吧。”
太医令声音低沉温暖,却叫蒋泊宁眼中一瞬又聚了泪,刷刷滚落下来,将血污又溶了开去。
苏代拧起眉头,道:“泊宁,我会好好安葬她,你先让太医令看看。”
一听“安葬”二字,蒋泊宁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瞪着苏代,双手收拢要搂青榕搂得更紧,却一瞬扯到背上伤痛,浑身疼得颤抖如筛糠,只咬着牙不出声。
太医令见蒋泊宁如此,正要抬手去碰蒋泊宁,却被苏代出声止住。
时间滴水而过,蒋泊宁那双手臂终于敌不过疼痛,一点点从青榕的尸身上松开。她双目中冷冽一点点散去,苏代见她嘴唇轻轻翕动,听见她吐出两个字来,“城郊。”
“什么?”苏代不解。
蒋泊宁沉沉呼吸数下,道:“我在城郊有一处地,要将青榕葬在那里。劳代兄先替青榕收敛尸身,我身体好了之后,再扶棺去那里安葬。”
苏代沉默片刻,道:“按你说的办。”说罢,抬手让狱卒进去,要将蒋泊宁怀中的青榕抬走。
蒋泊宁低头,借着火光,用袖子给青榕擦了擦嘴角血污,低下头去,在青榕耳边道:“你莫怕,我粉身碎骨,也会给你报仇,你先等等姐姐,好不好?”
无人回应,只泪滴在冰冷身躯上,融入血污之中。
狱卒见蒋泊宁直起腰来,当即上前将青榕的尸身抬起,挪出了牢房。
太医令随之上前,看了一遭蒋泊宁衣服上的污渍,抬手覆上她的小腿。蒋泊宁当即疼得浑身颤抖,痛呼出声。太医令收回手去,不再检查,退身回去对苏代道:“腿骨断了,牢房昏暗,不好看伤,还请小心挪出来,再容臣诊治。”
苏代点点头,下巴一抬,后头苏府的小厮便抬着担架进来,太医令折返回来,从药囊中取出两片参,伸手捏开蒋泊宁的嘴,将参片塞入她舌下,又取出一方布巾,叠成方块,放在蒋泊宁齿间让她咬住,这才让小厮抬起蒋泊宁放到担架上,抬出牢房去,一步不停,出了蓟城大狱,一路抄了近道迅速入了苏府。
这边苏代方才领着人打后门进了苏府,前头苏府家老便差人来报,燕易后得了消息,车马已经出了燕王宫大门,直直向苏府而来。
苏代看着那满脸惊慌的小厮,冷笑一声,道:“一个无子秦女,有何好惧的?若是她来了,尽可请她到正厅去,好茶好饭伺候着,只许家老陪着打发她。”
小厮听了,更是忐忑不安,弓着身不知如何是好,一抬头,只见自家主君已经拂袖扬长而去,只得咬牙跺脚,领着话回去告诉家老。
苏代直直朝后院客房而去,未到院中,便见苏夫人燕伯姬从房中出来,正招呼着婢女托着铜盆换水,苏代走到门外,只见那一盘盘血水浑浊,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燕伯姬见丈夫来了,福身行了礼,道:“宁姑娘浑身是伤,君子找的太医令医术虽高明,却不方便,妾身去寻了一位医女来,可帮衬一二。”
苏代背着手,颔首道:“夫人有心。”话音刚落,便听内里传来一声沉闷痛呼,伴着低低颤抖哭泣,只叫听者纵使是石头打的心都能知那刻骨之痛。
燕伯姬抬头,见苏代眉心紧拧作一团,柔声道:“断骨重接,自然非比寻常,宁姑娘受苦了。”
苏代不置可否,眸色深深明晦不可辨认,许久却开口道:“她的罪名,是教唆他人杀你的父亲,你不恨她?”
燕伯姬倒吸一口凉气,只觉眼前这人一瞬阴冷得陌生起来,忍不住低下头去,道:“宁,宁姑娘是君子的小妹,君子要救,自然有君子的道理。妾,妾身相信君子不会害父王。”说着,燕伯姬只觉腕间一暖,抬头,苏代面上冰冷已不可寻,柔目含笑,仍是那翩翩的洛阳王畿儿郎。
苏代揉着她纤细腕骨,道:“当然,便是因着你在,我也会忠于燕王。”
燕伯姬心中一暖,双颊含羞,低下头去不回话。
房中太医令领着医女出来,握着手上布巾擦了擦额头的热汗,朝苏代拱手一躬,道:“宁姑娘身上断骨已接,用木板固定,上了伤药,其余的,尽是些击打后的血瘀,已经敷了散瘀的药,便无甚大碍了。臣开两帖药,宁姑娘服上个五日,五日之后,臣再来看,再开方子给宁姑娘。”
苏代朝太医令拱手,道:“有劳了。这断骨接好,还需多少时日能够康复?”
太医令道:“宁姑娘底子好,想来夏日过了,也能好得如初了。只是天热,需要好好照料,且不可挪动过多,以免错骨。”
苏代从旁小厮手中取过一袋燕币,交到太医令手中,道:“燕王那处自有我去言说,太医令无需担忧。”
说罢,让身旁小厮送太医令从后门离开苏府,自己理了理衣袍,走进那客房之中。
客房之中,血腥气味未散,混着浓厚药香。房中榻上,蒋泊宁正靠着被枕,眯着眼细细喘着气,长发披散开来,额头尽是汗水,打湿了鬓发,黏在苍白不见血色的脸上,叫她整个人如若鬼魅一般。
苏代走到榻边,跪坐在软墩上,看了蒋泊宁许久,开口道:“燕王那边,我自会替你求情,你别担心。等你伤好,便在苏宅住下,别再入燕王宫了。”
蒋泊宁眼皮微微抬起,气若游丝,声音若浮在空中一般:“代兄,知道是谁害我,不是吗?”
苏代沉吟半晌,道:“你猜得出,不是吗?”
蒋泊宁抬眼看向房顶,只觉眼角冰凉,泪珠滑落,道:“知道,只不明白。我何处惹了她,便是昨日事起,我还想让青榕送信给她,想保她平安。却不曾想,我是将青榕送去了死地。”
苏代长长叹了口气,伸手覆上蒋泊宁的手背,道:“你可知,公子平与易后,并非你所见的那般。今日市被临阵而反,便是市被的庶女,公子平的妾,将那两人的丑事捅到了市被面前。”
蒋泊宁侧过脸来,银牙紧咬,只叫下颌线都绷紧起来。
苏代仍道:“今日公子平兵败出逃,易后当即面见燕王,说是你通齐叛燕,教唆公子平谋反,燕王这才下令将你捉拿。我得了消息,当即去求情,带人去救你,却还是晚了一步,叫你受苦了。”
蒋泊宁冷笑,点着头道:“好哇,我视她为主,好意为她筹谋,她却自始自终将我当作盾牌,真好,是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蒋泊宁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流,双手攥拳,指甲深入手掌,一下下锤着榻,直要把自己的掌骨锤碎一般。
苏代伸手握住她一双拳头,急道:“你恨那秦女便是,作贱自己做什么?!再说,你如今留住命在,已算是大幸,不要再鲁莽了!”
“命?”蒋泊宁愣愣看着苏代,道:“我做错了事情,我的命在!可青榕的不在了,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她的命没有了!凭什么我还在!”
苏代面上大骇,只劝道:“不过是个婢女,无甚打紧的,我再给你卖好的丫头!”
蒋泊宁摇着头,不顾身上伤痛,只要将眼珠子哭出来一样,“不是的,不是的,那是我的青榕啊,是我的家我的青榕啊!若不是我,她总还是有命在的啊!她与你不同啊!”
苏代拧着眉头,一头雾水,只觉蒋泊宁是伤心过度,竟开始说胡话了。
忽地外头小厮大喊一声,“先生!”
苏代眉心挑起,一面按住蒋泊宁,一面回头朝外头怒斥道:“何事!”
小厮快步急趋进来,颤颤巍巍拱手道:“易后那边拦不住了,闹着要见先生还有……还有宁姑娘。莫说是家老了,便是夫人也去了,也还是挡不住啊!”
听见“易后”二字,蒋泊宁登时止了哭闹,喘着粗气,浑身颤抖着坐起来,抬手抽出苏代腰间短剑,咬牙一字一字地道:“那个毒妇!我要她以命偿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来正面开打round one
蒋泊宁智商loading
冲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