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程彦上下打量李斯年一番。
算一算时间, 她与李斯年相识一年半了,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她信任过李斯年,质疑过李斯年, 争吵过, 怒骂过,最后还能摒弃前嫌“和乐融融”继续合作,委实是一种奇迹。
仔细想一想, 大抵是因为李斯年的确聪明好用,其次便是这张脸赏心悦目, 叫人看了心中欢喜, 若是不然,凭着他除却脸和智商一无是处的性子, 她早就容不下他了。
今日他提出梁州之行, 想来是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乖顺勤勉,弥补了他之前干的缺德事, 想向她要第二个心愿的缘故。
梁州,是李斯年的故乡,也是李斯年曾经说过的第二个心愿。
更是曾经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梁王的大本营。
如今梁王虽已死去多年, 他的部下也被历任天子分化而治,但谁也不能保证, 现在的梁州没有梁王残余的势力, 且日日盘算着如何将李斯年劫走, 继续梁王之前的争霸天下道路。
带李斯年回梁州, 是一场前途未知的冒险。
程彦犹豫着没有说话。
李斯年笑了笑,道:“过几日便是小翁主十四岁的生辰了,小翁主常说,天山大捷乃是李夜城悍勇所致,与我没甚关系,即是如此,我再送小翁主一份大礼可好?”
程彦有些意动。
不暗搓搓搞事的李斯年,还是非常好用的。
一个人能当一千人,甚至一万人十万人去用。
李斯年转动着轮椅,道:“小翁主左右无事,不妨跟我走一遭。”
程彦便跟着李斯年来到三清殿。
李斯年并非正统的道士,不与道士们一同居住,但又不能离凌虚子太远,这样不方便凌虚子教授他东西。
三清殿也有观星台,凌虚子住在观星台的道观,观星台东面,便是一望无际的竹林,竹林清幽,建造着几所小竹屋。
李斯年便住在里面。
这个地方除却日常送饭的小道童外,只有李斯年一人,道路上的积雪都不曾被清扫,轮椅碾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
李斯年打开篱笆,推门入屋。
屋里细银碳还在烧,和着月下香的幽香,暖洋洋的让人有些犯困。
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李斯年闲暇时写的字画,字迹清俊无俦,一如他的模样一般。
李斯年带程彦来到竹屋书房。
许是照顾他是个瘸子,这里的书架做的并不高大,半人高,一排一排整齐摆放着,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程彦随手抽出一本,上面的字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小篆,鬼画符一般让人看不懂。
扫了一眼书架上李斯年备注着的字,才知道这一排书架上的书全是上古书籍。
程彦有些佩服李斯年。
她仿佛看到,漫长时光里,小小的李斯年与三清殿格格不入,便只能整日里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与这一摞摞的书籍为伍。
遇到看不懂的字,便写下来,待来日见了凌虚子一问究竟。
遇到看不懂的地图,便一本一本去翻查古籍来源,探寻究竟。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手背上有着肉窝的小男孩慢慢成了少年,他遍阅群书,仰观星象,终长成旷世奇才,凌虚子最得意的弟子。
可惜他的生活与往年没甚么两样,偶尔出门一次,过分漂亮的脸被人看见,依旧会遭人调戏凌辱。
不想被人当做娈童面首,便只能继续窝在这一寸方地中,与群书竹林作伴,壮志不可酬,雄才伟略不可施展,懂得越多,便越痛苦压抑。
明明伸手便能触摸到星辰,却被关在笼子里,做一个被人好奇围观嘲弄的猴子。
程彦忽而有些明白,李斯年谪仙风华背后的丧心病狂。
程彦抬头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如玉的手指拂过整齐摆列的书籍,停留在一本纸张略微泛黄的书上,轻轻一抽,将那本书拿了出来。
桑茶色的书,将积冰色的指衬得分外好看。
李斯年转身回头,眸光轻转,潋滟不可方物。
李斯年浅笑道:“小翁主,你来看看这本书。”
程彦有一瞬的失神。
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一辈子困在这里。
片刻后,程彦回神,连忙走过去,笑了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道:“你这里太静了,让我有些不习惯。”
李斯年含笑道:“翁主来的多了,便会习惯了。”
程彦看一会儿李斯年手中的书,面色微尬,道:“我不大认识上面的字。”
说起来,这个时代的字是小篆,她刚穿越那会,跟个睁眼瞎一样,好在刚出生,年龄小,无人去问她字,后来自己又勤学苦练,才将大夏的字认了个七七八八。
可饶是如此勤奋,她也跟才女没甚关系,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学神李斯年面前,她跟睁眼瞎没甚区别。
可转念一想,似李斯年这种人,百年来也就出了他一个,莫说是她了,哪怕华京城有名的才女,在李斯年面前也是大字不识一箩筐——什么上古书籍,什么鬼画符一般的文字,全大夏能认出来的也没几个。
李斯年丝毫不意外程彦的反应,娓娓将书中内容道来:“上古时代,华夏势弱,蛮夷强盛,中原大地饱受异族欺凌。然天佑华夏,天子与贤臣良将降世,扫外夷,肃朝纲,定江山,九州一统,华夏自此恢复太平。”
“这位天子认为自己功盖三皇五帝,日渐膨胀,晚年昏聩,冤杀太子,灭良将满门。”
程彦耳朵动了动,觉得这个故事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那位被灭满门的,是不是叫卫青?”
李斯年点头:“不错。”
程彦:“......”
这特么不是汉武帝晚年时期的巫蛊之祸吗?
还扯什么上古时代,讲得神秘兮兮,颇有神话色彩,她信了李斯年的邪!
可转念一想,她身处的大夏是个架空朝代,不同于她认知里的任何一个朝代,中华史上的汉朝,在这个时代,的确是上古时代,甚至于这个世界的很多姓氏,都来源与汉朝与三国。
比如说天水姜氏,便起源于汉末三国的天水姜伯约,直至今日,姜家仍以麒麟作为图腾——毕竟麒麟儿姜伯约是他们的先祖_(:3」∠)_
程彦揉了揉眉心,好脾气问道:“那后来呢?”
按照历史进程,后来被冤杀的太子的孙子刘病已继承了皇位,将汉武帝穷兵黩武后大厦将倾,重新治理成盛世太平。
不过,这与她现在的大夏有甚么关系?
这本书难道是刘病已留下的治国良策?
程彦看了看,虽然她不认识上面的字,但瞧着上面颇为抽象的画,她觉得不像甚么治国方针。
再说了,大汉与大夏中间相隔多少年,只怕夏人都不知道,多少次的苍海沧田农民起义,两朝之间的衰败原因根本不同,拿大汉皇帝的策略去治理大夏,执政的天子怕不是脑袋有坑。
程彦这般想着,然后听李斯年讲了一个她完全不知道的“历史”故事:“传闻卫家人为躲避追杀,远走中原,去了塞外龙城居住,自此再无音讯。”
“龙城?”
程彦想了想,这个地方她知道,匈奴人的祭天圣地,卫青出战的第一功,龙城大捷,几千年后,依旧是武将战功之最。
可是龙城跟李斯年送她的大礼有甚么关联?
她所了解的历史里,卫家虽然被巫蛊之祸牵连,但并未被汉武帝灭门,根本没到远走避祸的程度。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李斯年道:“龙城所在,如今已不可考,但我知道一点,龙城远在关外,若能寻到龙城,与居住于此的卫家人联手,必能杀北狄一个措手不及。”
程彦白了一眼李斯年,道:“我也知道龙城在关外。”
“但你怎么能确定,龙城这个地方还在不在,卫家人还在不在,你也说了,卫家人是远走避祸,去往龙城的,又能有多少人?帮得上我们多少忙?”
卫青是不世出的将才,七战七胜,可没听说过他的子孙们继承了他在战场上的天赋。
“往好处想,龙城还在,卫家人仍活着,可关外气候那般恶劣,他们纵然活着,只怕也剩几人,纵然被我们说动,愿意帮我们打北狄,其作用,大抵也就是一个向导。”
——西汉最璀璨的将星卫青,其流传千古的,不止是他一生无败绩的传奇,更有无论如何都不会迷路的天赋。
天知道,让文人墨客哀叹不已的难以封侯的李广有多羡慕他这项天赋。
李斯年摇头轻笑,转动轮椅,走到竹屋的窗台下,推开窗户。
春天夜长日短,不知何时,金乌悄悄遁去,月兔约着银河,一起爬上夜空。
李斯年指着满天星河,道:“天上的星象与地上的山川河流是相互呼应的。”
“星象告诉我,龙城仍在,卫家仍在。”
程彦顺着李斯年的手指看向星空,看了半日,没看出个所以然,回头半信半疑问李斯年:“若是不在呢?”
李斯年笑了笑,道:“若龙城卫家不在,我便亲临北境,替你取了北狄,如何?”
程彦看着李斯年身下的轮椅,认真地觉得,李斯年在说笑。
“那我是不是还要提前找人给你治好腿?”程彦打趣道。
李斯年浅笑道:“道家讲究一个缘,我这腿,缘分到了,自然便好了。”
程彦:“......”
她就不该对李斯年有任何期待,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程彦道:“行了,知道你房子不错,我该走了。”
就当闲来无事逛风景了。
她这般想着,刚转过身,袖子便被李斯年拉住了。
程彦蹙眉回头,李斯年身后是窗台映着的竹林萧萧,越发衬得他清俊无俦,超脱出尘。
李斯年道:“你若信我,我便绘制去往龙城的地图,送往边疆给你最紧张的李夜城。”
在说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咬字有些重,少了几分往日的风轻云淡。
程彦想了想,似信非信点点头,道:“也好。”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李斯年连洗星池这种无人知晓的事情都知道,指不定他说的龙城也是确实存在的,继承了卫青战无不胜的卫家人也是存在的,安静待在龙城,等待命运的召唤。
李斯年转着轮椅来到书桌前,程彦给他磨墨。
李斯年找了一张羊皮纸,平铺在书桌上,占去了半个书桌,须臾之间,便画出一个程彦看不懂的地图来。
“此图只有我与李夜城看得懂。”
李斯年将羊皮地图折好,交给程彦,笑道:“你若有兴趣,改日你得了空,我细细教你。”
程彦接下羊皮地图给忍冬,让忍冬派人拍马加鞭送给李夜城。
“我才不耐烦学这些东西。”
她活了两辈子,太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了,没必要在自己的短处上与旁人争长短。
程彦道:“我只盼着,我们早些寻回番薯,这样日后对北狄用兵,也不用再仰仗世家们提供粮食了。”
李斯年眉头轻动:“你愿意与我回梁州了?”
程彦环视一圈李斯年的书房,道:“不错。”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道:“小翁主这是可怜我?”
程彦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罢,我只是想找到番薯。”
这个竹屋,太清净了,清净到让人以为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压抑地活着,让人不知岁月。
可出了竹林,便是永无止境的调戏欺凌,被当娈/童,被当面首,被当出气筒。
李斯年惊才绝艳背后的丧心病狂手段阴毒,并非空穴来风。
........
程彦把出发梁州的时间定在自己生日后的第二天。
临出发之前,她将朝政细细理了一遍。
世家林立的局面虽然没有改善,但没有一家独大的世家,世家们相互牵制,只要天子心中有数,不偏不倚,便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年前薛家送往北境的粮草仍有一些,再加上程彦又去其他世家那里筹集了许多,算下来,这么多粮草,是能坚持到今年七月的。
但六月之后,中原大地冬麦便成熟了,收了麦子送往边疆,绝不会让将士们忍饥挨饿。
桩桩件件都不会出问题,程彦这才坐上去往梁州的马车。
梁州不同于清河郡,朝廷派往梁州的官员只起到制衡作用,并不能号令全境,又加上李斯年身份特殊,程彦这次带了许多卫士们一同前去——怕死,她还想多活两年。
路上虽有沿途的官员的护送戒备,但前来给程彦送土特产的百姓们仍是络绎不绝,还追着程彦的马车让程彦在当地多留几日。
李斯年有些意外。
半夏炖了百姓送来的土鸡,香气四溢。
程彦抿了一口,舒服地轻呼出声,对一旁小口轻啜着鸡汤的李斯年道:“别看我在华京不招人待见,可到了这里,我便是比白花花的银子还要招人喜欢的存在。”
绿萝忍俊不禁,道:“有了翁主培育的苗子,这些地方很少出现饥荒了,在百姓心里,翁主比神明还管用呢。”
程彦道:“我没甚么大才,写不出流传千古的文章,又不通军事,立不了不世之功,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人活一世,若能深受爱戴,谁又愿意背负骂名?”
土鸡熬制的鸡汤实在太香,程彦让半夏又盛了一碗,边吃边道:“我是个顶俗气的人,赞美之类的说辞,我偶尔也想要一要的。”
李斯年看着面前大块硕朵的少女,鸡汤的雾气在她面前升腾,她的笑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暖。
似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她抬头大大方方一笑。
少女的笑实在太灿烂,如暖阳穿过层层云雾,直直照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上。
李斯年被晃了一下眼。
李斯年收回目光,默念着她说的话,眉头轻动,神情若有所思。
.........
梁州离华京颇远,程彦一行人走走停停,三月中旬,才抵达梁州。
程彦在当地郡守的陪同下来到曾经巍峨威严的梁王府。
梁王府早已荒废,暮春三月,野草肆无忌惮生长在斑驳的宫墙旁,不曾融化的积雪堆在破碎的琉璃瓦上,似乎在无声诉说着梁王府过往的辉煌。
跟随程彦而来的卫士们推门而入,将里面翻了个天翻地覆,也不曾找到程彦所说的番薯。
李斯年看了看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梁王府,又带程彦去梁王曾经种植番薯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茂盛的树林。
树林一眼望不到头,程彦回头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低眉浅笑,面上毫无忐忑之色,道:“莫着急,掘地三尺,或许能找到一只半块。”
刚掘过梁王府累得不轻的卫士们:“......”
临近傍晚,程彦在驿馆住下,派人出去打听梁王曾经的亲卫是否还有尚在人间的。
如此又过几日,绿萝问到一个之前在王府做事的老兵,如今住在华宁的一个小山丘上,请他请不过来,非要程彦亲自去见他。
番薯实在太重要,程彦整了整衣袖,道:“左右无事,去有一趟华宁也无妨。”
程彦一行人去往华宁。
隐藏在葱郁树林上的人见程彦的马车走得远了,才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对身后几人道:“老何住的地方在山丘上,容不下许多人,她只能带几个人上去,咱们等她上了山丘再动手,替主人报仇。”
众人纷纷点头,其中有一人道:“她身边的卫士个个武艺不凡,需将卫士支走。”
为首的那人道:“这个我知道,除了卫士,还有她身边那个叫忍冬的侍女,也是个厉害角色。到时候咱们来个调虎离山之计,只留她与那个瘸子在山丘。”
“一个死瘸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咱们去二十个人,尽够了。”
........
程彦的马车走到老何居住的山丘下,便走不动了。
山路陡峭,又刚下了雪,路上难走得很,程彦只得弃了马车,只带几个贴身卫士上山。
李斯年被人用担架抬着,听周围并未鸟兽虫鸣之声,低头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