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发烧
忙不迭地穿好了t恤和睡裤,向荣就像个要面对民警突击检查的不良住客,连发梢上的水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已赶鸭子上架似的急忙拧开了卫生间的门锁。
站在外头的周少川却觉得自己已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见向荣好不容易露出了头,立刻二话不说先把人从门里薅了出来,那动作多少透出了一点粗暴,然而下一秒他却又主动地迎了上去,结实的胸膛倒像是一堵墙,牢牢地接住了险些站立不稳的残疾人。
“……”向荣还是头回被人“抱”得这样紧,顿时生出一种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的尴尬,一面不动声色地往外挣把,一面连消带打地替自己解围道,“腿还没好利索呢,胳膊又差点让你给扽折了,哎真没什么事的,我刚也就是滑了一下,累您受了惊,万分对不住了啊。”
“你到底在里头折腾什么呢?”
周少川也顺势往后退了两步,一脸不满地朝卫生间里扫了一眼:“真没摔?那你没事撞门干嘛,试验一下自己的铁头功练到第几成了么?”
“就是因为撞门上了,所以才没摔啊。”
向荣无奈地看了看他,之后才一五一十地开始解释:“淋浴间的门阖不上了有点漏水,我就顺脚想擦干净一下,当然这也是为我自己着想,回头晚上上厕所再被滑一跤,那您还不得逮着机会可劲儿地挤兑我是作茧自缚了吗?”
但这分明也不是你一个残疾人应该管的事啊!
更何况我是那种会胡乱使用成语的人么?!
周少川听得简直要无语翻白眼了,径直扶着他往客厅那边走,末了,干脆把人直接扔在了沙发上:“晚上上厕所当然是去里头挨着床的那间,就您这腿脚还打算专程绕个远么?没事闲的、吃饱了撑的吧!”
如果不是他语气里带有一种明显担忧的嗔怪,向荣真觉得自己可以对这种讽刺不加理会,奈何自己确实是有点没太当心了,而对方那焦急的劲头却又不是装出来的,这会儿望着周少川闷闷地坐在之前的椅子上,自己却独个儿霸占着一整张长沙发,向荣不免将心比心地琢磨了一下,似乎也就不那么介意周少川的态度问题了。
“挺可以的啊,”向荣一笑泯恩仇似的点了点头,跟着转移话题打趣起周大少,“连闲的和吃饱了撑的这么高级的用语都会使用,北京话专八证书应该已经到手了吧?”
“好稀罕么?”周少川一贯是宠辱不惊的,被夸上两句也依然能够面不改色,就是有点掩饰不住地想要继续嘚瑟,“我还会说撂高儿打远儿和老么咔嚓眼呢。”
别说这俩词都被他念得挺字正腔圆的,向荣毫不吝惜夸赞地伸了下大拇指头:“地道!不过这都是老老年儿的话儿了,现在的小朋友很多都未必会说了,所以你这是跟谁学的?回国之前,还专门上过北京话的培训班么?”
可能是因为这个话题转换得还不算太生硬,周少川皱了有半个多世纪长的眉毛总算是舒展开一点:“那班你开得?——我奶奶就是北京人,从小听着她说北京话长大的。”
原来是耳濡目染、家学渊源了,向荣当即了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你回北京选j大呢,当然j大的建筑在国内也算排得上号的,话说你之前读的学校应该也不错吧?”
“波尔多建筑学院,”周少川应道,其后又略显矜持地补了一句评价,“全法排名前三,还凑活吧。”
那何止是凑合啊!向荣拿起水瓶抿了一口,忽然又想起大晚上的跑厕所肯定不会太方便,于是赶紧把手里的水放下了:“后来呢,怎么想起回国当留学生的?”
周少川却半天都没言声了,涉及到他回国的真实原因,从前到现在他都没跟任何人提及过,但并非完全没有倾诉欲的,只是有时候会有种无从说起的茫然感,而自从在向家吃过一顿饭,他对那一家人仿佛就多了一点无法言喻的亲切感,他知道向荣是个极其靠谱的人……可是关于父亲的那点污糟事,别说是跟人倾诉了,哪怕只是忆及一个画面,也会让他感到非常厌烦。
思考的时间显得有点长了,过了好久,他才终于语气疏懒地开口回答道:“和家里人闹了点别扭,然后就待不下去了,想把自己远远打发掉,眼不见为净吧。”
向荣抬眸看了看他,隐约觉得他好像还有点欲说还休,所以这么看来,系里女生们从前对他的判断也不算太失真——周少川的确是个有故事的男青年,如是这么一想,向荣就转头对他笑了笑:“那也正常,谁家还没点矛盾呢,你要是想说,我就安静地当个听众,咱们哪说哪了、说过就算,要是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今天不问,以后也不会再问。”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本就轩昂的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明快的爽朗和坦荡,周少川恍惚记得有个词叫做“光风霁月”,似乎很适合拿来形容他这种能把英气与清秀结合得恰到好处的人,他欣赏地注视了一刻,心底那抹浮躁渐渐地随之消散,然而沉吟良久,他还是选择了不回应。
不是因为不信任,也不是觉得交浅不必言深,而是那些事本身,他自己直到今天都还没能做到真正释怀,或许某天他可以大方地吐露出来,也就代表着他已经放下,并且彻底不在乎了吧。
见他一径保持着沉默,向荣当然也就明白他此刻还不想细说,索性再次转移话题问:“还想吃山竹么?吃的话我再给你扒几个。”
周少川摇了摇头:“不用了,吃不了一会放冰箱里吧,对了,你晚上一般都干嘛,不用看书复习什么的吗?”
本来是很需要的,但今晚实在看不大动了,向荣抬手抻了一记懒腰,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胀:“今天不学了,我有点累是真的,可能因为刚才那澡洗得太惊心动魄了——那我先睡了,你随意吧,我睡觉没什么讲究,灯全开着也照样能睡着。”
周少川原本还想问一句他需不需要关灯,没想到他抢先把话全交代完了,不由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他的“擅于照顾人”,起身扶着他走到床边,周少川察觉到他神情间确实显出了几分疲倦。
酒店的单人床垫还是比较舒适的,最起码比宿舍的架子床要柔软得多,向荣难得不到十点半就上了床,本以为还需要辗转反侧一会儿的,谁知片刻后就已进入了昏迷状态,之后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只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鼻子里呼出的气则越来越热,再翻了几个身之后,他被伤口发作的痛彻底给弄醒了。
大概是他来回动了有好几下,又或者是他不自觉地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呻吟,一旁躺着的周少川敏锐地听见了动静,旋即也跟着坐起了身。
“怎么了?”周少川轻声地在问,话音落,人已站在了向荣的床边,“伤口很疼么?我去给你拿药。”
向荣也没打算要忍着,醒来时原想悄悄下床去拿止疼片的,没成想却把周少川给惊醒了,只好哑着嗓子先说了声“谢谢”:“药就在外面桌子上,是不是我动静太大了,把你给吵醒了?”
周少川取了药和水回来,走过去直接坐在了向荣的床边上:“我睡觉一向轻,但凡有点动静都能听得见,和你没关系——我要开灯了,会稍微有点刺眼睛。”
说着拧开了床前灯,两个人同时都眯了下眼,周少川努力定了定神,不大清晰的目光落在了向荣的脸上,过了好一阵,他才发现向荣的面色里带着一种不大正常的红。
接过向荣递过来的矿泉水瓶,周少川干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么热!”又急忙去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跟着便宣布说:“都烫手了,你这是发烧了!”
向荣自从两岁那年生过一场要命的大病,后经痊愈,又由老爸悉心照顾调理,自己平时再致力于强身健体,这么多年下来,基本上连头疼脑热都不曾有过,太久都没发过烧了,一旦发起热来自然会觉得非常不适应,浑身酸软无力不说,恨不得连拳头都已经捏不住了,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有些抑制不住地在打冷战。
“很冷么?怎么抖成这样!”周少川把被子往他身上裹了好几下,“手边有退烧药么?”
最后一句却是个设问句了,问完,他就自行抓起止疼药的药盒研究了一下,看罢才摇了摇头:“这个只能镇痛,里头没有退热的成分。”
“没有就没有吧,”向荣一时觉得末梢循环系统已经彻底罢工了,指尖脚尖都是一片冰凉,一时又觉得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比自己的上唇温度要高出许多,“我先多喝点水吧,明早说不定就好了,如果不好,再吃药也来得及。”
连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以及烧的时候会达到多少度都还不知道,就打算一直这么忍下去么?周少川未置可否,拿起床头的手机,开始搜寻附近的24小时药店,酒店的wi-fi在深夜里显得速度特别快,倏地一下就蹦出好几家来,而离学校最近的一间药房,也不过只有五百米远。
“你等我一会儿,”周少川说着站起了身,想了想,又回眸嘱咐他,“先眯一觉也行,我很快就回来。”
向荣猜到了他要去买药,不觉回头看了一眼表,见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半了,他连忙出声阻止:“别折腾,校门都关了,等到天亮再说,几个小时而已,我肯定能扛得过去。”
“可这事用得着扛么?”周少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梢眼角的不满已然呼之欲出了,但却只是压低了声音,平心静气地说着,“我说过要照顾你,生病了还需要你扛?你也真是太不把我这个人和我说过的话当回事了!”
“……”向荣这会儿脑仁正疼得厉害,耳畔也在嗡嗡乱响,这句话不免听得半半拉拉,也没想着要去反驳这种极端没有逻辑的霸道腔调,然后就听房门轻轻一响,周少川已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