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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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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执念好像有点深,注视着周少川,向荣在心里想,而且何必非要问完别人的意见,之后再加上一句“我怎么决定是我的事”呢?

纯粹多此一举嘛!

然而周少川的眼神有些灼人,明显就是要从他口中套出一个答案,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势,向荣倒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下该怎么作答了。

按说依着他的本心,他最不喜欢干的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更何况到了这会儿,他还是对周少川为什么会“感染”不能与人近距离接触病毒的原因一无所知。

既然什么都不清楚,他又该以何种立场来进行劝说呢?

“没事的,不就打个球么,大家都是男的,磕一下抓一下的怎么了?”

“又不是真得了什么病,别老自己惯着自己,噢,你还能一辈子不和人有身体接触了?”

“想那么多干嘛,有兴趣就参加呗,技术那么好,到时候肯定是主力得分手,加油吧,我看好你呦!”

诸如此类的话,向荣可以不走心且不重样的一次说上十好几打,可有什么意义呢?不知道周少川经历过什么,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乱作评价,这种行为在本质上,无异于是耍流氓!

更别提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那背后的故事或令人唏嘘、或教人咋舌,总而言之,一定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否则,又怎么能让一个在篮球比赛中拿过冠军的人,一下子就自闭成一个连体育课都不想上,最后只能抱着篮球在三分线外独自耍帅的独孤求败?

可惜篮球毕竟是集体项目,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玩得转,这就像人是群居动物,天然具有社会属性一样,周少川孤标傲世的活了一段日子,如果想重新融入人群,确实是可以先从加入篮球队开始……蓦地里想到这,向荣便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谈话切入点,不由得精神略略抖擞了一点。

他仰脸看向周少川,眼神诚挚,顺带还清了清嗓子:“我觉得……”

“不用说了,”周少川倏地垂下眼皮,语气疏懒地打断他,“我知道了。”

向荣:“???”

知道什么了?老实说连向荣自己都不太清楚接下来该采用哪种套路来攻坚他,而且这才说了三个字,他怎么就都知道了呢?

周少川当然不知道,他只是忽然没兴趣再听了,或许是等待的时间过长,把他好容易燃起的热情全消耗光了;或许是因为他有点害怕听到那些不痛不痒的说法,好比“说一千道一万,还得你自己拿主意,不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坚决支持你”……那太没意思了,尽管这一类的套话,也的确能算是符合向荣性格的标准式回答。

老话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周少川自己就最讨厌被人逼问,同样的,他也能感觉到向荣方才一直在试图回避他的眼神。向荣的性情当然应该算随和,但中庸、不出错也并非放之四海皆准,就像对待因伤不能打比赛这事,向荣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冷静平和、乐观随缘,往好了说当然可以称之为豁达,往坏了说就应该是不执着,一个不执着的人是不会有强烈情绪的,自然,也就无法用情绪、语言去感染、影响他人。

所以他一定要让向荣说点什么,再据此去影响他做判断,其实,是在强人所难。

周少川自嘲地笑了下,抽出一根烟点上火,再度转过身,对着那扇窗口放毒去了。

这到底是一什么人呐!向荣盯着他的背影,愤愤然地想,合着刚才那感情都白酝酿了,人家不耐烦听,一句话就给他全噎回来了,端详着周少川那个与众不同的后脑勺,向荣此刻根本想不起“卓尔不群”这类词,只觉得那八成是生了块反骨,斯人实在太难伺候!

一肚子的话没捞着说,憋在嗓子眼里也挺难受的,向荣已经被搅得无心复习了,索性把之前摊在膝头的书挪到一边,从桌子上拿起一沓便签贴,在上头乱涂乱画了起来。

这是他打小就养成的习惯,一遇见心情烦闷的时候就拿个小本本出来涂鸦一通,学建筑的大都有一手过得去的画功,可惜眼前的景物却太过单调无聊,他抬起眼,遍寻了一圈,发现惟有站在窗边,那只刚刚把他噎了个半死的家伙,勉强还算可以入画。

少爷的正脸相当好看,侧面更是线条感十足,但表情太欠揍了,向荣一点都不想去回顾,好在此时此刻,少爷是用后背对着他,向荣拿起一支铅笔,在便签纸上勾勒起周少川的身形轮廓。

画着画着,他就不再去看周少川了,脑子里想着方才没能说出来的话,心意顺着想法,不知不觉流淌到了笔尖,本该是一副凭栏吸烟图的,结果被他三笔两笔描绘成了少爷投篮图,画好了,他又在纸上瞎写了一串话,感觉心情舒坦了些,他把那张便签纸撕下来往书里一夹,说声“我先去洗澡了”,随即就蹦跶着去了卫生间。

等到卫生间传出哗哗的水声,周少川便转过身,走到桌子旁,从向荣的那本《外部空间设计》里把便签贴抽了出来——适才站在窗边抽烟,他早从玻璃窗上看见了向荣拿着笔在涂涂画画,而且时不时的还抬头看他一眼,他知道向荣一定是在画他,好奇心驱使下,他就想要偷看一下,倘若把他画丑了,周少川想,那我就——

就……就愣住了!

小小的便签贴上描摹着他的背影,既有不失真的笔直长腿,也有照比例还原的宽阔双肩,只是发型带了点卡通味道,而他抬起的手臂正扣着一只篮球准备投三分,再看纸边还写了一行小字,硬瘦的笔体,比起写字者本人,倒显得更有锋芒一些。

——to 不想打球的灌篮高手周·大少爷·川,祝周君早日恢复元气,重返篮坛!

笔端是会泄露人的心思,周少川看得轻轻笑出声来,这是继向荣病愈之后,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在笑,至此他反倒明白过来了,倘若向荣真表达出迫不及待推动他加入校队的意思,只怕他大概率会因为逆反而生出烦躁,再由烦躁而转为反其道行之。

谁让他天生中二的时间比别人长呢,向荣的方式倒刚好歪打正着,对症下了这样一副药,简直可说是专治小儿麻痹了!

向荣哪晓得他不过洗个澡的功夫,周少川已拍板做出了决定,还只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之后也没再去提及,直到周五最后一节马哲大课上,他被王韧发来的一条信息给彻底震了一下。

彼时他正听得昏昏欲睡,万分后悔没待在房间里午睡,可惜后悔也没用了,他的保镖兼男护工周少川借口有事,把他送到座位上就脚不沾地的窜了,弄得他现在就算是想跑,也没那个能耐溜出教室去了。

百无聊赖的瘫在座位上,手机的震动简直救了他的命,打开微信一看,王韧发的一行话让他一下子就精神焕发了。

【特大爆炸新闻!周少川来校队参加选拔了!】

……这真的是……相!当!爆!炸!啊!向荣被炸得定睛看了五秒,才确信并非自己眼花,他抓着手机,赶紧给王韧回了一条。

【然后呢?】

王韧人就在篮球馆里,几乎一瞬间秒回:【还用说?技术拔群,身高优越,蔡指都捡到宝了,笑得像只迎风招摇的狗尾草,有图有真相,要看么?】

向荣轻声笑了下,心说图就算了吧,蔡指天生一张修长的苦瓜脸,笑比人家哭还难看呢,横竖知道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就成,看来李子超想找代言人的梦想也终于可以实现了,兄弟们各取所需,形势俨然一片大好,而他作为一个伤残人士,今年注定要在观众席上为他们呐喊助威了。

尘埃皆落定,心大的人自觉一切都很完美,到了此刻,仍没再去细琢磨周少川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是微微有点犯愁,保镖兼护工八成是要被留下来参加集训了,那等会儿可以找谁来把他护送回远望楼呢?

要不干脆回家去吧?向荣琢磨着,毕竟今天都周五了,他也已经快两周都没着过家,怎么也该回去看看向欣小姑奶奶,到底把日子过成什么奶奶样了。

下课铃像及时雨一样打响了,一教室的人都恨不得赶着去加入周末晚高峰,由老师带头奋勇地冲出教室,门一打开,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上的向荣,立刻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周少川。

“你怎么回来了?”向荣冲正朝自己走过来的人问,“这点不是快该集训了么?”

“我跟蔡老师说过了,明天起再正式参加,”周少川看着他说,“消息挺灵通的嘛,这么快就都知道了?”

“那你还想保密么?”向荣笑了笑,“事先也不透露一下,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明明早就已经透露过了,是你自己看不穿、猜不着,周少川在心里暗笑,面上却只端出一脸莫测高深:“临时决定的,就当给你个周末惊喜吧。”

嗬,还会玩惊喜了?!向荣听得一乐,冲他扬了扬下巴:“那庆祝一下吧,今晚请你吃个饭,等会出去吃,地方你来挑——先说好,我不去街边小吃摊和小饭馆。”

知道他又想提卤煮火烧那茬,周少川的表情架不住露出点小尬,轻轻咳嗽一声,他点头说好:“先回去洗个澡,你们蔡老师真挺能练的,让我跑了不下五趟折返。”

保镖尽职尽责地当着拐棍儿,一路把向荣扶回了房间。刚刚大剂量的运动完,周少川这会儿正觉得特别渴,不想房间里却没矿泉水了,向荣见状忙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给客房部,那头的服务员当即声音甜美地承诺说,马上就送到。

周少川进里头准备洗澡,天气开始热了,他今天只穿了件黑色t恤,才脱到一半,他想起等下服务员要来送水,向荣不方便走过去开门,于是又出来把门打开,用锁把它别住,留下了一道缝。

全都弄好了,还不忘记嘱咐:“等会儿别瞎蹦哒,就坐那待着,把腿给我放上去,刚好一点就又不遵医嘱,等下周一,我再带你去做个复查。”

干嘛用“带”呢?说“陪”不就完了?非搞得跟个大人带小孩似的,向荣对他的措辞有点不满意,但却欣喜地发现此人说话的字数已有日益增多的趋势,只是再这么发展下去,会不会变得越来越絮叨了呢?

话密的人总算洗澡去了,向荣半躺在沙发上浏览点评网站,他有心请周少川吃顿大的,又鉴于此人好像对各式中餐更感兴趣,就只不知道能不能吃辣,他查找的方向便精准定位到了粤菜和淮扬菜上。

周少川洗澡很快,反正晚上还要洗,这会不过是冲个凉而已,关上水,他下意识竖起耳朵听门上有没有动静——以他对向荣的了解,总觉得此人会在服务员进来的时候,坐不住的从椅子上蹦起来。

这算不算操碎了心呐?他不由想起从前祖母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

不过说起来也挺奇怪的,自打住进来到现在,他还一次都没出现过那种烦躁不安的感觉,每天和向荣朝夕相对着,要论说的话其实也算不上特别多,彼此间甚至从没聊到过往,更谈不上有多了解对方,可即便如此,却也并不会感到生疏尴尬,两个人有条不紊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在行动上多是他照顾向荣,在其他生活细节上却是向荣想得更周到,反倒是他照顾自己多一些了。

大概是应了那句老话吧,相逢何必曾相识呢,可向荣到底有和睦的家庭,和老爸的关系也堪称父慈子孝,并不像他是个漂泊到此的羁旅客,一个正儿八经的天涯沦落人。

擦干净身上的水,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今天在篮球馆里,母亲大人翟女士又打来了电话,那会儿他正在折返跑,手机扔在储物柜里,没接到,可接了也是无话可说的,翟女士近来不断给他发了好几个学校的申请,并且孜孜不倦地劝说他转去港大……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自说自话、自欺欺人的角度看,他那一对貌不合神更离的父母倒真挺般配的,一个致力于勾搭儿子身边的青春美少年;一个则想尽办法把成年的儿子拘在自己眼前,一边企图控制他的人生,一边还要美其名曰是为了补偿。

大千世界,芸芸奇葩,好巧不巧的全让他给赶上了,周少川自嘲地笑了下,心说打今儿起,他是不是应该每天坚持买点体育彩票呢?

抹去镜子上的水雾,他突然听到门口有响动,紧接着,沙发上的人也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动静,果然被他猜中了,向荣就是个属猴子的,有事没事根本坐不住!

他身上的湿气还没消,索性也不急着穿上衣,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

刚转到客厅,就听见向荣略带惊诧地叫了一声:“爸,您怎么来了?”

向国强站在门口玄关处,光看表情,就好像是要跟儿子比赛表演谁更错愕似的。他今天刚回到北京,因为记挂着向荣,所以专程跑来学校接他,没成想一去宿舍,却听说向荣搬去了远望楼,为给儿子一个惊喜,他索性在前台打听了房间号,然后直奔26楼。

谁知进来一看,向荣恢复得倒是不错,只是见了他,第一反应明显惊多于喜,虽说即刻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可下一瞬,那里头却又走出一个半裸的男孩子,向国强心口哐哐跳了两跳,仔细定睛一看,认出这是那天送向荣回家的邻居小朋友,小周同学。

现在儿子问他怎么来了,这让向国强感觉自己有点像个不速之客,莫非来的不是时候么?这念头倏忽闪过,向国强急忙先压了下去,随即淡然地笑了笑:“是有点突然,来看看你怎么样了,顺便接你回家过周末。”

说完,他转头看着周少川:“小周同学好啊,走,一块回家吃饭去,我今天做了不少好菜呢。”

眼看着计划全被打乱了,向荣和周少川对视了一下,后者已意识到自己此刻有点衣衫不整,忙顺手抓起一件干净t恤,套在了身上。

“叔叔好,”方正齐楚的周少川微笑着同向国强打招呼,“我们正说今天要回家呢,没想到您就来了。”

“这就叫心有灵犀,”向国强上前扶住儿子,“你刚起得有点猛了,这阵子好好养伤了么,快该可以去复查了吧?”

向荣嗯了一声,还没等说话呢,周少川已抢答道:“周一就去,到时候我会陪他的。”

向国强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倒也没说那些客套话:“走吧,再晚了可又该堵得一塌糊涂了。”

三个人两辆车,一道开出了校门,向国强一周多没见负伤的儿子,心里有好多关心的话想说,可真见到了人,又忽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主要是心里存了几处疑点,时机和地点又不太对头,并不适合做深入的探讨。

于是一路上,就只听向荣问他去石家庄指导工作的情况,本该是由老子关心儿子的座谈,最后倒变成了儿子对老子的嘘寒问暖。

儿子太懂事了,也太敏感了!回到家在饭桌上,当向国强第三次招呼周少川多吃点他做的油焖大虾,并试图多了解一点该人的背景状况时,向荣终于忍不住,对他展开了一记意味深长的凝视。

“爸,不都说了么,他是我们学校的留学生,法籍华侨,其他的,您还想知道什么?”

“就是,您还想知道什么?”向欣复读机似的插嘴道,“您今儿怎么跟查户口的似的,以前也不这样啊,这趟出差回来可见絮叨。”

向国强在儿女面前从不端架子,当即好脾气地笑笑:“没话找话嘛,要不我做这么多好吃的菜,你们光一门心思顾着吃了,那还得了,回头撑着容易积食。”

向欣笑着撇了下嘴:“不带这么夸自己的啊,这还有客人呢,老向同志,注意低调。”

桌上的气氛很是融洽,向欣吃了一个多礼拜的快餐外卖,此刻终于吃上了老爸做的菜,难免食欲大开,周少川虽然没等到向荣请的大餐,但是再一次,并且是有些如愿以偿地来501吃了一顿家常菜,听着向家几口人说说笑笑,也觉得这饭吃得挺轻松自在。

唯独向荣有些心不在焉,向国强也有些欲言又止,父子二人之间,仿佛隐约涌动着一股细细密密的暗流,向荣每每对上向国强的目光,眼神立刻会不由自主地飘移开,而这一切,桌上那俩吃货却是想当然的谁都没察觉。

好在,向国强没再问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像向荣想象般去作任何试探,四个人相安无事地结束了晚餐,周少川又坐了一会,就准备回502去。

临走前,他站在门边问向荣:“明天下午集训,你想去看么?”

向荣尚未回答,已察觉到身侧飘来一记带有审慎意味的注视,定了定神,他才答道:“看状态吧,明天中午再说。”

周少川当然很希望他去,向荣是唯一一个能带给他熟悉和踏实感觉的人,现在没有得到肯定答复,那小眼神里就透出了一点希望落空后的小黯然。

送走了周少川,向荣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灯,随手翻着一本设计类的杂志,一面平复着心绪,一面等待着不久后即将进来的那个人。

向国强是等到女儿去睡了,这才敲敲门,走进了向荣的房间。

来到书桌旁,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憋了一晚上的话,总算可以一抒胸臆了,他语气温和,如同唠家常一般,然而风格却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小周同学,是你喜欢的人么?”

向荣没忍住,扶额叹了一口气,尽管等了一晚上,也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设,可他还是在听到这个简短有力的开场白后,感受到了十分的无奈和……百分之百的心跳过速。

*****

这个令人心动过速的问题,向荣实际上已经整整思考一晚上了。

因为一直以来,他的的确确都是喜欢男人的。

而这件事本身也算不上什么秘密,至少在向家,除了还未成年的向欣以外,老爸向国强一直都是清楚知道的,并且,还是由向荣亲口告诉他的。

小的时候浑浑噩噩的,向荣还记得自己跟所有小男孩一样,开窍发育明显晚于同年龄段的女生,是以在整个小学时代,他基本上都只和兄弟们一起驰骋,对于女孩,则采取近而远之的态度。

那时候也收到过女生对他的表白,但都被他以清晰直接的方式拒绝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至少,他从没觉出哪个女孩特别漂亮,漂亮到可以令他一见倾心,神魂颠倒。

及至上了初中,终于开始有了明显的两性意识,他依然会收到女生的示好和情书,却依然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那时节他也曾暗自纳闷过,莫非书里写的、电影里演的那类怦然心动,全都是骗人的吗?直到有一天,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春夜里,他第一次做了那个有关于萌动的梦。

梦里的情形他至今都还记得,有时候回忆,仿佛还能体味到那种向往和舒适的状态。一切都是朦胧的,同时又是清晰的,清晰到他完完全全知道,他被一个高大的少年亲吻拥抱着,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容真如同书上所说的那样,温柔缱绻,宛若十里春风拂过。

再醒来,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了少年。

少年没来得及去庆祝自己的变化,却已一头栽进了各种迷惘和恐慌中。

同性恋这个词,彼时距离他还有些遥远,他也很纳罕,难道从此后自己就一直喜欢男人了吗?那时候网络刚刚开始发展,他便选择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求一份答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少年,在查找了一番“梦”这个信息后,那最后的一点侥幸,也终于被残酷的现实碾压殆尽了。

接下来,就是无可避免的自我质疑,在世界观还未完全形成的阶段,他几乎无法从容地指导自己面对这种程度的突发状况。最终,他只能去求助自己身边最有见地的人,梁公权。

梁公权再怎么坚持平等民主,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老派的知识分子,听闻这个消息,他内心的震动一点不亚于向荣本人,其后他翻阅了一些书籍,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少年人解释,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地告诉他,这或许只是一种可能,随着年龄增长,他也许自然而然的就会对异性生发出好感,不必着急,也无须过早下结论。

向荣信以为真了,可惜其后的几场亦真亦幻的梦境,到底还是粉碎了梁公权为他精心编织的善意谎言。

梁公权帮不了他了,他只能发挥学霸的潜能,认认真真查找各类相关资料,利用假期时间疯狂研读心理学方面的书,看得一知半解、迷迷瞪瞪,却终于得出了一个非常笃定的答案,他是个正常人,绝非什么变态的异类。

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本着一贯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好习惯,他在十五岁那年,主动把这件事跟老爸向国强坦白了。

想象中或许会出现的暴怒也好,绝望也罢,在亮出白刃的一刹那,却统统都没有发生,向国强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平时像话唠一样相处的两父子,头一回坐在一起,沉默地干瞪起了眼。

向国强当晚没说什么,第二天走出卧室,一夜无眠的憔悴已然挂了相,但与此同时,他也想出了该如何回复儿子。

“很高兴你能对我坦诚相告,”向国强语意温和地对儿子说道,“首先,这肯定不是什么毛病,是非常正常的一种……现象。既然如此,咱们就应该勇敢正视自己的性取向。”

话锋一转,他又说:“但是我希望你能慎重,毕竟这是个相对小众的选择。第一,你还在上学,不要轻易把这件事对别人吐露,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许多事一知半解,却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思想上很容易走极端;第二,你目前的心智也不够成熟,我希望你在上大学以前,不要过早的陷入恋爱的困境,尤其是你的性取向和别人不同,在这方面更应该慎之又慎,等到各方面都稳定下来,再考虑也不迟。”

在体制内生存了一辈子的男人,颇有些艰难地说完了这番话,中心思想和主旨都再明白不过了,他接受儿子的选择,唯一担心的,是他将来的路会很难走。

智者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但并没有说这里面可能还有一条至为崎岖坎坷的羊肠小径。

向荣收获了肯定和关爱,心里那块压得他喘不上来气的巨石,至此也算是落了地,凭借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敏感度,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个需要对外保守的秘密,也懂得老爸之所以忧心忡忡的原因,年少但不气盛的人当场做出了承诺,在读书期间,自己绝不会心猿意马,也不会在尚未成熟独立前,和任何人轻易谈及感情。

向荣说得出做得到,中学阶段对所有男性朋友都只是以兄弟相待,当然了,也该说他“命好”,十八岁前还真没遇见过什么人,可以搅得动他心底那一池波澜不兴的平静春水。

十八岁之后呢,生命里突然出现了周少川,向荣不觉得他对此人有过一见倾心,但随着不断深入了解,他心里渐渐萌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该来的,可能真的要来了。

相处的点滴,照料的尽心,以及与众不同的体贴入微,向荣不是个神经大条的人,早就已经感知得一清二楚了,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纠结和怅惘。

周少川不光是个直男,而且很有可能是个极度仇视基佬群体的直男!

那天周少川状若疯癫的扑上去痛殴尹峰,场景至今令人历历在目,只是为了一句“基佬”,他就能当场丧失理智,向荣事后回想过很多次,总觉得那种反应,可能已接近于pdst,亦即创伤后应激反应症!他不禁有些疑心,周少川该不会是被哪个同性恋追求者给刺激坏了吧?!

一想到这个,一颗心恨不能沉了几沉,如同一颗铅块坠入深渊,可如果不是因为在意,又何来失落呢?

这大概就叫作造化弄人吧,他的初次心动,居然交付给了一个绝对不可能接受同性恋的人!

惆怅地叹过一口气,向荣收回了思绪,转而认真地回答老爸的问题:“不是,只是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他挺热心的,但绝不可能对我有超出友情以外的意思表示。”

多么绝对,多么斩钉截铁,截断的是自己心里那一点小期盼,没戏就是没戏,倘若他再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彼此间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那就太没劲了,向荣想,该调整心态的是他自己,从今而后,对着周少川他要做到心如止水,要做到平常心对待,人家拿他当朋友,他就不能无视人家的性取向,企图勾引和撩拨一个直男,这种行径只会令他感到非常不齿!

向国强从来都很相信儿子,听他这么说,一时半刻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儿子已经成年了,这个年纪,在校园里接触和开始一段感情无可厚非,或许终其一生,那都将是他所能遇到的、最为纯粹诚挚的爱情,可现在呢,一切都要进行得如履薄冰,他既担心在校园那个小天地里,一旦被人知道了真相,儿子会遭到集体的排斥;同时又心疼他在最美好的年华,无法体会到最美的那一刻情生意动。

伴随着这点遗憾,向国强缓缓点头:“那好,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别嫌老爸啰嗦,有喜欢的对象,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大学不同于高中,我可以允许你谈恋爱,当然还是要慎重——好了,不早了,赶紧睡吧,好好养伤,没事不要熬夜。”

向荣嗯了一声,看着老爸站起来,高大的身形一如从前,他忽然觉得有些欣慰,尽管自己略有点与众不同,但却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一位尊重理解他的好父亲。

“爸,”向荣出声叫住了他,没有犹豫,坦诚地说出了从前到现在,自己心里一直存在的歉意,“对不起,要您为这种事替我操心,但我还是得说,您真能接受我将来不结婚,和一个同性生活在一起,然后一辈子没有孩子,连传宗接代都没法完成么?”

向国强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要你过得开心,和男人还是女人在一起,对我来说不重要,至于孩子,养个小崽子很麻烦,不养还更省事呢,全中国姓向的虽然没张王李赵那么多,但也不缺咱一户,少了你一个,还有后来人,咱家也没巨额家产等着继承,有没有“后”,我一点都不在乎。”

有个真正开明豁达的老爸,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呢?就是可以彻底驱散心头因为“对直男有好感”而产生的阴霾,向荣放下了所有小念头,踏实地睡了个好觉。翌日在家静静地瘫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收到王韧的微信前,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丝心猿意马了。

晚间七点二十左右,校队应该已经集训完毕,向荣想起没陪周少川过去,也不知道这人和队友相处得怎么样了,本想问问知情人士的,哪知王韧已主动前来八卦了——

【号外,你同屋技术太出众了,怪不得那么狂,狂有狂的道理,人家是真有狂的资本!】

同性之间,很多时候评价的角度都是很苛刻的,周少川能在第一天就收获王韧这么高的赞誉,向荣觉得这事还是有点神奇:【他接李子超的位置去打前锋了?】

王韧直接发来一串语音:【哪儿啊,一上来就说他要打后卫,就你那个位置,大伙都说前锋适合他,可人态度特坚决,好像不给后卫就要直接走人,蔡指也没招,为了留人,气场、立场一概全无,什么都答应了。】

那么好的身高优势,打后卫不是可惜了么?向荣回复了一个哦,想象着周少川耍大牌的的德行样,嘴角又不觉地微微翘了一下。

这时,王韧的超长语音又轰炸了过来:【挺淡定嘛,没听出来人要打你位置,就是有替你上场的意思?为这个子超都郁闷坏了,本来想找身高差不多的人替自己,结果人家根本不尿他,一门心思就是为你上场。唉,我也算服气了,你到底怎么拿下这个冰山一样的男人的?】

胸口起伏了好几下,向荣寻思着这段话,直寻思了老半天,之后才自我安慰地心想,这应该就是好兄弟间,该有的正常情谊吧。

【想多了,他可能以前就是后卫,再说有身高优势的控卫也不少,别少见多怪。】

王韧即刻发了一个挖鼻屎的表情:【能不假装撇清么?要这么耍赖的话,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可就没法反驳了啊!】

卖完了关子,他磨蹭许久才发了下一条:【周一记得把你队服带过来。】

这就是要他无法反驳的话?扯呢吧,向荣:【干嘛使啊?】

【给新任控卫,不然人家没衣裳穿。】

给周少川?那不是应该做一身新队服给他么?而且这事一向是王韧负责联系队衣生产厂家的,对他来说完全是举手之劳,干嘛非要用自己的?再者说了,名字也对不上啊。

【穷疯了?外联负责人你实话实说,到底中饱私囊了多少?】

王韧先发了个翻白眼的图:【大佬,你脑子也瘸了?都说是替你上场了,和打后卫一样,这也是加入校队的第二个必要条件,穿你的队衣,用你的名字,人家摆明了就是替你这个残疾人上场的,好嘛!】

……向荣听得直咽了咽吐沫,刹那间,喉咙里仿佛涌上了一股几乎从未出现过的,五味杂陈之感。

如果说这只是友情,那未免……也太厚实了一些吧……

仅仅心如止水了一天,就这样被一颗尖利的石子骤然划破了湖面,而后,心湖上就又开始荡起一圈圈不断扩散,且不停不休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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