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次有意识,感知着自己那好似正被人抡着大锤“咣咣咣”砸的脑袋和心脏,皇上死死咬住牙齿,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发出声来。
当然即使发出声,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
他又穿到皇祖母宫里的那座束腰琉璃瓶身上了。
这一次,他真真切切意识到,他没有做梦,更没有发癔症,他真的变成了那座束腰琉璃瓶,周身的景象熟悉又陌生,眼前桌椅还是他熟悉的桌椅,软塌也是他熟悉的软塌,只是在他眼中,这些东西都变大了。
亦或者说,是他变小了。
如果有手,他定然要扶住额头,沉思凝神。
这一刻,即便发生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也不曾有任何惊慌,对一位帝王来说,这是最基本的素养。
更何况,过去那些年曾经有无数人在他跟前进谗言说早晚有一天陈家会将他软禁,将他慢慢折磨致死,那时他都不曾有任何变色,更何况是这点小事。
按照昨天的套路,估摸着一会儿他就能回去了。
至于现在,不过是听皇祖母跟身边嬷嬷唠两句闲磕罢了。
没错,此时,太皇太后依旧在跟秦嬷嬷闲聊天,聊的内容天马行空,方方面面,琐碎涉及今日午膳用什么,哪个小宫女犯了错,大事涉及最近朝堂上的走向,以及他对皇后的处理。
太皇太后也知道了皇后打算挪宫,并且皇上已经应允的消息。
她叹口气,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惜,“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秦嬷嬷含笑,“小一辈的事情,您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
太皇太后懒懒地斜靠到软塌上,无奈一笑,“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哀家只是有些感叹罢了,不知不觉,皇后进宫已然三年了。”
说到这个,秦嬷嬷亦不觉神情变软,“当初皇后娘娘进宫时,奴婢当真是眼前一亮。”
太皇太后欢欣地直起身子,眼睛亮亮地看她,附和道:“可不是,哀家那日心情沉闷,对面见陈家人一点兴致也提不起,谁不知陈家长房嫡女生就一副普通面容,二房嫡女虽与长房隔了一层,但又能好到哪里去,谁知,那姑娘进来时,娇娇俏俏立在那里,那姣好的模样当真是世间罕见,哀家心中的郁闷立时就消去大半。”
随着太皇太后话语的展开,皇上不自觉回忆起当年与皇后的初次见面。
那时候,陈家如日中天,满朝上下几乎一半朝臣都隶属陈姓一派,作为前头三位兄长先后突然暴毙,不得已乍然登上皇位,之前未有任何势力和积累的皇五子,他初登皇位,年龄又小,在朝堂上根本没有说话权。
想当然,他的后位自然也是陈家说了算,那时候他就知道,将来他的皇后只能会是那位陈家二房嫡女,陈以祯。
陈家嫡系共两房,两房各有一位嫡女,但长房嫡女早已嫁人,二房嫡女又恰好跟他年龄差不多,他的后位根本不用假想他人。
他十二岁登基,十五岁定亲。
十五岁那年,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皇后,之前他的皇后一直跟随父母在外地任上,几乎不曾在京里活动,京城众人也就不曾得见她的面容。
定亲后,陈以祯带着弟弟回府备嫁,随后,太皇太后不得已召见陈家女觐见。
权当为他相看一二。
当时,他端正立在下首,面容未曾有丝毫波澜,眼神更是冷漠得恍若山顶皑皑白雪,陈家的人,于他来说,不论男女老少,都是他将来注定要翻越的一道山。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陈家人一一进来时,他立在皇祖母身边,漫不经心望着那边,心内没有一丝波动,陈家嫡长女面容普通的传闻不止皇祖母知,他也知,想必那位二房嫡女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然后他就见一个半低着头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小姑娘一身青嫩惹眼的嫩青色,水袖拂腰,随着腰身走动,泛起圈圈碧青色的涟漪,腰间坠着两枚青白色玉坠,玉坠相碰,发出叮咚清脆的脆响。
她跟着长辈缓缓走进来,矮身行礼,娇/小白皙的耳垂正对着他,上头一枚翠碧色玉珠衬得她那一点耳垂愈发晶莹白嫩。
行完礼,小姑娘恰到好处地抬起眼,露出清澈明媚的眼眸。
同时恰好对上了皇上看过去的眼睛。
不过一瞬,皇上便移开了目光,眼神淡漠,心内无痕。
不知不觉,距离当初初见,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当初满心的憋屈和难受,他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由陈家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但是此时,陈家还不是被他压到了脚底下。
就是那个令人惊艳的姑娘,也只能请旨移居冷宫,从此以后,偏居一隅。
皇上微眯双眼,眸内溅射凛冽冷光。
熟悉的瞌睡感传来,这次,皇上没有拒绝挣扎,很是顺从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果不其然已经回到了自己身体里,眼前照旧是张院正和荣盛的两张大脸,见他醒来,两人喜极而泣。
“皇上,您终于醒了!”
荣盛咧着嘴哭,即便皇上醒来,他怎么也有一种脑袋不保的直觉,皇上在两日内,频繁晕过去两次,过会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过来,不惩罚他才怪。
比他更苦逼的是张院正,他昨日才给皇上诊治好,当时还说没什么事了,结果今日就被打脸了。
皇上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按摩太阳穴,拧眉问张院正:“张院正,朕身体有没有什么异状?”
————
直殿监面圣回来禀报陈以祯,道要收拾收拾,他们明日才能搬进去,陈以祯只好命身边的人先将东西收拾出来,明个一块搬过去。
郑嬷嬷和沛公公已经问过所有宫女太监,除了一个到了年龄准备出宫的,剩下居然只有两个人犹犹豫豫想要离开。
听得这个消息,陈以祯很是诧异,她没想到她宫里这些人居然这般不求上进,或者说对她这般忠心。
心内不觉一暖,她自问对他们其实一般,只是不像其他主子那样对他们非打即骂,有时候见谁有难就随手帮下,平常也拘束身边的大宫女和嬷嬷他们不许对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太过苛刻罢了。
这些在她看来不过随手为之的小事,他们却想奉献自己的一生来报答。
眼眶微湿,陈以祯抿了抿眼角,她不是个十分感性的人,但在面对一坨又一坨的真心真情时,也不可避免心腔发软,眼底含热。
她笑着对郑嬷嬷道:“等明日搬了宫,就提前把大家伙的月银发了,再多发一个月月银。”
“哎!”郑嬷嬷弯着眼含笑应声。
她伺候娘娘三年,自然知道娘娘手里头有多少家底,只要不被收回去,哪怕在素有吸血虫之称的宫里,这辈子也不愁吃喝。
两人说了会话,郑嬷嬷犹豫了下,到底提起从沛公公那边听来的消息。
“娘娘,听闻今早,皇上的头痛症又犯了。”
自从上次没有及时收到消息,沛公公便专门吩咐两个小太监,随时关注宫里的动向,不是说要做什么,只是为防将来万一遇到什么事情能提前做好准备。
“头痛症?”陈以祯愕然,她不怎么不记得皇上有这个病。
“这是张院正说的,今早皇上被头痛症折磨得昏过去了一次,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追问皇上这是什么情况,张院正便说,皇上可能得了头痛症。”
“听闻,是因为这两年皇上太过劳累所致。”
陈以祯恍然点头,这位皇上的勤奋过去那三年她有目共睹,如果因此得了那什么头痛症倒是不怎么惊讶……不对啊,在现代时也没听说有人因为用脑过度而头痛的事啊。
陈以祯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皇上那边那么多人伺候,她也不是太医,对他这个病,帮不上什么忙。
日后啊,还是把自己日子过好,别让家里担心,别让自己受委屈才是正经事。
她嘱咐郑嬷嬷,“那边的事,日后不必多打听了。”想了想,又道,“只要跟咱们无关,就不必告诉我了。”
她本来想直接说以后不必打听了,但想到自己身份毕竟尴尬,万一日后皇上怒气上来,要找她茬怎么办,她是想救陈家人,却也想好好活着,因此犹豫了下,只说只要不涉及到自己就不要多打听。
当然,要是涉及到自己了,当然越早知道,知道的越详细越好。
郑嬷嬷盯着皇后娘娘温和却不掩潇洒的脸庞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她早就看出来娘娘对皇上没有任何感情,过去她还时时担心,担心以后皇上看出来,生娘娘的气,但眼下再瞧,娘娘没有对皇上动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宫里头,到底是没心的人才能活得长久,活得快活。
送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上挥挥手让张院正及其太医院所有太医离开,一个人靠在床头,神情暗沉,眼底不知不觉酝酿起一波压抑至极的风暴。
张院正说,他的身子没有检查出任何妨碍来,这两日的不时头痛,想必是这两日太过操劳导致。
不仅张院正这么说,太医院其他人也都这么说。
但他知道,真相肯定不是这个,但具体是什么,他不敢把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
想了想,他将荣盛叫进来,大拇指揉着眉心,冷冷淡淡吩咐:“你现在带着人,去皇觉寺一趟,将渡一大师带进宫。”
荣盛满面疑惑,没敢问,恭敬着弯腰颔首,“奴才领旨。”
渡一大师其实不是皇觉寺的度牒大师,只是因佛法无边,又德高望重,所以特被先皇邀请到皇觉寺暂住,皇上小时候受过渡一大师些许恩惠,因此对这位大师十分尊敬,也知道他真有几分本事。
大半个时辰后,渡一大师被领进宫,朝他行了一个佛家礼,面容慈祥温和。
皇上一边漫不经心还给他一个俗家礼,一边思索该怎么跟他说,肯定不能直白地跟他讲解情况,但又不能一点不透露。
他将渡一大师引到内室棋桌前,等宫人上好茶,给荣盛使了个眼色,荣盛立即弓身,将所有伺候的人都带了下去,大门一关,室内顿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渡一大师笑着落下一枚白子,“看来皇上找老衲有事。”
皇上眉眼半搭,长而浓的眼睫毛一丝不颤,微微倾斜,密密似蒲公英,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一枚黑子,缓缓落下,“什么都逃不过大师法眼,朕的确有些困惑想要大师解读。”
“老衲愿意倾听一二。”
食指和中指将一枚黑子把玩在指间,来回转动,棋子墨黑,手指白润,漆黑的颜色愈发衬托那只手晶莹白皙,皇上坐姿隽雅,盯着棋面,凝神沉思,久久未有出声。
渡一大师亦不着急,沉稳地望着棋面,静等皇上落下后一子。
“吧嗒!”手指按住棋子,手腕弓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大师,可曾听过离魂症?”
渡一大师顿住,倏忽,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平静回答:“好似听过。”
“大师可知那是怎么回事?可曾听过,离魂症有什么伴生症状?”
渡一大师摇摇头,含笑看他,“老衲不知,不过佛家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皇上之烦恼,应佛家言,只需顺其自然便足矣。”
皇上捏住一枚棋子,沉吟不语地看他。
渡一大师不再多言,笑笑,低头继续跟皇上下棋。
小半个时辰过后,皇上送渡一大师出宫。
渡一大师探出手,让皇上停下脚步,道:“老衲走了,皇上保重身子。”
眼神微沉,皇上默默盯着他,“大师知道朕身子不好?”
“显而易见,皇上今日脸色很不好。”渡一大师微笑。
朝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开,走到马车身边,刚要上去,突然,顿住,他转过身。
“皇上,皇后乃国之根本,轻易不可动摇,更何况,当今皇后亦是命定之后,于您于国有利,切不可随意废后。”
他留下这最后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便潇洒离开了。
皇上拧眉疑惑,立在原地久久不动,倏忽,想到什么,猛然扭头看向荣盛,“荣盛,朕上次没写完的圣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