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章.正道栋梁（十八）
“苦海无涯, 回头是岸。”
卫栖梧走出了大堂，看着一脸悲愤的高誉，沉静地说道。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入了魔道之人，如丢尽了卫家脸面的卫天璇。对待自己的女儿，他尚能够选择大义灭亲，更别说是结义兄弟高誉了。在苍梧山上的时候，他被高誉打了一掌, 可武功还是隐隐压高誉一头, 要不是记挂着前山的战事，他如何会让高誉走脱？他望着高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掌上已经开始聚力。
来参加婚宴的是各个门派的代表人物, 有人知道卫栖梧的计划，而有人纯粹是来喝一杯喜酒。眼见着局势忽然间凝重起来, 赶忙起身退到了一边去，不动声色地观望着这一切。高誉、抬着棺材的人，还有陆陆续续从那一片飘扬的帐幔中，清楚了尚家的家丁得以进入府中的绝刀门弟子。
“岸边有我的儿子吗？”高誉的一双眼睛血红，他瞪着卫栖梧大声斥道。
“你再这么下去, 只会众叛亲离！”卫栖梧怒喝一声。
高誉冷笑一声, 意有所指道：“众叛亲离的可不是我。”三大家族中年轻一辈都折了些, 尚泽寄希望于尚云梦，可最后还不是跟着卫天璇离开？至于卫栖梧半生心血所寄托的卫玉衡, 也在绝刀门长老的手底下成为了废人, 苟延残喘。高誉抬起头, 看了那布置地颇为喜庆的礼堂一眼。红色的“囍”字，浮动的红绸，都将是今日漫延的鲜血。
有高誉来搅局，这成亲仪式便继续不下去了。尚云梦被三两个丫头扶着，发软的手脚渐渐地找回了力气。先前闻初弦给她的药，开始展现出效果了。只不过她没有动，她仍旧像一尊塑像一般静立在一旁。红色的盖头被风吹起了一角，她瞥见了诸人的神情，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继续拜堂。”尚泽甩下这一句话，也掠出了大堂。可是拜了天地又要拜高堂，哪有人坐在主位呢？再者楚天阔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高誉来搅局，在尚泽身形移动后，他也跟着掠了出去。
高誉负手站在棺材旁，他似是在等待着什么，而他身后的一堆人也如同大山静默。可是尚泽和卫栖梧等不下去了，他们右手扬了起来。只不过一道命令还没有发下，又见一道疾风穿过人群，钉在了门前的大红柱子上。这不是飞刀暗器之流，而是一张普通的烫金字拜帖，被人以大力击入了柱子中，帖子不见任何折损。卫栖梧心中暗暗吃惊，他命人取下了那份拜帖，眸光一扫，便沉声喝道：“浣溪沙？”一个隐匿已久的门派怎么可能会出现？他当时没敢做这等猜测，可是现在事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浣溪沙的人来干什么？卫栖梧抬起头，看着又一拨人踏入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是来帮你们的。”归沅和金衣女子并肩而立，她的身后则是肃立着七八个沉默的黑衣人，精气收敛，从吐纳间便可知是高手。归沅的视线在场中扫了一眼，最后落在了高誉的身上，她的笑容和眼神都像是一根刺，在卫栖梧他们发话之前，又说道，“顺便来报仇。”
仇？是什么仇？卫栖梧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他勉强一笑，问道：“不知是谁得罪了姑娘？”
“是他。”归沅的手蓦地向前方一指，那被她指了个正着的江湖人赶忙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认识归沅这一号人。见到这幅模样，归沅噗嗤一笑，手指慢慢地移动，最后落在了高誉的身上，她的笑容渐渐明艳起来，欢快的语调不像是来寻仇的人，她问道，“高大侠，你可记得我？”
高誉当然记得归沅，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女会是浣溪沙的人。他当初使用了小计谋，才擒住了这位，只不过不小心又让她给脱逃了。他不知道少女的功力到底有多深，一颗心渐渐地下沉，高誉回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立马又多了几分底气。他勾唇冷笑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归沅点了点头，淡声道：“你这个棺材准备得很好。只不过是你躺进去呢，还是让我的人请你躺进去？”一个年轻的姑娘对着一个成名已久的江湖耆宿说出这么一句放肆的话来，谁都会嗤笑她的不自量力，可是现在没有人敢笑。少女巧笑倩兮明眸善睐，可是她身边的人却带来一种极为冷肃的气势，让人觉得她说的话定然会视线。莫名的压迫感压在了心头，旁边围观的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卫栖梧和尚泽的计划是设下埋伏，引了高誉和绝刀门的人进入局中一并击杀了，可是眼下，他们的人还没有出来，便又来了一个找高誉寻仇的。卫栖梧和尚泽对视一眼，当即便决定按兵不动。有人替他们收拾高誉和绝刀门，自然是乐意至极。
“我们不管绝刀门的事情，只要两个人。”归沅又开口了，“一个是仇人，还有一个自然是救命恩人，不知道卫盟主肯不肯呢？”
卫栖梧眉头一皱，他的疑心没有消散，他问道：“还有一个是谁？”
归沅眨了眨眼道：“一会儿再告诉你。”首要的任务是对付高誉，她心中复仇的烈焰可没有熄灭，一向睚眦必报，高誉欺侮了她，又岂能够逃脱？
绝刀门的高手还没有来齐，可是面前的敌人却也一个又一个增多。高誉的心中压着一座沉沉的大山。他不怕卫栖梧亦或是尚泽，可是在对上了少女的时候，他便莫名地觉得胆寒。
“外头危险，我扶你到内堂去。”楚天阔自然是知道尚云梦的情况，他唇角勾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容，走近了她的身侧低声道。
尚云梦冷笑一声，她一把掀开了红盖头，低声道：“恐怕不需要了。”楚天阔并没有防备尚云梦，他以为尚云梦正被软筋散的药力牵制着，一时间便被她点了穴道。她的点穴方法极为诡异，不管怎么用内力都冲撞不开。楚天阔不可思议地瞪着尚云梦，可是一个“你”字还没有说出口，他便被尚云梦点了哑穴。在旁人看来，是新郎新娘依偎在一起说悄悄话，可事实上，尚云梦的脸上没有缱绻的柔情蜜意，剩下的是那讥诮冷漠的笑。堂中还是有一些人的，比如叔叔伯伯一流。尚云梦立在了原处，直到听见一侧传来的低低交换，她的身子一僵，才做出了反应。大红色的嫁衣在她的手中被撕成了碎片，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白衣。大堂里陡然间发生的变故，化作了一道大喊直冲向尚泽和卫栖梧的耳膜，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尚云梦的手中已经提了剑，她站在了消失已久的卫天璇身侧，眼角眉梢流动着明媚的笑意。
“你怎么进来的？”尚云梦凑到了卫天璇耳边，低声问道。她知道卫天璇会来，她等待的人最终会出现。
卫天璇轻笑一声道：“有绝刀门的人开路，自然是无人注意到我。”在归沅一行人进入尚府的时候，她便熟门熟路地从小道摸入。这尚府对她而言像是另外一个卫府，对于府中的布局心中明晰得很。
“咱们走么？”尚云梦问道，仿佛没有感觉到尚泽的瞪视。
“等会儿，再看一场好戏。”卫天璇笑了笑道。她对三家都不曾有什么好感，对高唐这类道貌岸然的人更是恼怒。归沅帮助过她，那么现在归沅要报仇，她一定是要在一旁助力的。所有人的敌人都是绝刀门，可是卫栖梧在看见卫天璇的那一刻，几乎压不住内心的愤怒。他想到了躺在了床上的儿子，可不是拜这个好女儿所赐？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大敌，一扬手就想对卫天璇动手。
“住手！”发出这道喝声的是闻初弦，她冷冷地扫了卫栖梧一眼，沉声道，“不要感情用事。”她的视线落在了门口的高誉身上，慢条斯理地说道，“就算有了浣溪沙的人来搅局，可是也请盟主您别忘了自己的计划。”
卫栖梧被闻初弦这句话给喝醒了，他冷冷地望了卫天璇一眼，又转头看高誉。
向着深渊前行的高誉必死无疑，已经不用他和尚泽出手了，天底下还有谁能够从鬼神箭下逃脱一条性命？鬼神箭的传人一直有一个规矩，谁能够接下了鬼神三箭，过去的事情便既往不咎。高誉没有选择与归沅对上，而是选择了她身侧的金衣女人，选择了“鬼神三箭”，他以为自己的武功，别说是三箭，就算是十箭都能够接得下。
“华姐姐，你——”归沅有些不满地瞪视着金衣女子，她原先是想自己报仇的。要是那老匹夫真的接下了那三箭，岂不是能够逃脱了？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她要高誉死！“你不信我么？”金衣女子自然是明白归沅的意思，她素来冷凝的面上多了一抹浅淡的笑容。归沅怔了怔，半晌后才点头道：“信。”青出于蓝胜于蓝，华姐姐的功夫比之她的先祖，不知道精进了多少。归沅一颗躁动的心在金衣女子柔和的视线下平静了下来。
她和高誉之间的比试不需要旁人插手。
在这等场景下，怕被殃及池鱼的人也不会主动插手。
箭矢如同白日的光，在半空中炸出了一团刺眼的亮芒。
卫栖梧和尚泽不插手浣溪沙的事情，可并不意味着他们静止不动。只听见一声令下，原本来喝喜酒言笑晏晏的人，顿时划过了锋利的刀剑，向着高家的子弟、向着绝刀门的弟子砍去。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地上，这滴血即将蔓延成血海。
尚家的大宅中到处都是伏兵，只有一条是生路。那一条路通向了高府，是高家的人最为熟悉的一条路。在危机之中，在无可奈何之下，他们自然会选择那一条路逃去。在进入尚家前，他们已经想到了这种情况，可是他们依然选择了这条路，而将自己接应的人也放在了这条是生路、也是绝路的道上。
绝刀门的门主说有万全的计划。
高誉接住了第一箭，手掌被箭矢上的力道给震得鲜血淋漓；他又接下了第二支箭，可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他的眼中、耳中、鼻中都流淌着鲜红的血，他有些看不见前方的场景，他在那箭矢的光芒下胆寒。他有一种预感，这第三支箭矢他接不下了。这时候，传来了一阵桀桀的怪笑声，绝刀门的长老们终于到了。高誉看见血踪长老出现在自己的跟前，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血踪会来帮忙，可是血踪只是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他朝着浣溪沙的人一拱手，摆明了是要袖手旁观。绝刀门不欲得罪浣溪沙！高誉忽然间明白了过来，可是现在明白的太晚了。
这第三支箭会要了他的命么？他强提着周身的力量，打算接下这最后一招，是他小瞧了这个金衣女人。然而背后猛地被人击中了一掌，他凝聚的力道顿时溃散，整个人向前一步，朝着那有毁天灭地之势的箭矢上扑去。楚问刀漠然地收回了手掌，他都不再看高誉一眼，转头便要跟上卫栖梧他们的脚步。这时候，一道激愤的声音传了出来。原来在诸多侠士中，也有尹平津，他看见了楚问刀出掌，他高声喝道：“是‘隔山打牛’掌法！”楚问刀的刀法很好，他平日里都用刀的，可是现在他出掌了，掌法赫然是击杀商山四侠的“隔山打牛”！
尹平津的这一声惊叫在所有人的计划外。
楚问刀一脸漠然地望着尹平津，那一双黝黑的眼睛，就像是一个无底深洞。
卫栖梧和尚泽都听见了尹平津的这一声喊叫。
“凶手是他？”卫天璇也听见了，她挑了挑眉头，面上有几分吃惊。加入绝刀门原想着调查此事，可是还没等到了结果，便在苍梧山上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她已经不想沉冤昭雪这等事情了，她来到尚家就是想带走尚云梦而已。可是现在尹平津忽然间喊了出来。而楚问刀竟也仰头大笑，不作任何掩饰道：“不错，是我。”
“徒儿，过来。”血屠那张狰狞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笑意，他朝着楚问刀招了招手，一脸得意地看着卫栖梧。他们绝刀门是知道卫栖梧计划的，他们当然知道哪里有埋伏，自然不会傻傻的上钩。至于高家，他们绝刀门压根不稀罕高家的力量，想要的只不过是拆散这原本就如同散沙般的正道联盟。“你们布下的埋伏已经被提前清理，不信的话，卫盟主可以再试试喊人。”
卫栖梧脸色大变，他凝视着楚问刀，眼神如同锋利的刀刃。
“了结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归沅可没心思听那些无间道的事情，她看了看高誉的尸体，恨不得狠狠地踩上几脚。微微仰着头看金衣女子，她笑了一声问道。
金衣女子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怅然来，她摇摇头道：“不可以，你忘记当初的浣溪沙宗旨了么？”虽说隐匿于江湖不问世事，可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江湖被为非作歹的邪魔歪道给控制了。正道的力量显然正处于衰弱期，如果让绝刀门的人掌控了局势，未来的路会通向了哪里？
“我倒是恨不得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侠士去死，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不知道要那一招子有什么用。”归沅冷笑一声，她猛地一拂袖子，她指尖顿时掠出了一道锋芒，直刺卫栖梧的双眼。无形之气劲与有形之剑对撞，发出了一声脆响。卫栖梧放下了剑，脸色更难看。“你觉得是走还是留？”归沅转向了卫天璇，轻笑一声问道。
“留。”卫天璇斩钉截铁道。她不喜欢卫栖梧这等正道侠士，可是她同样也不喜欢那胡作非为的绝刀门人。要说正道人士虚伪、道貌岸然，但是行尽了恶事的魔道便是无辜的么？真要算起来，还是绝刀门的人罪大恶极。谁的手上都有可能沾染无辜人的血，但是正道侠士总不如魔道害死的人多。
尚云梦轻笑着颔首，她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卫天璇会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去，任由这江湖陷入纷争之中。“但是有件事情很奇怪，我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直推动着你走向绝刀门。”
“是的。”卫天璇眨了眨眼道，“在苍梧山下遇见了绝刀门的赵绝刀，在我协助正道击杀了血魔后，他竟然还邀请我加入绝刀门。”
“所以，这又是为的什么？”尚云梦的眉头又蹙成了一团，她想不明白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