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顾梦
南城的秋凉总是来得早一些,夜里十来度的天气,风吹过来都是冷的,顾梦搓了搓手臂,她今天只穿了件薄薄的毛衣,站在地铁站口,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遭受凌迟。
空气里开始飘起细碎的小雨,隔着朦胧雨幕望去,对面医院住院部大楼的灯光明亮冷淡,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顶楼的一个窗口,那个病房她太熟悉了,几年前就是在那里,已经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贺爷爷颤抖着将她的手交到了贺之舟手里,第二天贺之舟就拉着她去民政局扯了证。
那时候她私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虽然知道是为了贺爷爷,但是想着他可能也是有一点喜欢自己的吧,毕竟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是最熟悉彼此的人了,她知道他喝粥只喝咸的,知道他喝酒第几杯会醉,知道他一到春天就会过敏起疹子,知道他最讨厌香水味......
眼睛因为长期盯着一个地方而干涩发痛,顾梦松开目光,叹了口气,反正是最后一次 ,也该好好做个了结了。
她把手里的保温饭盒抱进怀里,小心地保护好,下了台阶走进雨幕里。
贺之舟的病房在顶楼,和以前贺爷爷还没进icu前住的是一个,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里——
顾梦想了想那一晚上就抵了自己一个月工资的高额住院费,大概是为了让她死。
算了,谁让她开车不小心,撞谁不好还偏偏撞了贺大少爷,简直就是自己找死。
可要是贺之州没有诈尸般地给她打电话,她也不至于一时分心撞上去。
但是后来问起来,贺之州只说他是不小心按错了。
顾梦没有理由去怀疑他的说法,因为即便是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他就很少给她打电话,有事一般也是助理传达。
更何况是干干净净离了婚,又相安无事了小半年的情况下,他完全没有给她打电话的必要。
贺之舟不喜欢她,从来都不喜欢。
从她被贺爷爷接进贺家的第一天起,他就对她充满了敌意。
一开始她不明白为什么,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寄人篱下的自卑,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研究他的喜好,所有的一切都照着他喜欢的方向去改变。
他喜欢长头发的女生,头发从来没留过肩膀的她就慢慢把头发蓄到了腰后,高中那时候住校,也没条件吹头发,大冬天的她不是要比别人早起就是要比别人晚睡,只是因为这一脑袋怎么也不干的长头发。
她为他穿从前看都不看一眼的白裙子,戒掉对所有零食的瘾,为他学了一手娴熟的炖汤手艺……
后来她才明白,他只是不喜欢她这个人,与她是什么样无关。
但可能是舔狗舔到最后已经成为习惯,尽管认清了这个现实,顾梦还是会习惯性地去对他好,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帮他洗校服,替他跑步,给他做作业,甚至陪他演戏来挡那些无穷无尽的桃花债……
其实这些事都可以让别人来做,但是只要他开了口,她就一定会答应,并且每件事都做到最好,几乎是他身边随传随到的存在。
她没办法拒绝他的要求,就像这次,明明知道他没受伤甚至可能只是为了报复她先提离婚扫了他的面子,但她还是应下了,陪着他做完检查,照他的要求让他住了这间病房,也给他送了三天的饭。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人总是要有底线的。
当时离婚虽然因为顾梦选择了净身出户所以财产分割得很清楚没有利益纠葛,但是,终归是不太心平气和的,他明显是有点被她激怒,结婚的时候草率,最后搞得两个人像是赌气闹变扭。
这不是顾梦想要的结果,她是认认真真冷静思考之后做出的决定,也希望他能是一样的,上次没能如愿,这次正好是个机会,过去这么久了总该冷静下来了。
顾梦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推开门走进去。
这是个单人豪华病房,基本的家具一应俱全,男人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微低着头像是在看什么文件,灯光洒下来,勾勒出冷淡精致的侧脸轮廓,他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像年少时第一次见面的那样。
可这么多年过去,早就物是人非了。
听见动静,男人抬起头来,灯光在无框眼镜上一闪而过,镜片后那双眼睛漆黑暗沉。
“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听起来像是感冒了。
顾梦回过神,握着门把的手松了松,淡淡应了一声,走进病房。
贺之舟没动,看着她慢慢走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的桌子边,然后把保温饭盒放下,大概是太冷的缘故,端饭盒的手有些发红。
“你要喝的汤。”
她的声音听上去和记忆里好像没什么不同,可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贺之舟瞥了眼饭盒里的东西,再抬起眼,盯着她:“我说的是,你炖的山药龙骨汤。”
顾梦和他对视,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声音也没什么起伏:“我家里已经很久不开火了,这家店我平常经常吃,味道不错,也很干净。”
贺之舟没说话。
顾梦把手插|进口袋里,平静地跟他说着她早就准备好的话:“贺先生,之前我不小心碰到了您的车,保险公司已经理赔了,但是您说不舒服,我也陪您在医院做完了检查,虽然没什么问题,但考虑到您——”
她停了一下,轻微地耸了下肩膀,“平常身体比较金贵?也同意了让您在医院里住几天,并且按您的要求每天给您送饭,于情于理,我觉得我做的都已经足够了,所以——等会儿我会去把医药费都结清,如果有必要,您可以再去做一次全身检查,虽然可能查不出什么。我知道您的时间也很宝贵,我也是,我也需要工作,所以,明天……”
“打算撇清关系?”
贺之舟打断她。
顾梦看着他,沉默几秒后,不打算再绕弯子:“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了,如果说我撞了你的车,该赔的我都赔了,你提出的要求我都答应了。你知道的,我本来不需要这么做。”
贺之舟放下文件,向后靠近沙发里:“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不是吗?”
以这个一站一坐的姿势差异,顾梦是俯视着他的,但是他却更有一种掌控全局的姿态。他总是这样,习惯控制一切,压制着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优越和傲慢。
她过去心甘情愿被他这么压制着,凡事以他为先让他主导,他就真的以为她是心底里把自己当做了他的附属,以为她生来就是要尊崇他的,
其实怎么可能有谁生来就是要对谁百依百顺,那只是因为她爱他,爱到没了自我。
但现在不是了。
顾梦垂下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是的,出于我的良心,也算是对自己开车分心的惩罚,吃一堑长一智。”
时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空气陷入凝滞,两个人对视着,如同一场无声的对峙,贺之舟一直盯着女人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有种挫败感,她看他的眼神,再也不是过去那样了。
“闹了这么久。”他的喉结滚了滚,像是很艰难才说出这样的话,“该回去了吧。”
对于贺之舟而言,这已经算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退让,甚至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去近乎请求地对她说话。
他一直以为,顾梦只是闹闹脾气,想引起他的重视,毕竟被压抑忽略得久了,哪怕是宠物也会觉得不开心,所以剑走偏锋逼急了想出这么一招。可是只要她冷静下来,去外面碰点壁,她就回来,再次一点他再哄一哄,她肯定就会好了。
毕竟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对他好了那么多年,从来都是有求必应,那么深厚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可是他等了一天、一周、一个月……时间越等越久,她却越走越远,甚至完全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一开始他一直压抑着心底里那些不适的感觉,压抑不住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一时不习惯,不习惯夜晚躺进床上的时候冷冷的没有温度,不习惯踏进家门一片漆黑没有人气,不习惯喝醉了难受得说不出话时身边却没有那份无声又细致的照顾,不习惯胃病犯了的时候喝不到一口适宜口味的热汤……
她把他养得太好了,几乎到了一种没了她、他就无法正常生活的地步,可是最后她却选择了头也不回地决绝离开。
但即便是这样,贺之舟也只是忍着,他放不下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更多的,是放下不下对顾梦的恨。
他恨顾梦,从她进顾家的第一天开始。
恨这个女孩子怎么一来就能让一向不苟言笑严厉到了可怕地步的老爷子毫不吝啬地交出自己那份慈祥和蔼的爱,却又让母亲讨厌得牙痒痒以至于要每天拿他泄愤。
恨她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怎么被他人恶意针对,都永远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就像是没有心一样。
恨她明明喜欢自己,却对所有人一样的好。
恨她不知道反抗,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就连结婚这样的大事,只是因为老爷子的一个心愿,说结她就结了。
……
他其实也想过跟她好好过的,毕竟都结婚了,她跟了他这么多年,说没感情那是假的,可偏偏又要让他听见她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些被逼无奈说的那句——
“贺爷爷在我无家可归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抚养我长大,别说是嫁给他的孙子,就算是把这条命换给他,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老爷子过世之后,父亲又出了事,他要出国拓展项目,也不是没想过要给她自由,可当时她又是说的什么?
“我嫁给了你,就是你的妻子,你放心去吧,我替你守着贺家,等你回来。”
就是这么一个虚伪的女人,他怎么可能不恨她。
可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想过相信她。
如果不是他特意从国外赶回来打算给她过个本命年生日,正好看见她喝的烂醉从别的男人怀里出来的话,他觉得他们大概是真的能好好过下去了。
可他看见了,她就是这么等他回来的?
虽然结婚后他们有睡过同一个床,但那天夜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夫妻生活,他失了控,听见她的哭求到最后哽咽,他却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的什么生气,甚至想不明白心底里藏在气愤之后的那点酸胀感是什么。
也许那时候他明白,可是不想承认不想深究。
贺之舟知道,顾梦大概就是从那天夜晚开始恨他的,但是他没想过她恨他到了这样的地步,就连他的孩子,她都不愿意给他一个生的机会。
顾梦怀孕的事,贺之舟不是听顾梦自己说的,是在他们冷战了快两个月以后,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的。
那天他想了很多很多,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第一次亲手给他做的生日蛋糕、他每场篮球赛结束她总是会第一个给他递纸递水帮他洗浸满了汗的球服……好多事他以为自己忘了或者压根没留意的,其实都烙在他的脑海里。
他想起他们草率领证、他还欠她一个婚礼,可能也欠她一个道歉,但好在时间还长,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这些他都会慢慢补上。
可是她没有给他机会,他还没来得及去找她,贺之舟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暴雨天,她少有地主动到公司里来见他,带来的却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她把每一样都算好了,也一分钱都不要,看起来像是精心计划这场离婚很久了,她期盼和他离婚。
贺之舟那时候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在闹脾气,但是耍小性子是孕妇的特权,毕竟他从小就没少听母亲耳提命面怀孕产子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所以他很清楚,而且这个女人是为了他在受这份苦,他能包容。
但是顾梦却在听说他知道了有孩子这回事的时候,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很淡然地说:“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打掉了。”
……
顾梦猜到他以为自己在闹脾气,所以也没有太惊讶,心平气和地说:“贺先生,我想,在离婚的时候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没有的话,我今天再说一遍,和你离婚并不是我一时冲动或者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而耍的那种欲擒故纵的手段,这是我深思熟虑以后的决定。
她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劝一个不成熟的孩子,“贺之舟,这么久了,我们都不快乐,互相放过吧。”
她低下头,耐心地把饭盒一层层打开摆好,又替他拿出餐具纸巾放在旁边,然后才抬起头,微微笑着:“离婚那天我们可能都不太冷静,也没有好好道别。怎么说咱们也是夫妻一场,我祝你往后余生,顺遂幸福万事顺意。”
顾梦:“我们,再也不见。”
她没再看他的眼睛,拿起桌上的包,转身离开。
贺之舟在她身后站起:“如果我说我原谅你呢。”
顾梦的脚步顿了顿,但是她没回头。
贺之舟盯着那道瘦弱的背影,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缩紧,艰难开口:“孩子的事,我原谅你,是我当时太冲动了,你不想要他情有可原,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原谅?”一晚上过去,顾梦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裂缝,她转过身来,直勾勾盯着他,脸上像是在笑,可是表情很冷,“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但既然你这么放在心上,那告诉你也无妨——”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贺之舟的眼睛,“十二号那天,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你,毕竟你是孩子的父亲,我们再怎么说也还有个夫妻的名分,你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可你呢,你在和你的初恋情人吃饭吧?你知道我在干嘛吗?我一个人去给爷爷扫墓,扫完墓去贺家见你的母亲,你知道她讨厌我吧?她说我来第一天就是为了和你们争贺家的财产,说是我把他的儿子逼得整日整夜不愿意回家,说只要我还是贺家媳妇一天她就能让我有的受……”
如果语言能有实体,那顾梦那天大概早就被女人那一字一句扎得千疮百孔,这数十年来的厌恶她都在那一天倒了出来。
“我在贺家跪着,跪到天黑,我回去,那天夜晚下那么大的雨,我一路开车开回家,在家门外的台阶绊倒……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却极尽克制,“我看着他离开,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救护车怎么也不来,我就看着我的孩子一点一点没了,没了!”
贺之舟张了张嘴,可他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顾梦像是在嘲讽什么无稽之谈:“你说重新开始?”
她低下头去自己的包里摸索,没多久,翻出一面镜子,“看到了吗?”
那面镜子被举到半空中,握着它的那只手清瘦白皙,突然,手指一松,贺之舟看着那面镜子从半空坠落,掉在地上,啪地一声,四分五裂了。
顾梦盯着地上的镜子碎片:“破镜是不可能重圆的,总是会有些碎片因为太小或者掉落的时候被震得太远而找不到,所以再拼起来时,这面镜子就没办法完整了。即便真的足够幸运,一片不落都都找到了,那些裂痕,也永远没办法消失了。而我们——”
她看着贺之舟,“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