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我不禁往前跨出去一步, 又立马收回来。
公主……公主竟然偷偷把虞重锐乔装带进后宫来见我, 是公主的主意,还是他自己要求的?万一被人发现,我是无所畏惧,他现在却承受不起任何污名罪责了。
不,我不能见他。此刻只要他对我说一句“跟我走”, 我一定会奋不顾身什么都不管了, 同他逃走去亡命天涯。
我朝他们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转过墙角, 看见另一边信王的銮驾由南而北,正往燕宁宫这头来。
他为什么会此时出现?是碰巧路过, 还是听到了风声特地赶来的?
我站在转角处, 朝着信王高喊了一声:“陛下!”
公主显然也听见了, 立刻拉着虞重锐闪身躲到梅林之后。
信王闻声向我走来, 我往外跨了两步, 将他拦在墙角那一侧。梅树不能尽遮住身形, 仔细瞧还是会发现的。
信王在我面前站定,微笑道:“瑶妹妹终于肯踏出燕宁宫了。”
我对他屈膝行礼,说:“雪霁天晴,我看外头景致甚好, 就出来走走, 不想在这里巧遇陛下。陛下这是刚刚下朝, 打算去凝和殿看薛娘子吗?”
他看我的眼神略显诧异:“朕还以为瑶妹妹对后宫之事全然不关心呢。”
信王登基后又纳了几名妃妾, 暂无封号, 宫中但以“娘子”称之,准备待来年正月登基大典之后一并册封。这薛氏娘子就是新近最受宠的一位,住在凝和殿,紧挨着燕宁宫之北。
又有人说她长得像我,我瞧就是信王喜欢这种类型的长相罢了。
平常我确实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还主动套近乎。我怕他生疑细究,故意冲他娇嗔道:“陛下不是答应让我做皇后吗?往后我还要总理六宫,怎会不关心?说起来,陛下纳这些妃子,都没有跟臣妾打声招呼。”
“朕是怕你嫌烦,不想理会这些杂事俗务。你能想得开,真是太好了……”信王凑近我低声说,“不去凝和殿了,朕到燕宁宫去陪你坐坐。你整日闭门不出,朕怕打扰你惹你厌烦,都不敢贸然登门。”
我连忙拦住他:“几个小孩儿正在院子里打雪仗,弄得乱七八糟,眼下实在不便接驾。燕宁宫里有佛堂灵位供奉,所以才日常关闭院门,以表清净虔诚。陛下若真想见我,不能宣召觐见吗?”
信王柔声道:“好,以后朕想你了,就召你去宣政殿。”
我上前去抓住他的袖子,歪着头故作娇憨地问:“对了,上元节我送给陛下的龙女面具,陛下可还留着?”
“自然留着,怎么了?”
“如今我也不必刻意守孝礼了,成日在宫里没什么玩乐,闷得很,想问陛下讨回来,让我玩几天。”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耐不住无聊寂寞。”信王笑了起来,“别说一个面具,你就是想要整个戏班子,朕也帮你请进宫来给你解闷。”
“那陛下现在就带我去取吧!”
信王微微一顿,点头道:“好。”
走出去一段路,确信公主和虞重锐看不见了,我脸上的假笑也维持不住,垮下脸来。他们肯定都听见了,应该会知难而退,别再冒险强求了吧?
我低着头跟在銮驾之侧,走了一阵,发现路线好像不对。“陛下这是……去宣政殿吗?”
信王道:“大典在即,朕已将日常燕居之物都挪到清宁宫去了。”
清宁宫,天子居所,虽然自武帝起多数时候都空置,但皇帝大婚、每月朔望还是会驾幸此处,与皇后同宿。
清宁殿里已布置完毕,先帝卧病时用过的物什尽数撤换,帷帐摆设焕然一新。寝殿的西南角新设了御幄,留待册后之日使用。
我看着那张长宽盈丈的卧榻,心里陡然而生一股厌恶。虽然为了保证我性命无虞,信王不会当真让我侍寝,但大婚之日我还是得跟他同榻而眠,做个样子给人看。
“尚未成亲,怎可同床共枕?”
“明年九月,如果我们都还活着,都是自由身,你就娶我好不好?”
言犹在耳,一转眼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他从不轻易许人,是我死缠烂打向他索要承诺、互许终身,到头来却成了我言而无信始乱终弃,如今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
不,即使我终究不能如愿以偿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也不想嫁给旁人。
信王从箱笼里找出那枚面具,我伸手去接,他却又捏住不放,问:“这是《柳毅传书》里的龙女?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柳毅与之成对?”
“大约是吧。”我心里难受极了,却还要跟他虚与委蛇,“买的时候只见到这一个是女子形貌,其他都丑得很,就选了它,倒没注意是不是成对。”
信王便松了手,没再多问。
我拿了面具想要告退,信王说:“难得瑶妹妹到朕的清宁宫来,这么快就要走么?”
我推脱道:“按理婚前我是不该踏足此殿的,反正将来机会多的是,不急这一时半刻。”
“瑶妹妹说得是。”信王点头道,“前日朕命太尉为使,至侯府行纳采问名之礼,贺侯欣然受之。等你登上后位,慢慢地也会与贺侯冰释前嫌,祖孙和好如初。”
我冲他敷衍地笑了笑。祖父会不会原谅我,我已经不在乎了,说不定以后他还会更恨我呢。
我在清宁殿逗留了片刻,出去后又沿着宫城南北干道转了一圈,确信公主和虞重锐不会滞留这么久,应当已经离开了,才从北面绕回到燕宁宫。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见我,我却当着他的面说那样的话,他会不会难过,恼我气我?他生我的气,是不是就会多记着我?
我希望他一辈子都能记住我,但又觉得那样未免太自私了。怀念两三年就好,别难过太久,太久了我会心疼舍不得。
隔着燕宁宫的大门,犹能听见院墙内隐隐有欢声笑语传出来。推门进去时,一个雪球正好迎面飞过来,砸在我头发上。
扔雪球的小宫女见闯了祸,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其他人也跟着跪下求饶。
我把头上的雪掸掉,对那名小宫女说:“罚你把院子里的雪全扫干净。”
她磕头连声谢恩,待起身环顾院中被他们玩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又露出苦瓜似的表情来。
我回到屋里照镜子,左边额角的鬓发到底还是湿了一片,还沾上了混在雪球中的枯草树叶。我把叶子从发髻中拈出来,恍然想起今年姑姑忌日那天,我被祖父泼了一头热茶,翻墙从澜园爬到瑞园去,虞重锐也是这样将我发间的茶叶摘去。
我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委实不算多,但也足以供我余生缅怀。
日头升到了半天,屋顶上的积雪晒化了,顺着檐头滴滴答答,似那日窗外密集的雨帘。小宫女可怜兮兮地在院子里打扫,几个小伙伴拿着扫帚铁锹凑过去,小声说县主只罚她扫雪,并没有说不许别人帮忙。
化雪时比下雪更冷了,女婢送进来炭炉火盆,放在脚边让我取暖。
我坐在炭盆边,将那枚龙女面具拿出来端详。面具是纸做的,过了一个潮湿多雨的夏季,眼睛周围一圈的颜料已经受潮洇开,仿如龙女在无声地哭泣。
我松开手,面具落进火盆里,火苗卷上来,顷刻就将它吞噬,烧成灰烬。
不知虞重锐有没有把他的那两枚面具也带到靖州去,只是这故事里的柳毅,再也等不到他的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