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汪呜 …
小雨很快就停了, 顾昭行在车内等了许久,不见于芮下楼。
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显示着和苏鲤聊天的界面,消息停在她最后说和何全“谈恋爱”的地方。
他笑了一声,低低沉沉的笑声在车厢里没有回响就停了。
收起手机, 顾昭行下了车,抬头望着单元门的方向,修长的身姿立在阴沉天色下,像一株青松。
没一会儿, 于芮下楼。
看见立在车旁的顾昭行, 她愣了下,往这边走过来。
“小顾。”她和往常一样露出得体和煦的微笑,踌躇片刻, “你和鲤鲤……”
“于老师。”顾昭行淡淡截断, 礼貌道, “我送您回去。”
于芮短暂沉默后说:“不用了,我叫了司机来。能上车吗?我有话和你说。”
车里空气静谧,于芮上了后座,才把墨镜和帽子摘下来,疲惫地出了口气, 眼眶微微见红。
她半靠着将手臂搭在额头上, 闭目缓了十来秒,突然开口:“小顾,你觉得我是不是很活该?”
顾昭行:“外人的评判对您来说毫无意义。”
“……”
于芮睁开眼, 苦笑:“你说得对。但是我从来没觉得你是外人。”
顾昭行抬眼,从镜子里看她:“但对您来说,我就是外人。”
“那对鲤鲤呢?”
“……”他沉默了阵子,看着前方灌木丛微微眯起眼,神色不明,“这是她来决定的事情。”
于芮笑,不知是气还是觉得好笑:“双重标准。”
顾昭行坦然:“嗯。”
于芮不知道这段时间顾昭行和苏鲤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苏鲤拒绝与她沟通的态度尖锐如刺,她本以为可以从顾昭行这里探出点儿和苏鲤相关的消息,却没想到也碰了壁——不该如此的。
以前她和顾昭行说起苏鲤的时候,他从来没表现过什么明显的情绪,完全只是个,不带个人情绪的倾听者。
但现在倾听者有了自己的立场。
于芮忽然笑了声。
或许从一开始,倾听者就是带着立场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仰着头枕在座背:“小顾,我后悔了,我后悔当初没有把鲤鲤养在身边。现在我不求别的,只想让她认我一声‘妈’,让我能重新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顾昭行淡道:“您太强求了。”
“是。”于芮望着车顶,“年轻的时候,我爱玩,然后遇到了他……遇到了鲤鲤的父亲。一开始,我依然是抱着玩玩的态度,他也是,毕竟即便二十六年前,这个圈子里有些规则已经存在,而我年轻气盛,根本不把感情当一回事。”
“直到我怀孕。”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生变得不一样里,我的肚子里在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她身上会流着我的血,会成为我今后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沉默一秒,于芮的手握成拳,咬牙道:“可是我没能得到我想要的承诺。他人间蒸发消失不见,我才知道,到最后当真了的,只有我一个……只有我。”
她的尾音被紧追上来的哽咽咬住。
顾昭行没搭腔。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的事业眼看着蒸蒸日上,在最关键最重要的时期,如果这件事被曝光,被娱乐新闻报道,被写在报纸上街头巷尾传遍,这将是一个‘丑闻’,会把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碾成灰的丑闻。”
二十六年前的娱乐圈不如现在消息繁杂,艺人繁多。艺人一旦出名,基本就等于拥有了国民关注度。于芮虽还没有博出名,但也不是无名小卒了。
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日子不会好过。更不用说她还是公众人物。
于芮不可能放弃大好前程。
肚子里的小生命一夜之间便成了累赘,期待变成了怨怼。
她决定做得很快,打算趁着肚子尚未显露痕迹的时候,赶快把这个累赘处理掉。
她和经纪人悄悄说了原委,彼时她的经纪人还不是陶芳雅。
经纪人更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于芮爱玩的性子他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却没想到纵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那时候形势复杂,于芮想要打胎,也必须藏着掖着,好在经纪人焦头烂额了一段时间,最终给她联系到了一个私人诊所,那个医生拿了好处,口风很严。
但是,于芮坐在诊所里,闻着消毒水和药的味道,忽然犹豫了。
对于近在咫尺的手术台,她感到害怕。
她当时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她也会害怕,本能地对那些冷冰冰的器具感到恐惧与彷徨。
也是这个时候,于莺和苏青友来了。
于芮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都没想到姐姐和姐夫会过来。看见他们的时候,于芮整个人僵住了。
于莺二话没说抬手就甩了她一巴掌,然后拉着人往外走:“跟我回家!”
经纪人都没能拉住气势汹汹仿佛罗刹降世一般的于莺。
于芮一半是姐姐拉扯大的,从小就怵她怵得慌,虽然于莺很少干涉她的一些决定,但她身上的那种威严,是最让于芮不敢反抗的。
然而在这件事上,于芮头一次和于莺闹了起来。
于莺从不知道妹妹玩得多开,知道她意外怀孕,与其说震怒,不如说为她这对自己不负责的行为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更多一些。
对妹妹打胎的决定她很慎重:“你知道你这么草率的行为会对身体损害多大吗?你了解这个诊所的各项设施的卫生条件了吗?你想过之后怎么做了吗?还有,你肚子里怀的是个生命,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处置掉的玩具或垃圾!”
当时于莺和苏青友已经有了苏筱,为人母的于莺说这些话时身体都在颤抖。
苏青友揽着她的肩膀,安抚妻子。
于芮崩溃大哭:“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贴个寻人启事去找他让他回来娶我吗?!我的未来就要被这个孩子给毁了!”
年轻美丽的面容被泪水打湿,屋子里一时间只有她的哭声回响。
于莺沉默着,被小姨哭声吵醒的小苏筱迷迷糊糊地打开虚掩的房门揉了揉眼睛:“妈妈。”
听见女儿的声音,于莺紧绷的神色有所松缓,苏青友松开妻子,过去抱起女儿轻声哄。
“爸爸,小姨为什么哭了?”小孩子声音奶糯,说起话来还有些口齿不清。
于芮看着外甥女天真懵懂的样子,慢慢停止了哭泣。
她忽然冷静下来。
“姐。”她的手放在小腹,轻轻摸了摸,嘶哑的嗓音变得平稳,“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你帮我养她,好不好?”
“我还有大好前程,我不能因为这个孩子失去未来。”
“姐,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
于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在原地震愣许久。
半晌,她看着于芮,问:“如果我收养这个孩子,你就愿意生下她?”
“我愿意。”于芮说,“只要你和姐夫养他,我会和经纪人说,暂停一年的演艺活动,把孩子生下来。这一年我会让经纪人对外宣称我出国进修,将来生产的时候也能想办法堵住医生护士的嘴,好处而已,我现在给得起。”
“只是,这个孩子,绝对不能成为我的孩子。”
于芮搭在腹部的手缓缓握成拳,固执地和于莺四目相对。
良久,于莺疲惫地放松脊背:“好。我来养他。”
“我也有条件。”她眸色沉沉地看着妹妹,“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永远就是我和你姐夫的孩子,你只是他的小姨,一辈子都是,不会再有别的任何关系。”
“于芮,你想要前程,就尽管去要,劝你留下孩子有我的一份,所以这个责任我接过来。”
“只是你要知道,一旦做出了选择,以后就不要后悔。”
于芮缓缓摇头:“我不会后悔的。”
手机铃声忽然在车厢内响起,于芮抹了抹眼角,接起电话应了几声就挂了,重新带上墨镜遮住通红的眼眶:“我的司机来了。”
她声音还有点儿哑,要去开门的手迟疑了一下,对顾昭行说:“小顾,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你,才会跟你说这些。你多帮我劝一劝鲤鲤,你跟她很像,你的话她一定能听进去。”
车门打开,凉风灌进车厢里,搅乱了压抑沉重的空气。
“于老师,你说我跟她很像。”
顾昭行倏地出声。
于芮停下,转头看他。
顾昭行说:“那你应该知道,很多事情我们的看法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于老师,”男人抬头,灰霾下一双黑眸清明透彻,他望着苏鲤的那层楼,“我从来都不是来给你当说客的。”
苏鲤送走于芮,忍着一肚子无处发的脾气好歹没用力把门摔上。
怎么说也是自家门,摔坏了还得自掏腰包修。
屋子里,焦糖感觉到它妈心情不是很好,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风扑过来,小跑小跑地晃悠过来在她脚边坐下,抬起右抓,讨握。
“给你能的。”
苏鲤没握,比了个手枪的手势隔空对它一抬。
焦糖:“嗷呜……”
焦少爷随声而倒,翻出白绒绒的肚皮。
苏鲤薅了两把,把装着合同的牛皮袋放到茶几上,去厨房给它准备晚餐。
焦少爷埋头猛吃,苏鲤没什么心情吃饭,正打算上楼睡觉,门铃响了。
可视屏上显示出顾昭行的身影。
他还没走吗?
苏鲤惊了,打开门。
顾昭行开门第一句话就跟她汇报似的:“她走了。”
“嗯?”苏鲤迷惑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于芮,“哦……走就走吧。”
她看了眼时间,所以于芮下去之后就去找顾昭行聊天了?
……怎么这么烦的。
苏鲤和门外的顾昭行对望了十秒。
男人眼帘微敛,长睫往下压了压,在眼睑拉出一道阴影。
苏鲤:“唔……进来坐会儿?”
干什么啊,又没人欺负你,摆出那么可怜的样子给谁看?
顾昭行:“嗯。”
苏鲤敞开门,放这只高个大狗子进门。
焦糖顿时饭也不吃了,摇着尾巴扑过来。
她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一楼原先拿来当小型摄影棚,现在还留有一些痕迹,苏鲤觉得还挺好看的,就一直保留着没有拆掉。
比如落地窗旁边有一个等人高的鸟笼,花纹精致,做工有一种中世纪欧式的复古风,上面盖着一层薄纱,鸟笼外面还挂着装饰性的假绿萝;又比如电视机后面挂着一个巨大的相框,只空有一个相框,隔着一段距离看上去,配着墙纸,就仿佛电视镶嵌在一副画里。
类似这样的物件还有不少,或大或小,被苏鲤整理后重新摆放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像是闯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苏鲤放他进来后就拖着颓懒的身姿往楼上走,随意得毫无待客之礼:“我有点困,顾老板你自己玩,我先睡会儿。”
顾昭行也不拦她,摸着焦糖问:“晚饭呢?”
“不吃了。你饿了上厨房自己找吃的吧。”她头也没回地摆摆手,嗓音含糊满是“不想说话别理我”的困意。
顾昭行没再出声儿,苏鲤回了房间没真睡,躺在床上想了片刻,给杜庭晚弹消息:【妹妹,姐姐有一事不明。】杜庭晚非常矜持地回了个语音:“姐姐请说。”
苏鲤:【现在顾老师在我家。】
苏鲤:【我家一楼。】
杜庭晚:【!!!】
杜庭晚:【行了,别说了姐,你他妈再跟我说一次你俩没关系,我就找媒体曝光你们!】苏鲤:【你曝。】
杜庭晚哼哼唧唧地怂了:【哎呀我就说说,怎么还威胁人呢……】杜庭晚:【所以呢,姐姐您想表达啥?】苏鲤认真想了一下,回道:【不知道。】杜庭晚:【……】
杜庭晚直接给她打了电话过来。
电话里小姑娘就来劲儿得多了:“来来来,玛丽·苏·阿四同学,什么情况,细细道来,让本教母替你解疑答惑。”
苏鲤侧着身撑起脑袋,懒懒道:“没什么疑惑。”
杜庭晚:“???”
杜庭晚:“那你说你不知道。”
苏鲤不紧不慢地拖着声儿:“哦……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跟我表白。”
“……”
杜庭晚:“挂了。”
杜小姐说挂就挂,一点儿犹豫都不带,挂完了给她继续发字面消息:【你别细细道来了,挑重点。】苏鲤:【没什么重点,就我刚刚说的,他老人家这么长时间屁都没有一个。】杜庭晚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正经问她:【阿四,你喜欢他吗?我记得你之前很讨厌他的。】苏鲤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没回,把手机倒扣往枕头下一塞,抓起被子盖上,准备睡觉。
她是很讨厌顾昭行。
但那也是之前的事了。
说到底对他的厌恶情绪基本来源于想要和于芮唱反调。
你不是欣赏他吗,你不是可喜欢他吗,你不是琢磨着给我俩牵个线吗,那我就偏不如你愿。你越嘚吧嘚吧吹他,我就越讨厌他。
挺幼稚的。
所以当初顾昭行拍摄迟到的时候,苏鲤终于接触到他,终于能理直气壮找到个借口,把对于芮的不满发泄到他身上。
顾昭行作为当事人,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背了口巨他妈大的黑锅。
后来是觉得很有意思。
他冷冰冰的,一张冰山脸很少表露出外放的情绪——除了演戏时。
但是她稍微靠近他,语焉行为暧昧那么一点儿,他就会耳朵红,情绪登时暴露无遗。
她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玩具,一次又一次逗他。
逗着逗着,就不大对劲儿。
第一次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点儿动了别的心思,是和顾昭行一起拍《佳仪》的时候。
他在化妆间里说:“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小于芮’。她是苏鲤,一直都只是苏鲤。”
苏鲤当时就在门口,正打算推门进去。
听见男人低低沉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她顿时忘了自己在门口是要做什么的。
很久之后,她才抬手小心地用指腹蹭着眼角,刮掉莫名其妙漏出来的眼泪。
之后的每一次触碰,也都变得不一样了。
比起期待他害羞的反应,倒更期待他的回应。
苏鲤想,顾昭行应该是喜欢她的吧?
不过他说曾经遇到的那个人时表情是前所有未有过的温柔。
还是个女生。
就很烦。
那个人总不可能是她,她还没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
他大学的时候,她还在读高中,两人压根儿不在一个城市,见都没见过更不可能认识。
苏鲤越想越烦,想不通了,索性眼睛一闭,睡觉。
少女情怀总是诗。
可别诗了,都是庸人自扰还差不多。
苏鲤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七点半,饿醒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窗帘合着,房间里漆黑一片。
她寻思顾昭行怎么着也该走了吧,爬起来迷迷瞪瞪抓了抓头发,摸摸索索把灯打开,去洗了把脸。
结果一打开房门,楼下明亮的灯光爬上二楼,伴随着的还有阵阵香味。
苏鲤刚睡醒,气压很低,也还没完全醒过神,在原地半迷茫地站了会儿,才下楼。
楼下,顾昭行正拿着焦糖的小球陪它玩,一人一狗相处融洽。
苏鲤站在楼梯边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出声儿结束他们的游戏时间。
她还在慢吞吞思索,顾昭行抬眼看见她,也不跟焦糖玩儿了,抬腿走过来。
焦少爷正在兴头上,把球叼回他脚边得到的却是他的擦脚而过,整只狗都有点儿懵,然后不依不饶,叼起小球紧跟在顾昭行脚边,企图寻求一个时机继续游戏。
非常坚强。
苏鲤对它舔狗行为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饿吗?”顾昭行对于自己还赖在别人家里没有丝毫尴尬,无比自然地问。
搞得苏鲤有一瞬间还以为这儿是他家。
她“唔”了声,扭头看饭厅:“你煮了什么?”
苏鲤走进厨房看了看,灶台上放着口锅,盖着盖儿,透明玻璃上蒸发上来的水汽晶莹剔透。
掀开盖儿,里头是一小锅馄饨。
苏鲤认得这锅馄饨,是她之前买了放在冰箱里的速冻馄饨。
“怕你起来饿,冰箱里没什么东西,只剩这个了。”顾昭行说。
苏鲤:“啊,我昨天刚把菜煮完。”
她真的很饿,看了看锅里的份量:“只剩这么多了?”
“嗯。”
“那你呢?”
顾昭行只说:“你吃。”
苏鲤哦了声,从碗橱里拿了两个碗两双筷子,把锅里的馄饨各倒了一半在两个碗里。
她把其中一碗连同筷子塞给顾昭行,嘟囔了一句:“喏,显得我吃独食似的。”
说完也不等顾昭行反应,端起自己那一碗出了厨房。
顾昭行慢悠悠在她对面坐下,苏鲤嚼着馄饨,盯着他看了会儿,问:“你怎么没走?”
她睡之前好像快四点半,三个小时的时间,他居然一直待在这儿。
还给她煮了个晚饭。
顾老板,还挺既来之则安之的哈。
顾昭行说:“不敢走。”
“啊?”苏鲤奇奇怪怪地看着他,“我好像也没威胁你不准走吧……怎么就不敢了。”
他又说:“得撬墙角。”
不是,您这个因果逻辑我就更不懂了。
苏鲤困惑难解地瞅着他:“撬什么墙角?”
“何全的。”
“……怎么又跟何全有关系了。”
“不是你说的吗,”他抬眼,没什么表情,“你在跟何全谈。”
又补充:“谈恋爱的谈。”
苏鲤:“……”
她舔了下嘴角沾上的馄饨汤,明明莫须有的事情,却奇了八怪的有点儿心虚:“哎……我诓于芮的,她都不信,你还真信啊。”
“不信。”顾昭行说,“但以防万一,先撬。”
苏鲤看着他眨了眨眼,突然感觉喝下去的汤在肚子里莫名变成了甜汤。
静了一会儿,她戳了下碗底,叫他:“哎,顾昭行。”
顾昭行正好吃完:“嗯?”
苏鲤问:“你和于芮在楼下,都聊了点什么?”
他一顿,将擦完嘴角的纸团成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抛物线低空划出一道弧。
“她跟我说了她以前的事情。”顾昭行说,“你出生前的事,和你出生的事。”
“噢。”苏鲤点点头,“她是不是想让你来当说客?”
男人抬眸看她,半晌:“嗯。”
“我就知道。”馄饨还没吃完,她把碗往旁边推了推,托着下巴,“那你要不要听一听我出生之后的事儿?”
顾昭行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想说的话。”
苏鲤垂下眼帘不看他了,食指在桌面上敲着,嗓音轻轻缓缓:“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你说她以前经历的,我也不想管,反正我是她意外怀上的,她担心前程尽毁,把我生下后就交给了我爸妈,然后转头继续回到她的演艺事业上。”
“爸妈对我很好,和对我姐没什么两样,都是亲闺女。所以我记事起,从来没感觉到我和我姐姐有什么不一样。”这段记忆是温馨美好的,苏鲤唇边勾着淡淡的笑,“一对疼爱我的父母,一个虽然打打闹闹但关系还是很好的姐姐,还有一个……”
她顿了下,“还有一个,也非常疼爱我的小姨。”
“我当时不知道真相,却也感觉出来于芮对我和苏筱有着明显的不一样,她对我姐,就是普通的小姨对待侄女的好,可对我,几乎是千依百顺,我姐刚提出的什么要求,她前脚刚拒绝,可如果我提一句,哪怕依然无理,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所以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因为她对我很好,好得宛如一个亲生母亲。”
苏鲤眨了下眼睛,缓解酸涩:“我看着她的作品长大的,从平面到影视,她的每一个作品我都熟记于心,我从小就很憧憬她,所以发现自己在镜头下好像有种天赋时,我特别高兴,觉得自己终于也能成为她那样耀眼的人了。”
“我签上模特的时候,于芮很意外,我当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副震惊至极的样子,她后来好一段时间都对我有些冷淡,可我正忙于各种拍摄工作,乐在其中,对她的冷淡没有太多察觉。”
“然后某一天,我看见网上有一种说法。”她抿了抿唇,“他们给我起了个别称,‘小于芮’。”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说我和于芮长得像,气质也像,简直就是翻版的她。”
“不过我不生气,我甚至还觉得特别开心,因为我喜欢她,想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被这么叫,让我有一种好像离她越来越近了的感觉。”
“‘小于芮’这个说法越传越广,渐渐的他们提起我很少会说‘苏四’,而是以那个别称来称呼我。其实时间长了,我多多少少有点儿失落,毕竟再怎么样,我还是更想听到自己的名字。”苏鲤揉了揉眼睛,“我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却不代表甘愿变成一个复制的她。”
苏鲤开始有点儿介意。
十五六岁的年纪,她青春肆意,有着张狂的梦想,也有着不服输的犟脾气。
也是那个时候,于芮冷淡许久的态度忽然回温。
她感觉出于芮先前的冷淡,也是因为突然回温的态度有了个鲜明的对比。
于芮开始鼓励她支持她,似乎也很希望她一路放光放彩。
苏鲤便更努力,为了保证学习和模特工作都不落下,她那段时间过得很累。
累又快乐着。
直到某天,她身体不舒服,有点儿感冒发低烧,就跟学校请了半天假回家休息。
到家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苏鲤书包一甩,上床就睡死过去。
她没有跟父母说,苏筱彼时高三狗一个,苏鲤就更没有打扰她,于是知道她回家的,除了自己,就是在学校的老师同学。
醒来的时候更难受了,脑袋晕乎乎的,她挣扎着起来拿过水杯打算去喝点热水,走到门口,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
是于莺和于芮。
“姐,我知道我这个请求有点过分,但人非磐石,我现在只想对鲤鲤好,你把她还给我好不好?”于芮的声音卑微而急切,苏鲤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的语气。
脑子热热的苏鲤茫然地停下了开门的手,茫然地站在门后。
还给她?什么意思?
是她烧坏脑子了还是在做梦,怎么有点儿听不懂。
于莺的声音淡淡的:“你不是一直都在对她好?”
“姐,你知道这不一样!”于芮压着情绪急道,“我承认,以小姨的身份对她越好,我心里的负罪感会越轻,可是你也看见了,鲤鲤现在和我一样,她也走上了我走的路,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她是我的骨肉,就算从小在你们身边长大,血亲的默契还是不一样的。”
“所以呢?”
于芮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说:“我想通了,她本来就是我的女儿,身体里流着我的血,这些年你和姐夫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我很感谢,也很愧疚,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所以现在我想认回她,她在我身边,能发展得更好,她天生就该收获灯光掌声,我现在的条件,能给她很多。”
一字一句,隔着门板,清晰地传进苏鲤发热胀痛的脑袋里。
浑身的血液明明沸水一般滚烫,却渐渐凝固了。
外面于莺和于芮争执起来,一个冷静一个着急,让苏鲤恍惚地想到学校后面在建新体育馆,经常发出的器械争鸣声。
如出一辙。
苏鲤打开了房门。
她的出现过于突兀,惊到了客厅里争论不休的于莺和于芮。
两个人错愕地看着她,仿佛静止。
少女穿着宽松的睡裙,因为生病精神气儿不足,神色恹恹,眼睛里浮着淡淡的血丝,冲两个人笑了笑,嗓音微哑:“妈,小姨,你们在说什么?”
屋子里万籁俱静。
于芮半张着嘴,往她这儿走了两步,皱着眉想要解释,却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模样。
她被于莺拉住。
被阻挠的于芮咬了咬牙,看向于莺:“姐,都这样了,你……”
于莺没理她,放软声儿对苏鲤说:“阿四,过来。”
苏鲤看了眼于芮,“哦”了一声,拖着浆糊一样的脚步走了过去。
她发烧的事儿自然被于莺看出来了,忙活一下午把她安顿好,于莺才摸着她发热的脑袋,把于芮也叫了过来。
然后苏鲤知道了一切。
为什么她明明是于芮的女儿,却叫苏青友和于莺爸妈;为什么于芮不要她;以及,为什么于芮这个小姨,从小会对她那么那么好。
……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苏鲤垂着眸戳了戳旁边的馄饨碗,“就连努力的目标都变得很可笑。”
你看,我憧憬的人是曾经不带一丝犹豫就抛弃我的人。
然后我还紧跟她的步伐,一腔热火,过上了和她相似的人生。
多可笑。
苏鲤缓缓地出了口气,扯扯嘴角:“然后我放弃了模特的工作,拾起了摄影。于芮在那之后或许是冷静了吧,没有再执意把我拉回她身边,我以为她真的放弃了,所以相安无事又过了这么多年。”
谁能想到,她就跟出门溜了一圈,跑了大概几万个八百米吧,以为自己跑到终点了,定睛一瞧,好嘛,这他妈原来还是起点。
你说气不气。
气死了简直。
苏鲤撇了撇嘴,有些挫败无力:“我一直没答应你说的那些事,就是觉得,她一心想让我回到原来的道路,想要掌控我,让我按照她希望的那样生活,所以如果我答应你了,签约了,去拍摄了,不就如她的愿了吗?”
她抿唇:“我不想这样。”
她都能想象到于芮的表情。
一定会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温和却冰冷地说:“鲤鲤,你看,你还是反抗不了我。”
苏鲤不想这样。
这是她的心结。
她说了很久,嗓子都干了,见顾昭行敛着眸没什么反应,不知道在想什么,起身去倒了杯水,顺便把没能吃完的馄饨倒了。
在厨房磨蹭了一会儿,苏鲤出去。
顾昭行抬头看着她,眸光清明。
“苏鲤。”
“嗯?”
她捧着杯子,没坐,靠在墙上兴致缺缺的样子。
顾昭行平静而缓慢地说:“你想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乎她的反应。”
苏鲤顿住。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发愣:“因为——”
因为什么?
她突然被问住。
“因为……会让自己很不爽?”好一会儿,她迟疑道。
顾昭行淡淡蹙眉,好似不能理解她的逻辑,依然还是那个问题:“既然会让你很不爽,又为什么要在乎她的反应。”
你妈的。
气氛突然哲学。
苏鲤答不上来了。
她被顾昭行两句充满了哲学气息的无解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怎么说。
你这么一说,好像显得我没事儿找事儿似的。
苏鲤默然地抿了口水,恍恍惚惚还真有这种感觉。
是啊,她为什么要在意于芮的反应?
就算于芮胜利了吧,达到目的了吧,可她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是于芮按着她头去做的吗?
不是吧。
反而于芮更像一个自以为在这场单方面拉锯战里旗开得胜而洋洋得意的小丑。
是的吧。
那她,是不是根本没必要纠结啊。
苏鲤自顾自晃神发了会儿呆,脑子里乱成一团毛线团好像被谁扯着慢慢解开了。
她抬了抬眼帘。
毛线团另一端似乎是被顾昭行扯在手里。
一点一点,扯开拉成明晰的一条直线。
半晌。
“你说得很对,是不用在乎。”苏鲤语气温吞地开口,抚着光滑的杯壁,还记得他的“说客”身份,“所以,你也不用来给她当说客,没用。”
顾昭行歪了下头:“我有说我是来当说客的吗?”
苏鲤:“……啊?”
苏鲤先是茫然了,没反应过来。
随即缓过神来,张了张嘴,木了。
再然后,她觉着自己是个傻逼。
也是哦,人家都这么给你扒拉毛线团了,怎么可能还给于芮打工。
合着刚刚悲情女主角似的叨逼叨那么一大通都他妈白说了。
人立场一开始就不在于芮那里。
苏鲤眨眼问:“那你跟于芮聊完天不走,跑上来干嘛的?就为了霸占我的狗,用我的厨房,吃我的馄饨?”
顾昭行沉默一下,说:“来看看你。”
苏鲤晃晃水杯,咕哝:“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苏鲤一愣:“啊?”
顾昭行:“好看。”
男人目不转睛地淡淡凝视她,似乎在认真贯彻他说的话。
“哦……”
苏鲤毫无谦虚之心,慢慢地应了声,安静片刻,放下杯子往客厅走。
焦糖早就回到自己窝里趴着了,见她过来,抬起脑袋眼睛一路追随着她来到茶几,打开桌上的牛皮袋,抽出里面两份合同,抓起旁边的笔,看也没看,翻开就唰唰几笔。
完事儿她合上笔帽,把其中一份塞回牛皮袋,拿着回到饭厅。
“给。”她把少了一份合同后有些空的牛皮袋放到顾昭行面前,“顾老板,以后多罩我啊。”
顾昭行看上去心情很好,扬了扬唇:“好。”
他伸手把牛皮袋拿过去。
刚拿起一点儿,突然苏鲤的手伸过来,把牛皮袋又按住了。
女人的手白皙青葱,美甲换了样式,暗红色贴着金锡纹案,衬得肌肤剔透玉如。
顾昭行眸色暗了暗,抬眸。
“还有件事儿。”她说。
“嗯。”
苏鲤按着牛皮袋,身子前倾,另一只手搭上顾昭行的肩膀,手指抬起拨了拨他鬓边的发,眯眼笑,嗓音懒懒的轻巧如风:“顾昭行,你要不要追我?”
如果说以前都是搁纱撩人,苏鲤这回是把纱帐直接扯了。
就当他有个白月光吧。
有就有吧,人还不能往前看了是怎么着。
苏鲤很大方,她是这么想的,如果他念着那个白月光,也没事儿。
那咱不整那些矫情的,我出点钱,包养你也一样。
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她都快被自己的胸襟给折服了。
顾昭行好一阵子没说话,就在苏鲤耐着性子准备提出“要不你开个价我包养你吧”,他终于说话了。
男人头偏了偏,用耳朵蹭了下她一直拨着自己头发玩儿的手指,黑眸映着头顶灯光,幽深水潭里光流涌动。
“我一直在追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