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汪呜 …
整部电影里只有一场哭戏, 就是在开场的时候。
城市夜晚,街边大大小小霓虹灯连成片, 巷子深处却是一片漆黑,狭窄的小门里透出微光,音乐声和人声在微光中搅动, 从缝中漏出来。
“啪嚓”一声,漆黑的巷子里有打火机亮起。
金黄的火光将女人化着艳丽妆容的一张脸照亮。她半垂着眸,锁骨在光下窝出深深的一捧阴影。
阿绵指间衔着一根烟,她动作随意地抬起手, 将烟轻轻咬进嘴巴里, 火光晃动往前,点燃烟头。
她松开手,巷子里唯一一抹亮色消失, 只剩下烟头闪烁的红光。
“卡。”
随着顾昭行话音落下, 打光师也点亮了现场的大灯。
顾昭行还没说第二句话, 苏鲤已经自觉地先道歉了:“抱歉,顾导。”
她小心地揉了下眼角,有一点点湿润,眼泪完全没蓄起来。
刚刚那场戏,她本来应该在打火机的光亮起的时候正好哭出来, 呈现在镜头面前最完美的状态应该是那一瞬间眼泪正好从眼眶里掉出来。
这已经是顾昭行第四次喊卡了。
第一次的时候苏鲤眼泪掉出来了, 但这个掉出来不是真的啪嗒一下往下砸,而是顺着她的脸滑下去了,这不是顾导想要的效果, 于是重来。
结果后来两次,苏鲤有点儿抓不准状态,一次是眼泪堆积在眼眶里迟迟不落,一次是把眼妆晕了。
第四次,就是这一次,眼泪都没出来。
顾昭行拧着眉,苏鲤也苦恼地皱眉。
两人沉默地四目相对了一会儿,顾导先败下阵来了。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工作就是工作,每次该指出苏鲤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心软。
苏鲤也不是什么“你是我男朋友你居然还对我这么铁面无私”的矫情人,这方面顾昭行确实比她会,是她的老师,那她就认真听着。
也正因为这样,电影的拍摄效率还高一些。
但这次顾昭行不忍心严厉说她了。
他了解苏鲤,这种情况下她比他更难受。
“先休息十分钟。”顾昭行说。
苏鲤微微打着冷颤,仰头眨了眨因为哭戏有些泛酸的眼睛,按了按眼角,走出小巷子。
天寒地冻的,等在一边的向希立马抱着大衣外套跑过来给她披上。
苏鲤闷闷地打了个喷嚏,说了声谢谢。
“苏鲤姐你先坐会儿,我去拿热水给你。”向希担忧地说完,转头跑开了。
同样忧心忡忡的老父亲何全问她:“没事吧?我先去给你买点儿预防感冒的药?”
“不用,我没事,”苏鲤说,“药我自己带了,喝点儿热水暖暖身子就行。”
其实暖了也没用,冬天拍夏天的外景戏,为了不让呵出的白气穿帮,他们开拍前都要先含冰块,把口腔里的温度降下去。
顾昭行迅速吩咐完工作人员接下来的事项,这才迈着大步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抬着头看她的眼睛,眉皱着:“要不要紧?”
苏鲤刚刚那声喷嚏动静不大,但他还是听见了。
“何全才问完你又问,”苏鲤裹了裹大衣,“我没事。”
比起感不感冒,苏鲤更在乎这场哭戏该怎么拍好。
她有点儿找不到状态。
其实哭戏找着门路了,拍起来就很简单,但哭容易,哭好了很难。
有的演员能将简简单单的一场哭戏演得牵动观众也痛彻心扉;有的演员,哭戏就只是哭戏,干干巴巴,观众get不到点,也没什么代入感,心情毫无波动。
就不用说一些更没有灵魂的了,直接上眼药水,更甚者连眼药水都不拿来掩饰掩饰,光打雷不下雨一阵,拍完就完事儿了。
敷衍至极。
且不说顾导要求高,苏鲤也不是个敷衍的人。
既然做了,那就要做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不然你接这个活儿是干嘛的,光拿钱不干事儿,这钱拿着不心虚么。
苏鲤从何全手里接过剧本,翻开,仔仔细细地揣摩着一段戏,试图将自己完完全全带入进阿绵这个角色,体会她在这个时刻心里在想什么,会因为什么而沉默不语又平静地落泪。
顾昭行待在苏鲤这儿,周围早就有闲着的八卦分子时不时地往这边看,早在他蹲到苏鲤跟前的时候他们就小心翼翼地炸了一波。
什么啊,怎么回事儿啊,您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蹲下了?
这不是普通的蹲,这姿势他娘的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求婚了啊!!!
但是顾导没有。
顾导不仅没求婚,他又站起来了。
他走了。
几个工作人员:???您不求婚了啊?
顾昭行走了没两分钟便又回来了,他带回来个保温杯。
那个保温杯,是他的。
工作人员:!!!
这比求婚还刺激啊兄弟们!
顾昭行明里暗里的腻乎行为日渐嚣张,苏鲤知道他悄无声息的故意,却没在意过。
被人看破就看破吧,正经谈恋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苏鲤接过保温杯喝了两口水,热流过肚,身子暖过来一点儿。
她把保温杯还回给顾昭行,顾昭行没接,再次蹲在她面前。
“嗯?”苏鲤抬抬眉表达疑惑。
顾昭行一双眼沉静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藏在深处的焦躁安抚下来。
他缓声说:“不要着急。”
苏鲤看了他两秒,说:“不着急,就太耽误事儿了。”
因为她自己是个脾气不好的,以前给人拍照片时很烦遇上那种十次十几次都拍不好的人,你让他怎么摆,让他露出什么表情,就差化身女娲亲自给他捏表情动作了,他就是不行,不仅不行,还跟你嬉皮笑脸,要么就来怪你要求多。
也不知道是谁说想要拍套好片子的。
换位思考一下,苏鲤也不想自己也变成这种给人添麻烦的。
尤其她很清楚,顾昭行的这部电影现在依然处在非议之中,不看好的是大多数,一是不看好顾昭行这个新人导演,二是不看好苏鲤这个,非科班出身,还没有过一部影视作品的模特。
不仅顾昭行要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和努力,她也一样。
至少顾昭行还是电影学院出来的,可她不同,完完全全就是一张白纸。
白到反光。
打破他人的质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成品砸在他们脸上。
而前几天拍摄没有什么困难,算得上十分顺利,偶尔的小卡壳都不能算作问题。
不曾想问题在这儿等着她。
苏鲤眉头皱着就没松过,她的剧本从刚拿到手里到现在,和其他人的相比,翻动得很旧了,上面做了许多批注,有她自己写的,有顾昭行或云老稍加提点后她记下的。
顾昭行之间摩挲着她剧本上写下的批注,写字的力道将纸张往下印出凹陷。
他慢慢开口:“不会耽误,现在的进度比我当初预期的已经快了很多,不用逼自己。”
苏鲤似是而非地应了声。
顾昭行顿了顿,又说:“阿绵的心境,其实很好理解。”
苏鲤总算从剧本里抬起头:“嗯?”
“她在这个时候,已经不会为这一滴眼泪伤春悲秋。”他说,“我的要求放在那也只是放在那,我想要的并不是眼泪怎么掉、在什么时机掉下最完美,只是想要一个‘阿绵’活起来的时刻。她是活着的,而你就是她,不是苏鲤。”
顾昭行抬手,盖住她的双眼。
“阿绵,你来这座城市多久了?”他缓缓提问。
这是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苏鲤停了两秒,嘴角微微下压了点儿,语气缥缈不在意:“不记得了。”
“你就没想过离开吗?”
“为什么要离开。”
顾昭行能感觉到手心有睫毛轻轻一扫,她半抬了下眼帘。
口吻轻飘飘的,似是反问,又似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陈述句。
“你看上去过得并不开心。”
没有应答。
就当顾昭行即将拿下手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微微沙哑的嗓音,听上去还是那么平淡,又好似竭力压着千层巨浪,最终也只化成轻轻的一道涟漪,撞在碎末沙滩上:“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考虑过这些了。”她一顿,嗓音低下去,像谁捧起细沙,慢慢地由它们再从相合的掌间漏下去,“你不要变得像我一样就好。”
顾昭行拿下手。
掌心沾染了一点不起眼的湿润。
苏鲤垂着眸,神色静静,抬了抬眼看他,没有惊涛骇浪般的眼泪,只剩下眼角有一点儿湿过后的红意。
那双弧度慵懒的眸子像是望着很遥远的地方。
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沉寂无望。
顾昭行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收回来之前无名指像是不经意地擦过她的眼角。
他只低低唤了一声:“阿绵。”
苏鲤这才微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再缓慢绵长地吐出。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扫阴霾,她有些高兴地眯起眼,对着顾昭行眨了下眼。
顾昭行眸光温和下来,勾唇:“嗯。”
十分钟到,再次开拍。
还是那条暗无天日的漆黑小巷,打火机自巷子深处亮起,映出阿绵的脸。
阿绵垂着眼,火光映在眼底。
眼角分不清是眼影的红,还是眼泪带起的红。
镜头里,只能看见一颗眼泪从她沉沉的,藏匿着许多情绪的眸中跌落,砸在了打火机上。
打火机的火苗猛地颤了一下,而后熄灭下去。
“啪擦。”
火苗再次亮起。
这次不再有眼泪,她只是微眯着眼,懒懒的,夹着烟咬进嘴巴里,将烟点燃。
她松手。
火光再次熄灭。
黑暗中,她长长吐出一口烟。
又像是一声虚无的叹息。
拍摄继续进行下去,苏鲤偶尔还是会碰到点儿小壁,但很少再需要顾昭行帮助,自己稍稍悟一悟,就能明白过来了。
就这么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苏鲤请了几天假,去给ink时装周拍摄了代言需要的视频广告和宣传海报。同时,时装周的静态展示模特名单也有了眉目。
可惜的是,这次名单里没能有苏鲤。
这个结果苏鲤倒是能平静接受。
主要吧,她已经拿到了代言人,这个静态模特,也就可有可无了。
结束了ink时装周的拍摄,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电影剧组。
回剧组那天,她刚下飞机,突然接到了苏筱的电话,苏筱的语气很严肃,是那种一听,就让人开始担心是不是有大事发生的沉肃:“电话怎么打不通。看新闻了么?”
苏鲤最近太累了,在飞机上直接睡了一觉,才算堪堪养回一点精神。
她下了飞机都还没来得及看手机,蹙眉疑惑道:“我刚下飞机,怎么了,什么新闻?”
“于芮……”苏筱停了停,像是放弃了什么,很疲惫的语气,苏鲤都能想象到她捏了捏鼻梁骨,“小姨出事了。”
苏鲤脚步停住。
跟着她一块儿的何全和向希也停了下来,两人不解地看向她。
“苏鲤姐,怎么了?”向希觉得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怪怪的,是在飞机上没休息好吗?
苏鲤却没听见。
她只听见苏筱说:“剧组的道具出了问题,现场发生了爆炸,小姨……正好是那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