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没离开过（6）
那年的迎春花开得格外漂亮，在风里摇曳着浅浅淡淡的黄，狄然出院那一天见到楼下墙角的迎春花从缝隙里钻出根茎和藤叶，开得欣欣向荣。肥皂和布偶猫在花丛里互相抓来抓去打着滚。
李东扬将她的行李搬到车上，陈医生站在一旁感慨：“有些舍不得你们。”
李东扬笑笑：“每周都要来治疗，有什么舍不得？”
“肥皂。”他蹲下来轻声唤道，“回家了。”
肥皂磨磨唧唧假装听不到，狄然上前抱它，他伸出尖锐的小爪子挠她手背。
李东扬“啧”了一声，走过去抱起大胡子的布偶猫坐进驾驶室，肥皂风驰电掣地跑过来顺着车门跳进副驾驶的座位。
李东扬等狄然上座以后，将窗锁得严严实实，而后一开门，把布偶猫扔了出去。
肥皂瞬间炸毛：“喵————”
“早恋经过爸爸同意了？”李东扬懒洋洋地说，顺手弹它的脑袋。
他从镜子里瞥了瞥后座的狄然，又转眼看着肥皂说道，意有所指道：“不就一只布偶猫？没了就没了，世界上那么多布偶猫，喜欢我给你买一筐。”
狄然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她偏头顶着玻璃，聚精会神看着窗外。大胡子出来找猫，见自家布偶跟车跑，气得胡子翘着在后面对李东扬的车破口大骂。
狄然摇下车窗伸出头冲他扮鬼脸。
前方的公路辽阔，两旁的树木繁茂，鲜花盛开，阳光温柔洒在前方，狄然收回眼睛，和李东扬在镜子里目光相遇。
“狄然。”李东扬叫她，“我会一直陪着你。”
狄然轻声答应：“嗯。”
☆☆☆
在医院里总把自己当成病人，什么都不想做每天懒洋洋待在房间，回家以后换了一种氛围，连带着人都精神起来了。
李东扬的状态变好了，他没有再无端发过脾气，用药压着，噩梦的频率也降低了很多。他每天会抽很久陪着狄然，开始还好，一段时间以后狄然就嫌他烦。
她想学做饭，李东扬觉得菜刀和炉灶危险，不让她学。
她想学种花，李东扬觉得又脏又累，不让她种。
她想去外面的超市逛逛，李东扬不准她自己去。
她气得两天没和李东扬说话，李东扬反而很开心。
狄然有精神生气，这是病情恢复的前兆。
李东扬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两大包食材。他推门进屋，狄然本来趴在地毯上看书晒太阳，听到动静立马把书一扔头埋进胳膊里。
生气之意非常明显。
屋里暖和，她穿着宽松的粉红色短裤，衬得腿上皮肤细嫩干净，小屁股翘翘的。李东扬对她毫不避讳穿成这样在房间里的行为十分不满，他觉得狄然要么是在无视他，要么是在质疑他。
以前没说开憋死算他自己的，现在不一样，话都说明白了她还完全不在意，李东扬打算给她点颜色和教训。
他一屁股坐在她后背，揪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脸，恶狠狠地说：“给你长本事了是吧？”
狄然偏过头一口咬住他在她脸上捏来捏去的手，十分不客气地牙下用力。
李东扬哀嚎：“松口——！”
狄然只当听不见，李东扬用力把手抽出来，上面清晰可见一个牙印。杀狄然一千，自己损了九百九十九，他无奈地朝地板上一个打滚，弹她脑袋：“能不能好好穿衣服？”
狄然不想理他，蠕动着想要爬走。
李东扬赶忙抓住：“我去中国超市买了饺子皮和调料粉，晚上包饺子吃？”
狄然这才看他一眼。
“你不是想做饭？”李东扬说，“我陪你。”
狄然矫情了一会后“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哦，那好吧。”
她还是孩子心性，根本不想学做饭，只是想玩面。李东扬照着网上的视频教程在一边调馅忙得不可开交，她趴在桌上把那些饺子皮全都揉到一起，捏出一个巨丑无比的猫。
李东扬调完馅后发现饺子皮没有了，对着桌子上那只头顶用黑色马克笔写着“香皂”两个字的面团猫愣了三秒，狄然抱着平板凑上来。
“你看，这个视频里的手打牛肉丸看起来也很好吃。”狄然指指盆里的馅料，“我们把它们捏成丸子吧。”
于是李东扬带上一次性手套，他刚要下手狄然又拦住他。
她把手套扯了，胡说八道：“塑料手套会影响丸子的口感。”
李东扬只好空手上阵，他那双精心呵护保养平时只用来签合同文件和眩晕美少女的修长而好看的手，生生插进满是酱油和调料的腥红色的牛肉馅里。嘴上说要做饭的狄然什么也不做，只负责看。
李东扬做好丸子拿去厨房下锅，狄然把“香皂”塞进微波炉里烤。
饺子没包成，丸子汤煮好后她也不喝，李东扬把饭端上桌后看着她一脸厌食的表情窝在沙发的角落啃着那块熟面团，差点被气死。
狄然吃了几口，摸摸白软的肚皮，把面团朝他面前一放：“好难吃，给你吃吧。”
在这一刻，李东扬觉得他一定是疯了傻了瞎了才会看上这么一个糟透了心的玩意儿。
☆☆☆
那一年生活很平淡，没有鲜艳的色彩也没有波澜。
白天李东扬去公司，狄然看书发呆，晚上回来一起做做饭打打游戏聊聊天。大多数时候做的饭都难以下咽，最后还是要打电话去中国菜馆订餐。打游戏不出二十分钟总要吵架，往往都是狄然摔鼠标走人。
“菜鸡！”狄然游戏输掉，又把无线鼠标摔了。
李东扬没有好脸色骂她：“什么臭脾气，这辈子做好孤独终老的打算吧，不可能有人受得了你。”
除了我。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狄然转身回来，李东扬以为她知道错了来道歉，正窃喜着，哪知道狄然扯起键盘把它也摔了：“没人要我也没你的机会。”
李东扬脸色一变起身就要打她，狄然脚下抹油飞快地跑了。
冬去春来，又一年春暖花开。
郊区的疗养院绿草如茵，繁花盛开。
楼下大胡子病还没好，肥皂两岁多胖得像只球，来到这里还不忘去找它的老朋友。
李东扬先下了车，觉得空气里还有些料峭的寒意，从后座掏了一条玫粉色的小毯子披在狄然身上。
她这一年气色好了很多，脸颊上有肉，看上去比之前胖了一点，李东扬在某天拉她上称后见她现在七十五斤了，激动得笑了一晚上。
“你跟我去见陈医生，还是在这里等我？”李东扬问。
每周他们都要来一次医院，停止了暴露疗法后，上周陈医生说狄然这一年恢复得不错，以后可以慢慢用药物调理，不必每周都来检查。
李东扬的症状本来也没那么重，今天最后一次复查，短期内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狄然懒得爬楼，裹着小花毯懒懒地说：“我等你。”
李东扬掏出她的手机调成响铃塞到她手里：“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打过来必须要接，听见没？”
一年来只要是外出他一定寸步不离跟着她，那次事情给他留得阴影太深，哪怕被狄然说烦，他也不敢离开她。
狄然溜达到湖边，裹着小粉毯像只花哨的蝴蝶，她盘腿坐在草地上，无聊地翻着手机。她很久不用手机，平日只需要和李东扬交流，手机连通着网络，每次拿起来她就会胡思乱想很多。
她发了一会呆，眼前春光明媚暖风熏人，不知怎么的，手指滑到了软件下载的地方。
狄然回过眼飞快地看了看，李东扬和陈医生站在楼上的阳台聊天，看到她后朝她招招手，她心虚地别过眼，一咬牙点开微信安装。
很久没有见到韩笑笑了，她是她唯一的同性朋友，很久没有听过宋博那张贱嘴说话，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读书，海峰也不知道有没有从赵小楠的阴影里走出来，以他的条件，肯定不缺女朋友。
可是陆川说过，初恋是很特别的。
他也许还在想着她，也许这辈子都忘不了她。
账号密码输好，手指停在“确认登陆”的按钮上。
想看却不敢看，不看心里却像绞着一股劲。
折腾来去，让她不得安宁。
她咬着下唇，眼睛一闭点开。
很安静很空白，整整十秒钟，什么消息也没有，十秒之后，她才发现，不是没有消息，而是消息太多卡住了界面。
她一年半没有上过微信，上百个联系人发来消息，大部分是逢年过节的群发祝福，夹在其中有韩笑笑、宋博他们的消息。
——【狄然，你不用这个号了吗？】
——【你还回来吗？】
这些消息也截止到半年前，他们都放弃找她了。
她一一看过，眼睛落到置顶的聊天框里。
那里的消息是一个红点，多到统计不出确切的数量。
她手指颤抖着点开。
下一秒对面一条消息发来。
那是一张照片，一只大手握着一块速食三明治和一瓶芬达汽水。
狄然愣了一下，对面又有文字消息发来。
【今天博览会开幕，学校很多人去做志愿者，我也去了。】
【中午的盒饭难吃，我买了汽水和三明治。】
狄然以为陆川看到她在线，慌乱地退出微信。
她表情放空坐着，才慢慢想起微信是看不到在线动态的，内心轻轻浅浅挣扎了好一会，她又点了进去。
陆川只是习惯性给她发消息，每天几十条。
早上几点起床，今天几节课，中午吃什么，他辅修了经济学，期中论文要交，图书馆很冷，代表学校去参加模拟法庭和辩论赛，有人喜欢他……
陆川还在说话，哪怕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也依然执着。
【今天太阳很大，学妹给我一顶帽子。】
【只是学妹，她有男朋友，管理系的。】
【那男生今天也来了。】
……
狄然几乎可以想象陆川对着手机屏幕自言自语的落寞模样，别人成双成对，他却自己一人。
想到这里，心被揪扯得七零八落。
【等你回来，我们也一起来博览会。】
【你生我气可以，但别再久了，我快受不了了。】
【我想你。】
身体不知名的角落升起一股酸水，翻涌着向上滚动。
她突然后悔点开了。
什么都不知道，她可以当陆川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恋人，也许已经把她忘得差不多。他也有可能还在想她，但不应该以这种让她心痛的方式。
她曾经的全部念头，是把病治好，回到国内找到陆川的学校，站在他面前先扇他两个耳光，再当着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的面和他长长久久地接吻。
做完这一套后，她要假装生他气，要两个月不理他，等他好声好气哄他，等他保证绝不再犯，她再冲他笑：“其实我也没有很生气。”
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她不想让陆川知道。
他会心疼自责，会把这些错都怪到自己身上。
她的本意不想让陆川难过，可他现在也不好过。
陆川的头像是和她的合照，她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陆川在后面抱着她，被她头发遮掩，只留下小半张面孔。
亲密无间的样子。
远处飞来两只白色的小蝴蝶，被她鲜艳的毯子吸引过来，停在她肩膀，狄然忍不住打了四个字在输入框。
【我也想你。】
她只打上去，却不敢发送。
陆川那边没了动静，狄然猜他也许吃饭去了，也许是吃完饭继续去做志愿者。她按下叉键，把打上的字一个一个删除。
陆川来了消息。
【你在吗？】
【你在对不对？】
微信聊天框会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狄然忘了。她把字删得干干净净，正要关上手机，陆川打来一个视频电话。
她一下子慌了。
刚到医院的时候，她精神状态很差。
对她的病情而言，最直接的刺激物是陆川的脸，但那张脸并不是只有照片里才会出现，很多时候她彻夜难眠地想他，在脑海里拼凑出一张张他的面孔，温柔的、冷峻的、微笑的、生气的。虽然不会直观强烈地呕吐，但是心悸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她会难受到成晚睡不着觉。
陈医生教给她控制的方法，她试了很久才暂时性在心里切断这个人和那张脸之间的联系。
比如当她想起陆川时，她想的只是陆川。她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花瓶上，到书柜上，甚至到猫上，只为了不让脑子里出现他的脸。
这样当她只是想起陆川时，她不会难受。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可当陆川的视频打来时她却完全慌了手脚。他就在她手下，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见到，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陆川的模样，那是怎么转移都抹不掉的记忆，明晰地存在于脑海里。
久违的心跳过速，呼吸停滞，头皮泛着酸麻。
手机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想接不敢，想丢掉又不忍心，她甚至可以想到陆川看到希望后又跌落谷底的失落模样。
陆川挂上视频，她的心还来不及放下，他又发来消息。
是一条语音和好几条文字。
叫她宝贝，说他错了，还说他爱她。
他就像个无头苍蝇，去碰撞这堵隔着千万公里厚重的墙。
一边发消息，一点连通视频，乱七八糟，乱了阵脚。
狄然紧紧攥着手机舍不得丢掉，身体剧烈颤抖，铺天盖地的回忆卷入脑中每一个角落，她强忍了一会，忍不住撑着草地俯下身干呕。
天空湛蓝，白云朵朵，湖水中倒映着漂亮的春.色。
她呕了一会，泪眼婆娑着想明白了什么。
陈医生总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她总觉得自己不清楚，其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东扬说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可现在一两年已经过了，三五年也不见得能好多少。
可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三五年？眨眨眼连一辈子就过了。
狄然抱着手机呆滞了片刻，而后接了陆川的语音通话。她沉默，对面也沉默，像是一下子陷在突如其来的惊喜里不敢置信一样。
在这久久的无言里，狄然先开口。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狄然声音细微。
“你说话，我就不理你了。”她抬眼看了看翠绿色的湖泊和湖里滑动脚蹼的鸭子，假装自己对着空气说话。
陆川没有说话，狄然甚至觉得他敛起了呼吸。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怪你。他们说不是每段感情都能有始有终，我以前不信，现在相信了。你别等我，以后都别等我。”她双目无神，喃喃自语，“你忘了我吧。”
她挂上通话，将手机扔进湖里。
大胡子在湖边散步，见她这一行为，怒气冲冲上来指责她乱丢垃圾破坏环境。狄然觉得他推了自己的肩膀，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大胡子叽里呱啦喷了她一脸吐沫，她坐在地上，不言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像失去知觉一般茫然，身前有个身影出现，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她抬起眼睛，看见李东扬喘着粗气刚从楼上跑下来，学着大胡子推她的动作狠狠推了回去。
又高又壮的狂躁症拳击手被他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
李东扬气得脸色铁青，用中文骂着脏话：“你他妈再碰她一下，我弄死你信不信？”
风很安静，人声喧嚣。
他站在身前，安全感十足。
像极了十几年前那个蝉鸣燥热的夏天午后，他护着她，宁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准别人说她一句坏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