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倒计时
潮湿、阴暗、逼仄。
流淌而出的血液沿着指尖滑落, 一点点凝聚成微小的血泊。
侯卉垂着眼眸, 视线所及之处, 是一根裂魂钉扎进指骨之中, 随着她屈伸指节的动作发出碾磨的脆响。
说是疼,可又感受不到多剧烈地疼痛。
侯卉笑了一下。
血珠沿着她从中间断裂开的眉毛间滑落。
就在面前人扬起长鞭的下一瞬, 一道漆黑的影子掠过众人面前, 用极快地、令人难以反应过来的速度,冲到夜叉面前。
伸展的蝠翼向两侧打开,以近乎笼罩的形式罩住了被裂魂钉和封印固定在此处的夜叉身前。
爱德华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熟悉又温柔,只在忍痛时稍稍急促了一瞬, 那双如血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 似一对柔润的宝石。
他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脖颈——不顾那些新旧不一的血痕。
“我找到你了。”他说。
血液顺着侯卉的脸颊向下滑落,她盯着面前的黑发血族,舔了舔后槽牙:“胆子真大。”
她看到了与爱德华几乎同时到来的崔无命,看到了身披黑袍的判官吟诵言灵,平稳地站在半空之中。
崔判的周围环绕着漆黑的篆文, 一个个字迹在身畔旋转, 随着他吐出具备审判力量的言语,看守夜叉的三人进入了苦战之中。
这是酆都的第二把交椅,竟在不知不觉间摆脱了封印, 竟敢来到这个地方。
五灵真人脑中思及此,骤然想到自家看守判官的徒儿,心中一慌, 突地道:“我徒儿在何处?”
崔无命身边黑气缭绕,字迹环身。随着惩恶司技能的发动,周围的景色都变得昏暗下来了,几乎一切东西都染上了近似于黑色的光华。
他长袍飞舞,神情连一分一毫的变化都没有,回答道:“穿刺血肉,永囚寒潭。”
那五灵真人蓦然一愣,怒火烧心,扯唇冷笑道:“永囚寒潭?你既然不逃,以为光凭自己就可以救……”
轰——
万道黑光挟着飞舞的篆文,像是洪流一般向对面砸去。面前之人同时领受惩恶司的副作用,心智冷酷的副作用悄然生效。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浩荡的黑色洪流之间,施行者黑发飘飞,宛若寒烟的灰眸向对面望去,眼中的生死眼骤然生效。
倒计时:三分钟。
三分钟么……
如果这是看穿寿命的话……
无尽虚空宇宙、诸天万界之中,令人闻风丧胆声名极盛的判官阁下,就是在倒计时映入眼中的瞬间,骤然飞近五灵真人的面前。
虚空中裂出缝隙,判运寒刃闪出幽蓝的光芒,锋刃擦着他的脖颈斜滑而过,烙下一道血痕。
遭受洪流重创的三人,有两位已使出法宝神通遁逃,而被崔无命盯上的这位五灵真人,则险之又险地推开十几步,才避开了判运寒刃的余势。
凛风扑面。
几乎能割裂人面孔的剑气穿透过来,在那张脸上吻出一串血珠。
两分钟。
被施加了冷酷心智的崔无命横握剑柄,刃锋和对方抵挡过来的武器边缘相撞。剧烈的寒意翻腾起飘渺的白烟,隔着一道柔柔的雾色。
急速拉近的距离,瞬息交换的交击,就在寒光一闪之刻,幽蓝色的寒刃乍然捅入对方的腹部。
横飙飞溅的血液之中,有几滴溅落在崔无命的脸颊上,徐徐滑落的血珠坠地前,微光映照之下,那双灰眸渐渐地变为竖瞳,在昏暗的光辉下又再度放大,莹莹亮起。
那是捕食者的神色。
一分钟。
那道长鞭抵挡不住判运寒刃的锋芒,刀兵在转眼之间交叠相击了几十下,带出冰冷的脆响。
纯粹的武力压制之下,那道幽蓝光芒如同阎王的请帖、无常的锁链,如同判官写下血批时落下的最后一笔。
嘶啦——
划破肌肤声、肠穿肚烂声。
崭新的血珠从锋刃上滚下来,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面上。
崔判横起剑刃,在短至如同眨眼的时间内,重物落地声像是延迟了数秒般,迟滞沉缓地响起。
倒计时归零。
他紧握着柄,血液沥干的剑身映出那双莹莹发光的猫瞳,顶级掠食者神情不变,很轻地舔了舔唇。
他身后的夜叉在爱德华的协助下正将封印破解到一半,她的目光追随着前方那道身影,略微定住了片刻。
酆都的三司判官,回来了。
·
如果这世上有能够困住阿尔兹的囚笼的话,那么信仰就是其中最难以摆脱、难以改变的一个。
银发的魅魔沉沦进光明之主的怀中,或者是圣光的主人,已被魔物所蛊惑。
阿尔兹低着头,周围是魔物一触即炽的圣光线条,伴随在修的身畔,来回地盘旋绕转。
这位圣光的主人凝视着他,像千百年来那样——波澜并不大地投过去视线。
阿尔兹没有说话,他没有讲歌颂光明的祷言,因为神主不需要魔物的虔诚;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温顺地回望,目光极有分寸地停留在他脖颈之间。
这让修很烦躁,有一种阴郁的冷气往他心口上袭。
氛围过于古怪了,就算是这两个人也能体会出来其中的怪异。
修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手指修长白皙,骨节纤瘦明显,是那种极为好看、堪称完美造物的结构和手指。
他的指腹擦过阿尔兹冷白的颊侧,声音压得很低,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冷郁。
“为什么还想离开?”
原本以为找到就能带回身边的天使,在一不留神的短暂时间里,不仅剔除了天使的血脉,还成为了魔物。
是斯维因的气息,那个贪得无厌地、用科技制造灾难的侏儒。
阿尔兹依然没有回答。
这就是最好的反抗。
圣光教旨是为光明之主所撰写,为教廷的辉煌与延续而确立,修不会不知道,宠眷一个魅魔是一项多大的罪名。
他暗金的眼眸注视着对方,那种烦躁感持续地涌动上来,他单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指腹摩挲着魔纹。
“阿尔兹。”
他无数次叫过这个名字。
智天使已陨,阿尔兹只是一个还没有长出蝠翼的幼小魅魔,他只想活着,即便是以这种魔物的血脉恢复实力。
阿尔兹摇了摇头,握住了那只抚过面颊的手,一点点拉扯了下来,然后用保护自己的姿势,蜷缩着后退。
这里是神殿,但空寂无人。
“阿尔兹。”修略显急迫地再次唤了一声,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开始灼烧了,有一种奇异却无法领会的情感,蚕食般地侵吞过来。
他把捉到的魅魔带回天域,带回这个处处是天使与神侍的地方。在追猎者总部被本能所控的阿尔兹,在魔纹消退后态度冰冷,沉默而抗拒。
他拒绝修的身畔出现魔物,这是对光明的彻底亵渎,代表着他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精神世界,发生了不可挽救的动荡。
金色的长发落到他肩上,有一部分与银丝交错在一起。无数人赞颂信仰的神主带着压抑和试探地吻他。
触感仍很冰冷。
阿尔兹推开了他,随后被立即反压在宽阔的神座之上,对方的气息逼压过来。
“你厌倦天域了么?”修问。
银发魅魔静默一瞬,很轻地摇头。
“……你厌倦我了。”
这声音显得极度沉郁和压抑。
阿尔兹闭上眼,道:“没有。”
他转动手腕,从对方的掌心里挣脱出来,然后态度并不强势但足够坚定地,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阿尔兹抬起眼,注视着光明之主暗金眼眸中晦暗不明的微光。
“我不应该在这里。”他说。“神主不会有弱点。”
“我根本没有……”修的声音骤然顿住,他看着阿尔兹,手指一寸寸握紧,几乎挫败地锤了一下神座的扶手,周围震荡出一片无形的波纹。
他有弱点。
无法否认。
“您应该立刻像圣光教旨所说的那种,净化我。”阿尔兹目光平淡而澄澈,“但您没有,我会感激您的博爱。”
他是指神对世人的博爱,只是深渊恶魔,真的也可称作世人的一员吗?
“我已与您背道而驰。”阿尔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随着心意变幻的指甲在瞬息间变得漆黑且尖锐,是一切圣经和教旨中所须铲除的对象。
恶魔角上蔓延着妖异的纹路,如深渊之底蓦然叩响的诅咒。
“我不能再玷污您。”阿尔兹将话语延续下来,顺理成章地道。
光辉灿烂,却依旧令人觉得,心冷成冰。
修在无声中神情凝固,如一尊雕塑。
过了许久,他抬手碰了一下自己在前不久被殷阎掏空的地方,隔着表层生长好的血肉,听到了心脏所处的位置中来回呼啸的凛冽风声。
这里是空的。
他原本由光芒组成的心脏,融化在肺腑之间,和这具由光构成的躯体交融在一起。
“阿尔兹。”修声音低哑地再唤了一声,迟疑道:“到我身边来。”
如果是以前的智天使,即便神情冰冷,但终究是温顺听话的,他愿意低下头颅让神主抚摸、愿意承受为信仰而承担的一切。
但现在,这个新生的、还并未发挥出魅魔血脉天赋的阿尔兹,却无动于衷。
神殿无风。
却仍有风声呼啸掠耳,刮向被笼罩着、包裹着的心口位置上,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光明之主面临着第一次不可掌控的心绪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