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富士山
1.
山灵和妖怪的界限不用分的太清楚。
反正神明和妖怪的界限已经混淆了。
路上大友和尚说, 神明可以堕落成妖怪, 妖怪也可以因为被人类祭祀而变成神明。
大友和尚又拿自己路上见到的狸猫来举例, 说：“那只狸猫惯于变成身形奇特的神人, 而后宣称自己是某某神的神使, 需要这些村民供奉，否则放弃对这里的庇护。”
“村民不堪其扰，建立了神社, 过了好些日子才发现自己供奉的神明和神使都是由狸猫一妖扮演。”
“不过可能是习惯了拜祭狸猫。”
“那神社最终留了下来。”
大友和尚指着山林说。
“山灵被祭拜的话, 也能变成山神呢。”
黑川听得兴致乏乏，他对这种需要人类信仰才能一逞威风的神职没兴趣。
远处有仙乐飘飘，弦丝奏乐，花朵的馨香在林间蔓延，商队的人面露飘然之色，好像陷入某种迷醉中。
神光大现，一行天女从林中显现，衣带飘飘, 恍若神人。
她们浮在空中，脚下祥云浮现，占据天空, 手持乐器, 面容雍和。
眼眸垂下，内含无限慈悲。
天女伸手，指着商队说：“吾乃箱根山神麾下天女。”
“今日特选尔等，可随我入神山一求长生之术。”
天女在天上。
声音却是在耳边响起。
不少人抬起脚步, 像摩擦的僵尸一样前行。
黑川看了一眼身边的大友和尚，见他双目无神，不过偶尔闪过清明的神色，似乎在反复挣扎。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中招——说起来，上一次在学校里，他也没有被天邪鬼变成石膏像。
黑川伸手推了一把大友和尚，“醒醒。”
他一推，大友和尚快速醒了过来，按住黑川肩膀：“还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大友和尚说需要黑川当引渡者，就是把神佛的力量从天上引到人间，好借他使用。
黑川一听这话感觉自己和wifi似的。
他闭上眼，顺着大友和尚的声音凝聚心神，他感受到了那股蠢蠢欲动的力量，不过……这感觉好熟悉，似乎是他在操纵影子独有的体悟，只听见身边的大友和尚一声呵斥：“来了！”
从黑川脚下蔓延出无边黑影。
那天夜里追赶大友和尚的怪物再次出现了。
比起对面人模神样的天女来说，黑川这边似乎更像怪物一点点。
“嘶——”大友和尚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要这个来啊。
2.
那怪物随着黑雾出现，凝聚了实体，有四肢手臂，头生二恶角，面容好像是野兽的狰狞，背生毛发，让人噤若寒蝉。
一出场，就有一种啸聚山林的蛮气。
它似乎想扑向在场的活物，却又被锁链束缚住脖子，紧紧的勒在黑川身边。
“这个……”
黑川看着比他高许多许多的怪物。
这怪物被东海林见过，被若菜见过，被大友和尚见过，尽管人人说他有，但对黑川而言，这是一只活在“他说”里面的神奇东西。
大友和尚按住他的肩膀，“一定是哪里的咒文出了错，快随我凝聚心神，把这妖物收回去。”
随着一道不知道是什么的咒文，妖怪重新变成影子钻到了黑川脚下。
大友法师快速念咒，他告诉黑川说这次请的是一尊降妖除魔的山灵菩萨，一定能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二次施咒，随着一股幽暗的气息在林间弥漫。
那狰狞的怪物再次出现在山林里。
黑川看见那商队的人已经随着天女的呼声摇摇晃晃的走上祥云。
他安慰大友和尚。
“菩萨难请，还是先用这个凑合着用用吧。”
“这——怎么用！”
“用你的筷子夹呗。”
大友和尚一跺脚，“那就用吧！”
他默念咒文，把那怪物重新化成一团黑雾，而后随着降魔杵一同甩向天女。
降魔杵是佛教器具，而那黑雾……大友和尚心里紧绷，唯恐二者发生冲突。
他紧紧盯着法器，顺便仔细观察黑雾。
这怪物和那天晚上见过的相比，倒是少了点什么。
站在一侧的黑川浑身不自在，好像被人揪住命运的后颈肉一样，让他浑身发毛。
“好了没。”
他不断催促大友和尚。
“快了快了。”
大友和尚一边应付黑川，一边操纵降魔杵不断刺透那所谓的天女。
二者发生激烈的冲突，随着大友和尚一声怒喝，降魔杵裹挟着黑雾穿透了天女的身体，更向深山出刺去。
随着一声轻响，好像是玻璃被打破的声音。
箱根山脉的结界破了。
那些商人从迷茫中醒了过来，正看见最后一幕——降魔杵裹挟黑雾朝天际划去，无尽幽冷的气息从身边划过。
商人们齐齐打了个冷颤，而后互相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上来，恭敬的朝大友和尚说感激之辞，什么“谢谢你啦”“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办”之类肉麻兮兮的话。
看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而后一行人继续往外走，只见一个商人越发小心翼翼的询问：“不知道禅师您出自哪一名山大川，我等也好上前去供奉些许。”
大友和尚说了一个位于近江国的地名，那里靠近京都，自古以来就是佛教兴盛之地——简而言之，在那里开创宗派的都是正经人。
大友和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才说出自己的真实跟脚。
商人听完以后松了口气：“原来是空海大师的真言宗啊。”
“倒是源远流长。”
“不过您的术法倒是别具一格。”
商人嘿嘿的笑起来，“我们这几个刚刚醒过来的时候，看到那一幕还以为是妖怪在作祟呢。”
难怪商人们这么小心翼翼，生怕热闹一个邪僧，说了不好听的话被暗中报复。
大友和尚连忙摆手，想要解释那黑雾是如何来的，他这种在山间修行的人，凭借的就是人口相传的好名声，如果传出邪僧的风闻，恐怕明天就要面临下岗失业的窘境了。
“是从我这边来的。”
黑川把黑雾收回去之后，那种浑身发麻——好像在深山野林住宿的荒凉感渐渐消失，他从大友和尚身边探出头，朝商人解释。
“哦——这样啊。”
那商人盯着黑川看了一会，替他补充道：“一定是镇压在您体内的妖怪吧。”
“就像是，就像是寺庙里面的佛陀脚踏天邪鬼一样，您也把怪物留在身体里，好时时防备他们作祟。”
说罢，商人点点头，感叹到：“果然是得道高僧啊。”
得道高僧。
他？
大友和尚朝黑川看了一眼，见那人目蕴华彩，笑容亲切——差点在脸上写着“我不是坏人”大字的了。
见大友和尚看他。
黑川用手指戳住脸颊，勾出一个笑容，作口型说，[我是得道高僧。
那黑雾是怎么回事。
大友和尚心里有一个疑问。
面貌狰狞，分明是鬼怪的形态和构造。
但却能和他使用的佛门法器互为表里，共同击退山灵。
“我不知道。”
黑川摇摇头，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玩意。
他去过所谓的蓬莱岛，听东海林说岛上曾经有仙人。
“什么样的仙人。”
“可以无限复生的仙人。”
东海林随意比划了手臂，“断手断脚断头都能活下来的仙人。”
“还有呢？”黑川问。
“还有什么？”东海林反问。
也就是说仙人身上没有这种雾气——当然也可能是东海林没告诉他。
他的身体确实和东海林口里的仙人一样不会死亡，但是身体里面的黑雾却和仙人无关。
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到底是不得而知。
不过好在大友和尚和黑川都是看得开的人，不知道就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经过这一遭，大友和尚告诉黑川，“你可以自己操纵那股力量。”
“什么意思？”
大友和尚拍拍他的肩膀，“空怀宝物而不知，可惜啊可惜。”
“当然了，你要是愿意跟着我修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能学会这种力量当然好。
以后吓人也用不着拿石钵当混响器了。
黑川摸了摸头发：“入你门下，要剃头吗？”
大友和尚摸了摸光头，但笑不语。
大友和尚说现在的佛门竞争很厉害的，什么法相宗，真言宗，禅宗，天台宗，净土真宗……
说到净土真宗，大友和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原先的宗教大都属于密宗，自传来之后就一直属于上层人士，比如皇家公家还有幕府什么的有钱人专享。
后来因为仪式太多。
大友和尚掰着手指说：“建一个寺庙，要雕像要金身要莲花宝座要镀金经文——很麻烦吧。”
“要赎罪也很麻烦，要日夜供奉，也在家里设立香坛。”
“这么麻烦的仪式，只能属于那些有空闲和金钱的大人们了。”
所以民间就兴起了净土真宗。
那个每次织田信长出门打仗，就在他领地里发动“一向一揆”——简称“叛乱”的净土真宗。
“念一声佛号就能立地成佛。”
“恶人也是如此。”
给穷人提供了最方面的成佛之路。
“门下门徒众多，还曾经攻打过京都北面的加贺国，把当地的大名赶了出去。”
“不过也正是如此。”
“什么人都可以自称佛门弟子。”
“我倒是见过不少一边拿刀杀人一边口称阿弥陀佛的——所谓的僧人。”
为了告诉黑川他即将入的这一门多么好。
大友和尚又转头说起佛教如何兴盛。
遍地是寺庙，遍地是游行的僧人。
天皇退位以后入佛院似乎已经成为习俗。
还有公卿家的子弟自小在佛庙里面学校。
就拿他们即将去的骏河国来说，执掌骏河国的大名今川义元也是在寺庙里长到十八岁才被接回家里继位。
黑川知道佛教曾经在历史上兴盛过，却没想到后世已经颓败的佛教还有这种盛景。
他住在东京，自然知道浅草寺是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也知道京都奈良的名刹古寺被列为文化遗产。
但那只是建筑——少了活气的建筑。
远远不如神社来的热闹。
路上大友和尚还在吹僧人是一个非常抢手的热门职业，只要黑川有从假僧人转正的念头，他立刻培训发证分配到位一条龙服务。
此时已经走到山脉中，不远处就是富士山山顶，白雪皑皑，和天色相接。
“大人——”
“禅师——”
呼声远远传来。
两人走过去，却看见商队的人团团围在一起，似乎在看什么怪物又或者珍奇宝物——因为他们脸上的神色各有不同，有的恐惧恶心，有的显露贪婪。
掌柜的推开众人，把他们两个接到那物身边，指着东西说：“大人您看——”
“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埋在土坑里面的红色血肉块。
好像被剥皮的野鹿一样血色赤红，但是周身覆盖着薄膜将血肉紧紧的收束在一起。
淡青色的血管覆盖在薄膜上，似乎在为肉块传递养分。
这是什么？
“我倒是听说过一个。”
一个商人略微一沉吟，“在隔海的大陆上，有传说中可以不死长生的肉灵芝。”
他略略吞唾沫。
“这只是写在古籍中的闲谈，做不得数，但我还是说出来让大家品评一番。”
“那肉灵芝虽然惯有灵芝之名，但其实只是一块无比润滑的肉。”
“闻之清香，使人口腹之欲大作。”
在场的人让那商人说的一起咽唾沫，再看向那块肉已经带了贪婪的神色。
“那么……这是传说中的肉灵芝？”
有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闻到传说中的香气。
而后……
“咳咳咳咳！”
那人深深咳嗽几声，哪有什么香气，纯粹是血肉的污浊之气。
谁去尝尝？
众人面面相觑。
万一是块毒肉——那可就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禅师，您看如何？”
商人看向大友和尚，询问他的意见。
大友和尚撩起上衣，三两下跳了下去，凑到那肉块跟前闻了闻，而后说：“这是一块妖怪的血肉。”
“喝！”
众人吓了一跳。
大友和尚信誓旦旦。
“这边是引诱你们生出诸多幻象的妖怪。”
“因为被我杀灭，只剩下一块残骸而已。”
“你们千万不可触碰，免得招惹上妖怪的诅咒。”
大友和尚在撒谎。
黑川是个惯常撒谎的人，自然能一眼看出大友和尚极力隐藏的真相，他不想别人去碰那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