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海僧
渴望一个人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自己, 这种感情太可怜了。
黑川稍稍有点同病相怜, 要知道他小时候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黑川女士, 好像刚刚出壳的幼鸟一样, 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无知的情绪, 变成一个安静的小孩。
他从兜里掏出猫食盆放在柜子上，这东西毕竟是石头做的，还是有点沉, 蹲下身, 直视着小孩：“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走都无所谓，反正你这么高的孩子，有不少已经进入了战场。”
“离开也可以啊，去外面走走看看，见识一下新天地也好。”
“不过。”
他单手撑着脑袋，“你做什么决定都好，无论是想遇见什么样的人, 又或者想投奔什么样的明主，又或者要去哪个地方隐居，都可以。”
“但是这种愿望最好是为了自己。”
“千万不要因为我, 或者其它任何人, 又或者赌气什么的。”
“毕竟不值得。”
他拍拍小孩的肩膀：“你已经开始长大了，像个成年人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了。”
小孩看着他，红色的眼睛好像天边的大火一样明亮，似乎随时都能泛起光斑, 完整的倒映了他的身影。
小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身走出了卧室，黑川发现他赤着脚没有穿鞋，不过也好，等他冷到了，就不会在作出这种冒失的事情了。
年幼的生物都渴望一个温暖适宜的巢穴，但是等他们长大了，就知道那不过是生物劣性的本能而已。
“所以他就这么走了？”
大友和尚听得喷出来，鼻子都到戳到黑川脸上，黑川拿手把脸挪向一边，“毕竟面对这种事也做不出什么承诺吧，就好像你小学毕业的时候，抱着老师的大腿哭个不停，说什么不想离开不想离开的，但是等过了暑假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在放屁，人类这种东西本来就经不起任何承诺。”
“虽然听不懂，但是总感觉你在给自己找借口。”大友和尚匆匆穿上草鞋，“我去找他。”
黑川看着大友和尚远离，目光划向更远的森林深处，“一定要找吗——”
“这是小孩自己做出的决定。”
“稍稍给他一点自主权吧——”
“去找啊——”
大友脱了他的草鞋扔过来，“小心我扣你饭钱。”
大友紧张兮兮的下山，准备去路口或者客栈茶摊之类的地方看一看，毕竟小孩要走的话一定会走大道。
而黑川则摸进了山林，他来到今源寺附近的小溪，这条不深不浅，黑川曾经在这里钓过鱼，他听见远处的流水潺潺，也听见石块落到水里的“噗通”“噗通”声。
黑川扒开树叶，看到小孩正在往水里面扔石头，那个浅灰色的脑袋——他突然想起小孩还是个小布丁的时候，脑袋的颜色好像棉花糖，应该是之后色素会加深的缘故吧。
“喂。”
黑川一出声，吓了小孩一跳，他站起来，“我在做船，等会就走。”
“做什么船？”
“木筏，从这里，到入海口，然后出海。”
“去哪儿？”
小孩闭紧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黑川蹲下身，在地上划了一副世界地图，“你看，这个世界真的非常非常大，你想去那个地方都可以，这个国家正在文艺复兴，那个国家组建了无敌舰队，海对面正是盛世——你看，这个就是世界。”
“你，和我。”
黑川从地上捻出一粒沙子，“比微尘还要渺小。”
“不。”
小孩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大圆说：“阿芒有这么大。”
“比世界还大。”
黑川知道他要说什么，笑了笑，果然还是小孩子。
“喂，别赌气了留下来吧。”
“你还要走吗？”
“你知道……真相永远都是冷酷的，你无法找到一点温暖的东西。”
小孩没有说话。
黑川从地上拔起一根草，“大友和尚跟我说，我应该和你说点让人高兴的话，但是你看——”
黑川一次又一次的把草折弯，绿色的草茎开始糜烂，冒出黏糊糊的汁液，直到最后一次，草茎彻底断折，“温柔的话是遮蔽双眼的欺骗，如果我说了，你会一次又一次的反思，痛苦，然而麻痹自己，想要忽视我施加在你身上的折磨——这是酷刑。”
黑川拔起另一根草，干脆利落的折断了，然后递给小孩看，“这样不是很好吗？”
“如果你选择继续离开可以。”
“只要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了。”
“也可以留下来，等到无法再忍受的那一刻，或者突然醒悟的那一刻，干净利落的离开。”
2.
大友非常惊讶黑川一出手就找到了小孩，三个人开了一场小型会议，大友说：“我要去武藏国。”
武田信玄已经整合了兵团，并且少有败仗，国内的豪族很少反抗，算是少有的平静之地。
而京都因为织田上洛的事情，到处都是腥风血雨，好像要重演九十年前的应仁之乱似的。
大友和尚打算及早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
他们三个当月收拾行李，离开了京都，大友和尚凭借自己出色的反应能力，混进武藏国的一所寺院里面当了和尚。
黑川也带着小孩在这里落脚。
等到安心之后，他就开始肆无忌惮的使用石钵。
虽然石钵能穿越时空，但是降落地点是固定的，比如他第一次穿越后还是落在江户，第二次穿越依旧在佛塔。
黑川实验了第三次，他走出僧房，询问正在院子里数叶子的小孩，“我走了几个月？”
小孩扒着指头算了算，“三个月。”
他穿越的时间也不固定，一个月到三个月都有。
小孩说完之后从台阶上起身，“天海找你。”
大友在这个寺院里面有了新的法号，叫“天海”。
黑川原本以为会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天海和寺院一干僧人在院子里面做黄豆味噌，“你们准备这个做什么？”
天海看见黑川倒是很高兴，“你来了，一起准备味噌啊，将来好卖给武田信玄。”
“他要出兵打仗了吗？”
天海说：“听说是想要攻打织田信长，所以在国内到处收购味噌做兵粮呢。”
天海有点兴奋，毕竟他一直对织田信长“第六天魔王”的称号耿耿于怀，又觉得空灯大师的预言好像暗示了什么。
这种危机感在武田信玄出兵前离奇病死，织田打下打下近江国之后达到了巅峰。
此时民间已经沸沸扬扬的传言，织田信长生来便是阻挡佛教传播的魔王级别人物。
更关键的是他那鬼神难测的神奇运气。
天海告诉黑川和小孩，他要去近江国看看，而黑川则告诉小孩，他自己注意安全。
“你又要离开了吗？”
小孩问。
“是啊，可能不回来了。”
“我……”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真的不回来就好了。”小孩手里拿着当初从今源寺得来的戒刀，“这样我就不用一遍又一遍的等，一遍又一遍的重拾希望又放下去。”
“好像活在无间地狱一样。”
“阿芒，我很难过。”
“不要走，或者，永远不要回来。”
“这样啊。”黑川叹了一口气，“那我去别国好了。”
他摸摸小孩的脑袋，“那我走了。”
“不行。”
小孩突然拒绝，“我说的是，不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否则我一定会去找你。”
“就好像过去一遍又一遍的等你一样。”
小孩一定觉得自己很烦。
黑川很有自觉的和大友和尚一样离开了寺院，带上了全部的家当，找了一个深山野林呆着，然后在满月时用石钵盛满水，在倒映月亮的时候，他在心里祈求，这次千万一定要离开。
再不离开的话，小孩一定会生气吧。
然而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了嘈杂的树林，流水与野风呼啸，山林与飞鸟齐舞，这种自然景观，大概只能出现在几百年前吧。
他准备站起身，听见身后传来轻盈的好像风一样的脚步声，然后有人扑到他身上，黑川整个人向前倾倒，被压在水里，一把削薄的利刃刺透僧衣，擦过他的皮肤，刺进水底的石缝间
“咕咚——”
黑川吐了一口泡泡。
耳边好像有无数海潮扑打的声音，又好像细碎的气泡瞬间破裂，“唦唦唦——”
“你消失了一年。”
一个很陌生的声音响起。
“然后我对自己说。”
“等你再出现，我一定要杀了你。”
黑川久久的等着，但是压在他背上的人迟迟没有行动，黑川在水里熟练的翻了个身，透过晃动的水波看向那个想要杀掉他的人。
水面晃动，黑川看到稍微有些深的灰色头发，好像灶低的灰烬一样，那双眼睛也不如小时候明亮。
似乎因为眼睛在面孔上的比例小了，小时候的可爱劲也消失没了。
黑川吐了一个泡泡。
告诉对方自己淹不死。
那个人把戒刀拔-出-来，十分缓慢，好像在做什么仪式性的动作一样，刀锋慢慢往下压，一切都像是一帧一帧慢走的电影，充满了僵硬。
黑川伸出手，他的手湿-漉-漉的，盖到那人的面孔上，蹭了那人一脸水。
透过晃动的水波，对方的面孔好像万花筒一样变换，黑川始终没有看清他的神色，以至于到最后，那人放下刀，一声不吭的起身离开，黑川也没有看到。
黑川从水里爬起来，看向那人离开的背景，已经长成了少年大小。
所以说……这是长大了，到了青春期了？
“他真的离开了？”
“难怪这一年不合常理的长高……原来是为了外出做准备啊。”
尽管天海这么说，但是黑川还觉得有一个小小的可能就是……为了杀掉他做准备。
不过青春期小孩的心思很难猜。
有什么想法都不足为奇。
“不过我们两个已经约好了。”
黑川说：“等到他想要看看外面的新世界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了。”
“……这算是，雏鸟离巢的第一步吧。再说也不是小孩子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应付，不是吗？”
“小孩子真的很难猜啊。”
天海也愁眉苦脸的，他那次近江国之行救下了一个人，正是织田信长的外甥，战国第一美女阿市和浅井长政的二子万寿丸。
天海去的时候正兵荒马乱的，阿市的长子万福丸被丰臣秀吉杀死，然后他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其妙的救下了二子万寿丸，然后将其带回寺院收养。
不过像这种因为战争而失去父母的小孩子非常多，万寿丸在这里也不是很显眼。
就是万寿丸似乎有点贵族少爷的臭脾气，对人爱答不理，吃东西挑三拣四。
这么一对比，感觉小孩真得好省心。
“饿着吧。”
黑川冷静的提出了主意，“不愿意吃也没什么，反正也不会因为少吃两口饭就饿死。”
“说得也……”
“……一点都不对。”
天海非常不同意。
“小孩子就要好好教啊。”
他在京都应付了无数公卿贵族，面对这种大人物的时候总要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一不小心就可能犯下大错，不能严词厉色，不能棍棒相加，要清风细语好像妈妈一样温柔。
“他的舅舅可是织田信长，其它的贵族亲属也有不少，肯定会有人因为他出现而非常高兴——我是说，尽管只是个小孩，但却是个非常有权势的小孩啊。”
这确实是个非常值钱的小孩。
但是黑川没想到的是，天海居然阴差阳错投靠了德川家康……说起来，在听见天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该想到点什么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