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
太子给的那半盒药膏,阿宝并没有用。又过了十来日,伤处也便渐渐平复了。阿宝起身沐浴的那个下午,天色欠佳,刚刚过了申时,天便昏黄了下来,室内更是已经如同傍晚一般。可是和着木桶内腾腾蒸起的水汽,竟叫人觉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处好梦中。阿宝换了上下衣衫,又将头发细细挽起,这才觉得有如从新为人。但一出屋门,瞧见熟悉的回廊,心头又莫名地惆怅。她虽一万分地不想动作,可也一直朝着报本宫的方向走去。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她一个卑贱奴子不能,他一个天潢贵胄也不能。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不过去,只有一日日再收拾起残勇,将一日日再接着应对下去。
是周午差了个手下的黄门前来通知她的,说她痊愈之后,依旧去正殿当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从前,这必定是有太子的令旨。
阁内的一案一椅皆如从前,侍立的却是几张新脸孔,素日几个认知的人,竟然一个也不曾瞧见。她侧眸瞧了瞧窗外,在季春时投下浓密花影的一树海棠花早己落尽,叶片也开始微微发红,春来春去,缘展缘收,不过如此这般。
定权到了傍晚才回宫,脸上略略带些疲惫,当作没瞧见她的模样,径直走到架前翻动奁盒,寻了半日才抽出两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到赵王府上去了。”大约都是新人,周围霎时无人应声,阿宝只得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接了过来,这才发现他今日的装束与平素颇异,他虽向来修边幅,却也向来爱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类素色。此时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三梁冠,横绾金簪,两头垂下长长朱红缨络,身上穿着大红色织金锦袍,约束御仙花九排方金带,连一张面孔都似被这一身靡艳衬得多了两分血色,只是靠近时闻见他身上味道,才发觉不过是薄酒之功。阿宝从未见他如此穿戴,颇感新鲜,接字帖的时候瞧见他手上竟还戴了一枚金指环,心中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权交待完毕,转身入内,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作了平常打扮。
他在书案前坐了,接了阿宝捧来的茶,喝了一口,才皱眉问道:“好笑什么?”阿宝答道:“没有。”定权横了她一眼,道:“你去将架上那本磁青皮的册子取了过来。”阿宝答应着走过去,见架上横的着一卷书册交至定权手中,却做蝴蝶装帧,并无题名,似是用得古旧了,四角已经磨得微微泛白。定权随手揭了开来道:“过来。从今日起,孤来教你写字。”阿宝万想不到他突然再提旧话,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你去京中打听打听,多少亲贵想求本宫一字而不得,竟教不起你一个小姑娘了不成?”阿宝道:“奴婢并非此意,只是奴婢资质驽钝,怕辜负了殿下。”定权道:“不妨事的,左右我也无聊,不当事业就当个消遣也好。”
阿宝见他神色颇为和悦,心下虽存疑惑,却也绝不敢再做违拗,便走了上去。看他手中字帖,却是正翻到前人杜樊川的一首七绝《赠别》,清雅华丽,颇似定权的字体,唯笔力尚嫌不足,似是早年所书。定权问道:“以前读过这诗么?”阿宝点了点头道:“读过的。”定权道:“你自己先写一遍罢。”说罢捡起一支笔递给了她,偏头在一旁看着她抄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扳着她的手指,帮她从新把好了笔,教了她握笔用力的门径,让她又写了几份,细细看了,感叹道:“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这帖子回去,闲暇时候好好练练,过几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赏之下必出勇妇,亦信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如我们约法,若是你写得好了,我就赏你些好东西,若是再没有长进,你便预备好受罚罢,如何?”阿宝却不理会他的玩笑,只低声答了一句:“是。”便将字帖接了过来。
待得晚间,定权从屉中取出了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细地对照日间阿宝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见她行文走笔之间,虽似颇隐瞒了些笔力,却与之并无半分相类之处,这才将那信函又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京中的天气,已经连阴了数日,连昨日皇后的千秋寿诞,也并不曾开晴。成日里云层累累,偏又不下雨。好在春日的阴天不比冬日,终究是透着无尽暖意,反倒教人觉得安乐。赵王萧定楷坐在他府中的书斋内,洗净过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来的两卷书帖。他本是靖宁元年行元服冠礼后,册封的亲王爵。按着本朝的制度,亲王冠礼婚姻之后,便该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几个庶子,除去一个最小的,现下皆已离京就藩。因国朝百五十年来,或者中宫无子,便以庶长承祚,或者中宫仅有独子,便以嫡长继统,尚无嫡出亲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齐王的身份因此尴尬,几派朝臣们吵嚷了几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只得按皇帝的说法,容他二人以东宫的陪读的身份留在了京中。
定楷今年未满十六,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颇类当今中宫,是以虽未完全长成,未来毕也是美丈夫无疑,只是右眉角有一道亮白的伤疤,却难免带了些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时兄弟间打闹时被太子推倒撞破的,为了这桩官司太子还被皇帝罚着在东宫阶前跪了一整日,还是皇后出来求情,才揭了过去。他幼时并不觉得如何,长大了之后再看,未免偶或也心中郁闷。倒也不全因此事,他与这位异母的兄长素来并不亲善,因此太子当日说要送他书帖,他也只当是随耳听过,不想今日却当真送了过来。
定楷一面思想,一面翻得得意,忽闻门口有人问道:“五弟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门外有客竟也不知?”进来的正是定棠,天气尚未转热,他手中已摇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守成循时” 几个字,正是一次他代上劳军后,皇帝的御笔所赐。定楷连忙起身笑道:“小弟有失迎迓,还请二哥勿怪。”定棠笑着阻止道:“这些虚礼做给外人看看也就罢了,兄弟之间又何需如此。”定楷笑问道:“二哥今日空闲些了么?怎么想到我这里来了?”定棠道:“也没什么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没能说上话,今日过来看看你。”随手翻了翻案上字帖,惊讶道:“这东西难得,你是从何处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瞒二哥,是东府遣人送来的。”定棠皱眉道:“我今日来,正是想说说他。”撩袍坐定后方接着道:“你不觉得三郎最近为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么?往年母后的千秋,就总是他老气横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变了个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说,一口一声的嬢嬢,直听得我心里发麻。”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亲身边那群小宫女倒是欢喜得很,一个个躲在帘下看了半天不说,身后又叽叽咕咕,说他那么打扮比平日风流妩媚多了。”见定棠不满的横了他一眼,转脸正色道:“他是个见机的人,想是非常之时,他不敢再当面违拗陛下了吧。”定棠不置可否,定棠向前走了两步,拎起那字帖冷笑一声道:“说起见机,倒也未必。譬如用这种拙劣手段来离间我们兄弟,打量谁又是痴汉。”定楷道:“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间亲,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按着他肩膀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白叮嘱你一句。”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东宫。”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说美人计于他是无用的。他自己生成那副模样,什么样的美人能看在眼中?当年咱们求着母亲,硬送了那些人过去,有哪一个成了气候?就是那个叫什么珠的,算稍稍好些,只是这都几年了,整日递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睡了哪个女人,就是又闹了什么意气,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些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问道:“二哥手中可还有人,或者还要再去请母亲帮助?”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吧,他身边一定要有我们的耳目,不管是安插还是拉拢,总归是要有的,你不如也些留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定楷答应了一声,见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这东西刚送过来,我也没意思收存,二哥如果喜欢,不如就此携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两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执意不肯收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这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烁了一下。
过了数日,定权闲来无事,果真问起了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道他心血来潮,说来玩笑,不想还当了真,只得回答日日都在练。她答得犹豫,定权也并不说破,只是随手拖过春坊送来的文移,捡了两句叫她写,见她握笔的样子,依旧与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的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火,抓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镇尺,喝道:“伸手出来。”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伸了过去,定权扬起镇尺,重重击打了数下,斥道:“再写。”阿宝不敢接话,只得从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在身后曲了两下,自己也觉得好笑,问道:“你还觉得委屈?”阿宝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谅你也不敢。本宫从前写字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老师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板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老师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阿宝奇怪道:“殿下玉体怎么也有人敢冒犯?”定权回忆往事,怔了半天,才笑道:“他在同僚中本来有个绰号,就叫做玉戒尺,不过取温润刚直之意。我出阁之时,先帝为我择定的业师便是他,听说他这个浑名,笑得不行。便召他过去说,请你来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没有,木戒尺倒可以赐你一柄。你的学生如有不用心读书,不遵教诲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报他父母,只管教训便是。不想他老实过了头,胆子也大过了头,竟把此话当了真。先帝不久后山陵崩,他的遗训无可更改,于是苦了我许多年。”见阿宝只是在一旁不住的发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次我贪玩没做功课,还谴人撒谎说生病了,叫他追问了出来,就用先帝赐的那柄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肿了。我回去向皇后哭诉,皇后不但没有替我说话,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那时候,我就暗下了决心,日后终有一日做了皇帝,定要诛灭他的九族。”阿宝见他颜色和霁,便问道:“后来呢?”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皇帝他就去世了,我就放过了他的九族。”见阿宝皱着鼻子,一副又是怀疑又是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几分稚气的可爱,忍不住伸手将她鼻梁上牵扯出的皱纹刮平,好笑道:“后来我大了,知道他其实都是为了我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课业,他给订到了一起。”他忽然动手动脚,阿宝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去,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我知道,他便是卢世瑜卢大人。”定权奇道:“你怎么知道?”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说起过卢大人的行草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还说,殿下的楷书其实青出于蓝。他们还说……”定权半日不闻她说下去,随口催问道:“还说了什么?”阿宝抬目看了看他,又连忙垂下了头,低声说道:“他们说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定权微微一愣,忽然仰头大笑,得意已及,问道:“可知妍皮不裹痴骨,并非妄言?”他满面飞扬跋扈自命不凡的轻浮神情,阿宝忍不住掩口葫芦,笑着笑着却渐渐放下了手来——她看见他面容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是怎样在他满面春光中斜飞入他修俊的双鬓。这本应最简单最平凡的线条,却被造化书写得笔笔璨烂生辉。如此的精致,如此的华丽,如此的有力,又如此的美,果然只可用他自己书法中的那一勒来形容。红晕从阿宝的颊畔一点点氤氲开来,如同淡墨氤氲于纸上。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纪,能将那一勒写成这般模样,需要怎样的勤奋,亦需要怎样的天赋。有如此勤奋,有如此天赋,许他卖弄,许他跋扈。
志得意满的轻浮少年,在这个初夏因为好心情而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于是周午进入书房时,便看到了阿宝倚案临帖,而定权在一旁随意翻书,一边指指点点的景象,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了覆辙前事之类的古训,心中大不以为然。怒视片刻,愤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