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电扇在头上转得人心焦,贺琳琳一边听着搅动的风声,一边把卷子翻了个面。能做得题都做完了,剩下的她再没办法,只好把头低下来瞪着卷子,手里必须拿着笔,老师就坐在后头的某处,但具体是哪处也不知道,教室里在他眼里看来应该极其狭小,学生们像蚂蚁一样都被他尽收眼底。
等到铃声一响起来,老师就喊:“把笔都放下来,放到桌上。”学生们终于可以回头看看这位老师到底在哪儿,另有些趁机张头四顾,看到一点是一点。
老师等的就是这一刻,快步走过去,把卷子一扯,往上头一瞟:“这个时候抄个一百分也没用,高考能抄?”被骂的仰头看他,一脸无谓的畏惧,老师收走卷子,单独放到一边,也不再理他,走到了讲台上。
教室里比刚才还安静。
老师说:“从后头把卷子一个个往前递,谁拿笔谁这门就零分。”底下照做,坐在第一位的学生收拢卷子再送到讲台上。
“下午还有一门,两点半开始,中午就来这里午休。”
老师说完话,抱起卷子走了,等他在走廊上走远了,胆大才终于站起来往外冲。
贺琳琳没动,现在食堂人多,她也不是很饿,因此不想去等。她从抽屉里拿出语文书,再看几眼据说一定会考的文言文和诗词。
留在教室里的人都没离开座位,期末考试都是各个班级打散再重新分配,考场里一个班的学生不会超过三个,成绩不一,彼此也没想着要交流什么,考完都默不作声,心事重重的一般都是成绩好的。
贺琳琳想起刚刚做的数学卷子,也不知道是算难还是算一般,不过其中有道题她信心十足,和卢昭上回讲得那道类似,她感叹自己好运,随口一问居然蒙中了考试题。
这样的运气为什么不能用到别的地方去?她又可惜。
中午贺琳琳睡了个囫囵觉,老师午休没来,这个考场里不幸没有分到任何一位班长,总有人毫不顾忌地说话,贺琳琳被吵得一点半就醒了,教室里三十个学生,气氛依然热烈,还比平时六十多人的教室更热烈,有种末日前的狂欢劲头,又像即将去春游一般,燥动不止。
桌子摆了五排,一排六个座儿,贺琳琳坐在第一排第三个,她没睡够,醒来正在在发懵,旁边忽然飞来个纸团,砸在她脑袋上,紧接着就是一团笑声响起来。
贺琳琳转头看过去,第二排中间几个男生看着她窃笑,等她看过来又纷纷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眼神在彼此脸上转着,似是对她不屑一顾,好像那纸条是她自己接住的一样。
这要是十七岁的贺琳琳立刻就要脸红了,心绪不宁,要想整整一个星期这件事儿,把每个男生都猜测个遍。
不过现在的贺琳琳只是冷冷看一眼,就把头转回去。
那边又是一阵笑,像垃圾桶上聚集的飞虫瓮声响动,令人头皮发麻。
老师走进来,教室终于又安静下来。
连着考了两天,考完之后回家等一个星期再来拿成绩。
这一个星期贺琳琳本来打算赖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可没想到行程之繁忙超出了她预料。
凡是考上大学的,不管是什么大学,都要办升学宴,有的是真心办酒,目的在炫耀,也要自夸,“教育谈不上,这孩子从来不让人操心,哈哈!”有的则是勉强着高兴,请客时想得是总算把往年送出去的钱收回来一部分,恨恨看一眼身旁比自己还高的孩子,“这不成器的,花了我多少冤枉钱!”
罗丽芳负责随礼,贺长峰要是在家就负责数落,说起来谁家的孩子都不像个样子,自己家的更是。罗丽芳送了礼但要上班,就要贺琳琳去喝酒,升学宴大都办在中午,正好去蹭一顿。
“去吃!我钱也花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来。”她看一眼女儿,话说得很不祥。
贺琳琳不应声,她原来虽然只考了个专科,但礼毕竟是收回来了,这回总不至于弄得没有学上。
贺琳琳一个星期去了五回宴,最后一家是卢昭,卢桂平一定要在本地最大的酒店办,所以按捺地苦等了几天。
酒席摆在大厅里,地上铺得绵绵的红地毯,还有个专门表演的台子,听说这是专门拿来办婚礼的一个厅,喜气倒是足了,但是不伦不类。
贺琳琳还是擦着饭点儿过去,进去本来打算随便找个桌子坐,被邻居看见后喊过来,坐到了一桌。
“琳琳明年也要高考了吧。”邻居随口问。
贺琳琳笑着答了一句是,就不说话了,邻居对她本来也没多大兴趣,只是为了起个头,扭头和旁边的人道:“卢昭这孩子,以后肯定不得了。”“是啊,卢桂平和方春英有福气!将来有靠了!”
菜上来,贺琳琳闷不做声地吃,她今早没吃饭早就饿了。
卢桂平带着带着卢昭正一桌桌地敬酒,他今天嗓门儿也不小,笑声像要破胸而出一样,酒杯简直要举到头顶上,是绝对主角,卢昭只是陪衬。
他敬到这一桌,说道:“感谢大家来,感谢···”后头感谢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四面一看,都是先前一栋楼的邻居,还真没什么要感谢的。
幸好这闹哄哄的当口儿没人真的听清了谁的话,只要纷纷把杯子举起来就行。
贺琳琳坐在稍里面,夹在大人中间站起来,端着杯果汁,也没人跟她碰,她将要把杯子放下,对面来了个杯子,里头装得却是酒,两个杯子轻轻的“叮”了一声,贺琳琳看过去,冲卢昭一笑,觉得这个时候,他们俩很有点幼稚,像背着大人扮家家酒的小孩儿。
卢昭没笑,看她一眼,杯子在嘴边抿了一口,脸色依然白,他不知道从哪里继承来的天赋,喝酒不上脸,这一桌桌下来,卢桂平脸早就红了,他反而是一点事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喝得少。
喝了酒,还有个步骤要走,席上开始夸起卢昭来,卢昭带着一向的笑意,卢桂平在旁边谦虚,“快别这么说···谈不上谈不上···”
贺琳琳接着吃,卢昭实在是轮不到她去夸,她默默地听着,觉得腻烦,但转念又想到,卢昭原来是没有机会听到这些话的,甚至连这场宴席都没有,她又后怕,这些话一下子把这场景坐实了,想到此她又觉得这些话变得动听起来。
贺琳琳看向卢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高兴还是难过,又想笑又想哭。
她忽然想到,也许这次奇遇,和她无关,只是藉由她的手来挽回几个令人不忍的遗憾。
酒席末尾,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花样,带孩子来的都怂恿着孩子去摸卢昭,“将来和卢昭哥哥一样聪明,好不好?”贺琳琳哈哈大笑,看卢昭被围在中间,终于露出了点局促为难的样子。
贺琳琳一笑惹起了注意,邻居好心得把她也拉过去,说“琳琳也去,你更要去了,你明年就要高考了,快去快去!”贺琳琳一下子被推到圈子里,几个只到她腰这儿的小孩子看着她,自觉地让她先摸。
卢昭坐在椅子上看着,几乎是在捉弄她的样子。
贺琳琳硬着头皮,众目睽睽之下摸了一下卢昭放在桌上的手。
摸上去瞬间她就后悔了,她为什么要摸他的手,不该摸肩膀吗?起码上面隔着层衣服。
卢昭的手轻轻地动了动。
贺琳琳摸完,后头排队的小朋友立刻接上,有贺琳琳做例子,他们都跟着摸卢昭的手。
贺琳琳不敢看卢昭,他越笑她越不敢看。
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地溜了。
街上阳光猛烈,贺琳琳撑起伞,到家时伞面烫手,她也一身的汗。她甩开鞋,赤脚踩在地上,打开冰箱把西瓜抱出来吃,吃了两口又起来去开电扇。
西瓜冰凉的,她抱在怀里,一会儿就不出汗了,她想起刚刚摸卢昭手时候的情景,一想就难堪得不行,狠狠挖了一大勺西瓜,塞进嘴里,冻得脑芯子疼。她怪邻居多事,又怪自己发病,怎么就偏偏去摸他的手?!
他手有什么好摸的,他又不是真能开光!
贺琳琳气愤愤地挖着西瓜,半个西瓜吃完,居然不像往常一样觉得撑。
等到太阳沉下去,贺琳琳去了罗丽芳上班的超市,跟她报道,中午吃了什么,有哪些人去了,顺便买了一点零食当做晚饭。
罗丽芳问她糖和烟拿没拿,贺琳琳这才想起来挂在椅子上的一个红袋子,她当时急匆匆要走忘了拿。
罗丽芳也不怕这是上班的地方,扬着声音骂她:“叫你做个事儿,从来没有做好过!你自己说,你还能干什么?!”贺琳琳理亏,但又实在委屈,不过是一包糖一盒烟而已,她又为罗丽芳感到可悲。
贺琳琳想起以前,她常常为自己生到贺家,做了贺长峰和罗丽芳的孩子感到可悲。
这念头越大越强烈,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有些时候免不了会有些卑微的幻想。
贺琳琳慢慢走回家,天跟在她脚步后头黑下去,也不是黑,是一种蓝墨水样的颜色,颜色洒的也不均与,这片浓一些,那片又淡一些,像掺了水进去一样。
贺琳琳快走到楼栋口时才发现了有个人站在那儿,她看清是卢昭,不知道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卢昭等她走近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就是她忘了带回来的红袋子,里头装着糖和烟。
他说:“别人都拿走了,就你座位上剩了一包。”
贺琳琳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虽然已经挨了骂,但有这个总能堵住罗丽芳的嘴,免了后续的唠叨。
贺琳琳又高兴起来,问卢昭假期准备干什么。
卢昭说去b市,正是他报考的大学所在的地方。
贺琳琳问:“你选得什么专业?”
卢昭答:“生物。”
贺琳琳对这个专业不太了解,只是觉得听起来就很适合卢昭。
她点点头,刚要开口,卢昭忽然问道:“你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
贺琳琳说:“还好吧···”她一直记着那道题,便告诉了卢昭。
卢昭问:“你做对了吗?”
本来贺琳琳还有点信心,他这么一问,她居然不敢说了,只能答:“应该对了吧···”
卢昭脸色愈发淡下去,大概觉得她无药可救了。
贺琳琳看见他这幅样子就忍不住害怕,怕到想把自己缩起来,缩到他看不见。
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今天摸他手时的情景。
卢昭看她又低着头,他什么都没说,她就这幅样子来对付他,反而更让人生气。
他并不是来找她错的,他也不关心她的对错。
卢昭这样想着,却开口说:“明天上午你有事吗?”
贺琳琳答:“没有···”
卢昭说:“那你来我家一趟,把我那些书拿去。”
贺琳琳一愣:“给我···”她想说给她没用,可一看卢昭的神色就不敢说了。
卢昭说:“留着也没用。”
贺琳琳:“那··谢谢···”她不知道该不该道谢,卢昭听起来像是处理废品,她不要,他大概就要拿去扔了。
两人说完这些就再也没有什么好说得,连再见也都不需要,卢昭转身就要走。
贺琳琳多余来一句:“那我明天十点来。”
卢昭说好,他朝贺琳琳身后的楼栋看了看,终于走了。
贺琳琳打量着陈旧的老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卢昭刚才是忘记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