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窦瑾走后, 朝朝没事人般, 继续处理宫务。午后, 她依着素来的习惯歇了晌。
恍惚中,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大片的紫藤花, 玲珑的假山石,石旁溪水环绕。她小小的一团,站在高高的假山石上, 肉乎乎的小手擦着泪汪汪的眼睛,眼泪却仿佛怎么也擦不完。下面一堆丫鬟婆子张着手臂在求她:“大姑娘, 上面危险,你快下来吧。”
她听到五岁的自己大声道:“我不,娘不回来, 我就不下来。”
婆子急道:“大姑娘,夫人和老爷已经和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依旧固执地道:“娘说会回来看我的。”
不知僵持了多久。日渐西斜,一声低叹传出,她看到父亲牵着一个小少年出现在下面, 温柔地唤道:“朝朝。”
她眼睛一亮:“爹爹!”脚步稍稍一动,踢下一块泥土。下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大姑娘, 你小心些。”
她不以为意, 狐疑地看向父亲牵着的小少年,戒备地问道:“他是谁?”
小少年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衫子,眉目昳丽, 风姿俊秀,隐约可见长成后的风采。
听到她提问,他含笑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出,对她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大姑娘,我叫姜润,是你爹爹的弟子,以后我陪你玩好不好?”
她乌溜溜的眼睛跟着糖葫芦晃动,咽了口口水,不轻易上当,脆生生地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不会像娘一样离开吗?”
少年笑容明亮:“嗯。”
画面一转,她长大了些,拉着十四五岁,清风明月般的少年恋恋不舍:“你去了书院,有了新朋友可不许忘了我。你要记得给我写信;休沐时要回来看我;得闲了,还得为我淘澄胭脂,浸染花笺。”
“好。”少年摸了摸她头,眉眼间俱是温柔,“我不在了,大姑娘要记得每日练字,不可偷懒。”
她不高兴了:“你都要走了,还要管我这些。”
少年笑若春风:“我只是暂时离开,又不是不管你了。”
很快又是几年过去。十四岁的她跪在父亲的病榻前,泣不成声。弥留之际,父亲艰难地说出最后的嘱托:“书院乃我一生心血所寄,就交给你们了。阿润,你要照顾好朝朝。”
已经及冠的他气韵越发沉静,丰神秀姿,皎皎如玉树琼枝,红着眼睛郑重承诺:“恩师放心。”
父亲的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只是委屈你了。入我家门为婿,终身不得出仕。”
他望向哭得几欲晕厥的她,目光柔软:“恩师待我有再造之恩,留在书院很好,照顾大姑娘亦是我所愿,何谈委屈不委屈?”
言犹在耳,却物是人非。
她悠悠醒转,摸到了眼角的湿润。一时间,前尘往事尽上心头。
姜润是父亲收养的孤儿,聪明俊秀,天资不凡,因行事稳重,面面俱到,被父亲安排照顾当时才五岁,失去母亲的她。
姜润对她,永远有无尽的耐心,无限的温柔。他陪她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春日踏青,夏日采菱,秋日赏枫,冬日玩雪,很快让她从母亲离去的惶恐和痛苦中恢复了过来,成为了她十四岁之前的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人。
后来她才知道,因她是家中独女,父亲早就和祖父他们商量好了,要将她留在家中,招赘夫婿。姜润就是他们千挑万选,看中的人。
十四岁那年,父亲离世,临终前,将事情挑明,把书院和她一并托付给了姜润。
她没有想到,姜润其实是不愿意的。
父亲热孝刚过,陆沅沅和窦瑾几个约了来她家中看她。结果不知怎的,陆沅沅落了水,姜润跳下水,将浑身湿透的陆沅沅抱了上来。
她赶过去时,恰好对上姜润望向她,复杂难辨的眼神。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为了陆沅沅的名声,姜润以父亲弟子的身份和陆家定了亲,和她的亲事无疾而终。
谁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先是哭得天崩地裂,准备离家出走散心,接着大病一场,凶险异常,几乎从鬼门关前兜了一圈。赵旦救回了她,也在之后成为了她的未婚夫君。
从此,再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姜润和陆沅沅的名字。
直到今天,她才再度从窦瑾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没想到,陆沅沅竟已和她天人永隔。
朝朝心中唏嘘,出神许久:她其实并不怪陆沅沅,甚至有些可怜她。
起身后,她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索性提早回太极殿西堂。
青花瓷缸中,几株睡莲开了,锦鲤悠哉悠哉地摆着尾,金灿灿,红艳艳,衬着碧绿的莲叶,粉色的花朵,雪白的瓷缸,煞是好看。
吹墨正带着几个小宫女摘凤仙花,准备用来染蔻丹。水晶盘中,一朵朵或大红,或粉紫,或粉红的凤仙娇艳动人。
朝朝看得有趣,问吹墨讨了剪子,挽起袖子也帮忙摘花。日渐西斜,她额头薄薄出了一层香汗,正要停手。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皇后娘娘好雅兴!”
朝朝回头,看到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头戴貂蝉冠,身穿圆领绛纱袍,腰围玉带,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朝朝微讶:“阁下是?”
那人脸色阴沉,眼眶发红,闻言嗤道:“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连本王都不认得了。不过也是,皇后娘娘连从前的夫君都忘了,做出以弟媳身份事兄之事,难怪旧人全不识得了。”
四周的宫人脸色全变了,低下头瑟瑟发抖。
笼烟凑前一步,附耳低语道:“这是郑王。好像是听说陛下大赦天下,来求陛下赦免前世子和庶人长禧,陛下未允。”
原来是当初到花家找茬,结果却被废的郑王世子与长禧郡主的父亲郑王。郑王乃承平帝幼弟,素受宠爱,养成了口无遮拦,无法无天的跋扈脾气。
这是在赵韧那里受了挫,到她这里来找补了?可他大概忘了,如今已不是承平朝。没有人再会惯着他。
朝朝神色平静:“王爷慎言。”
郑王冷笑:“怎么,皇后娘娘敢做,不敢让人说吗?弟媳嫁兄,难道不是事实?便是当着陛下的面,我也敢说。他不是一向标榜愿纳逆耳忠言吗?我就不信了,他会为了我几句实话问我的罪。”
朝朝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脸色终于沉下,淡淡吩咐:“来人,郑王醉了,带他下去醒醒酒。”
宫中侍卫得令,立刻上前。郑王大怒:“你敢!花氏,你这个人尽……”剩下的话被侍卫堵上了嘴,呜呜的再说不出来。
朝朝将手中的剪子放回盘中,拿过小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唇边甚至还挂着浅笑:“好好为王爷醒酒。”
郑王挣扎着被押了下去。朝朝被败坏了心情,正要回殿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一道温雅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还是从前的脾气。下官似乎多此一举了。”
朝朝的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都僵直了一瞬,许久,才慢慢回过头去。
白玉栏杆旁,一人长身玉立,乌帽象笏,绯色官袍下身姿笔挺,银色鱼袋耀目生光。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官员打扮,偏穿在他身上,自有一番玉树临风之态。
阳光炽烈,落在他俊雅出尘的面容,也落在他温和明净的双眼上,他含笑而立,夭姣不群,丰姿如玉。
朝朝没想到,上午刚刚听窦瑾提起他,就在这里见到了他。
姜润。
他是见郑王纠缠,特意过来的吗?
姜润向她行礼:“见过皇后娘娘。”温润如玉,一如从前。
笼烟和浣纱紧张地上前一步,欲要护在她面前。朝朝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后退,收敛了全部情绪,落落大方地冲姜润点了点头:“姜大人。”客气疏远。
姜润目光微黯:“四年不见,皇后娘娘一切可好?”
朝朝笑了笑:“多谢姜大人关心,本宫自然一切都好。”
姜润微笑道:“那就好,这样臣就放心了。当年,没有耽误了娘娘的前程。”
欣慰的笑容刺痛了朝朝,她心火骤起,合着他当年还是为她牺牲了?她蓦地冷笑出声:“当年,是本宫差点耽误姜大人的前程吧?”
招赘的女婿等同嫁入女方,不能考功名,不能做官,育下儿女皆随女方姓,继承女方香火。因此,一般不是贫苦走投无路之辈,很少有人愿意当赘婿。
姜润望着她,神情纵容一如当年:“娘娘说哪里话?”
朝朝忽然不想忍耐了,蓦地迫近他一步,声音压下:“姜大人可知,当初沅姐姐落水时,其实我就在旁边。”
姜润眼神微变。
朝朝目光如刀锋剜过他:“我看到了,是你亲手推她落的水。”这才是她无法释怀的真正原因。所有的一切不是意外,是姜润的谋划。
当初姜润要是不愿入赘,以父亲的秉性,根本不会勉强他,甚至会一如既往地资助他。可他却是一面不想入赘,一面又不想背上忘恩负义之名,玩弄心计。害了她,也害了陆沅沅。
她不能接受,曾经那样信赖,光风霁月的少年变得面目全非。
姜润垂下眼,忽然笑了:“怪不得你一直生我的气。”他容貌清雅,这样笑起来便如清风拂面,朗月溶光,皎皎昭昭,分外动人。
朝朝没想到他现在还笑得出,眼神冷下:“姜大人,相交一场,过去的事本宫不想再追究。望你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姜润问:“娘娘就不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朝朝道:“不想。”还有什么原因,不外乎是他想实现男儿的野心,不甘于困在花家,做一个依附于花家的赘婿。她理解,但不会原谅他以这样的方式。
“朝朝。”他轻叹,第一次叫了她的小名。
朝朝声音冷淡:“姜大人自重,本宫的名讳不是你能唤的。”
姜润笑容微苦,轻声道:“我从无伤你之意,也曾真心以为能永远护着你。”
朝朝懒得理会他假惺惺的陈辞,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他近乎轻叹的声音:“我知你不会再信我,只赠你一言:你要小心废太子。”
朝朝一怔,狐疑地回头:怎么又和赵旦扯上关系了?
姜润向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朝朝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朝朝。”
她循声看去,红漆廊柱,青花瓷缸旁,赵韧负手而立,神情莫测,静静地凝视着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四目相对,朝朝忽然露出笑容:“陛下,今夜陪我喝两杯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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