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黑三哥(2)
明仔是黑三和罗哥在路边捡回来的小孩。
“伟达修理”是罗哥的店铺,十几年前他也是少管所的常客。黑三在少管所里结识了几个老警察,他们介绍罗哥和黑三认识,让罗哥收留黑三。黑三在少管所里学了一手修车技术,罗哥考了他一场后,欣然答应,还允许他晚上在铺子里过夜。
罗哥有个女儿,幼儿园大班,每天四点钟罗哥会把她接到铺子里,等妻子下班再一块儿骑上电车哐哐蹦回家。那天小姑娘搬个板凳坐在门口,边吃冰淇淋边看黑三修车,黑三逗她唱学来的儿歌,抬头时发现铺子对面站着个脏兮兮的小孩。
那小孩拖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姑娘和她手里的冰淇淋。黑三见他落魄,而且天都凉了还穿着不合身的短袖,便喊了他一声。那小孩猛地吓了一跳,拖着塑料袋哒哒跑走了。
晚上八点多下起了大雨。罗哥叮嘱黑三在铺子里注意点儿,漏水的位置不止一个。罗哥临走前提着水桶出门倒水,再回来时手上抓着个倔头倔脑的脏小孩。
那天晚上是黑三送明仔回的家。雨太大了,他没有伞,当时瑟瑟发抖地蹲在伟达修理的门口避雨。罗哥让他穿上女儿的小雨衣,黑三给他买了饭,问他名字和家住哪儿,把他妥帖送了回去。之后偶尔的,明仔有事没事会跑到伟达修理来,在门口呆呆站着张望。黑三送他回家之后实在是很同情,跟罗哥嘀咕“他比我以前还可怜”。之后只要见到明仔,俩人总让他进铺子里坐坐,随便吃点喝点什么。
明仔不怕罗哥和黑三,也不怕那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但他怕商稚言他们三人。
谢朝抓住他的时候他疯狂挣扎,甩手踢腿地打人,知道无法挣脱之后便干脆垂下头,一抽一抽地哭。众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他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罗哥讲,“我怀疑他不太懂说话,没人教过他吧。”
他用旺仔牛仔安抚了明仔,明仔坐在角落里乖乖喝饮料,垂着头,缩成一小团。商稚言告诉他们明仔之前做了什么,罗哥拍膝盖:“他偷你们东西,当然会怕。后生仔,你不要见到他就抓,就凶,小孩子很简单的,你对他好,你给他东西吃,他就跟你亲近。”
跟黑三在一旁聊天的余乐问出了更关键的信息:明仔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伟达修理,是有人载着他过来的。
商稚言那天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她自己的小世界之外,无数事件不断发生,而她可能一直无从得知——载着明仔过来的是崔成州,而黑三正修理着的那辆电动车也是崔成州的。
崔成州的车子坏了,明仔告诉他这家修车铺非常好,一定要他到这儿修。于是他专程过来,顺便让他俩照看明仔,自己则徒步返回海堤街和朝阳里,继续采访。
商稚言没有跟余乐说过自己找记者的事情,她呆望着谢朝,只觉得心头有一团陌生的温度,正在慢慢地炙烤着她的胸膛和手脚。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商稚言很久很久都不能忘记。即便在她长大了、工作了、得到崔成州的肯定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记者了,她也常常会在深夜里想起伟达修理铺里发生的一切。那时候余乐在一旁嚷嚷谢朝和言言有秘密他不高兴,铺子里正放着梁静茹的歌,有人求不得,有人爱别离,罗哥跟着哼哼,荒腔走板。明仔抬头看她,她很少从这个年纪的小孩眼中看到这么多复杂情绪,胆怯又警惕,害怕又好奇。
虽然那一天他们直等到晚自习开始也没看到崔成州,但商稚言忽然之间对未来和现在充满了勇气。崔成州没有放弃明仔这件事,让她对大人,或者说对自己坚信的东西,重新生出了信心。
她学习的劲头愈发吓人,但这周周日下午,却只在余乐家天台看到了余乐一个人。
“谢朝呢?”
“他家里有事。”余乐说,“但你放心,他给你留了十道函数题。”
商稚言:“不会是他爸又骂他吧?”
两人都想起了脾气恶劣的谢辽松。但余乐摇摇头:“他没说。”
此时的谢朝正坐在家中,面无表情地听谢辽松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宽大漂亮的屋子里。
这是位于市中心旧区的别墅区,据说是民国时保存下来的小楼,几经修缮,因地理位置优越,价格奇高。但除了必要的睡眠和用餐,谢朝很少在家呆着。他宁愿在商稚言的租书店或者余乐家天台上消磨一天又一天的时间,也不想回到此处。
妹妹谢斯清和他一样紧张,她年纪还小,无法在父亲和哥哥产生的矛盾中调和,只能陪在谢朝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谢辽松仍在吵嚷,秦音正在安抚,两人的声音隐隐从二楼传来。
“……要不是他……妈妈也不会……”
“你不要说了!他不是小孩子!做错事必须受到惩罚!”
“你总是袒护他……他这种人不会知错的……我不可能原谅他!”
谢朝脸色铁青,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在这儿呆下去。
谢斯清紧张地用可以压过楼上父亲怒骂的声音说话:“爸爸只是有些生气,哥哥你看看我,你别吓我……”
谢朝转头低声安慰:“我没事。”
他并不像没事。谢斯清盯着他的眼睛,愈发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哥哥,我们过年去滑雪好不好?要不春天的时候你带我去法国,我上次没去成……你说过等我十八岁生日你会送我一份特别的礼物,你不能反悔。”
“你才几岁?”谢朝笑道,“还有好几年,急什么,我会送的。”
楼上的声音终于消停,秦音走了下来,扬声招呼:“斯清,让刘妈把地面东西收拾收拾,小心别碰伤手。”
谢斯清跑向母亲,背对着谢朝,紧张地小声说:“妈妈,哥哥他又……”
“嘘。”秦音立刻抬手做了个噤声动作制止她,“别说。”
“我害怕,我怕他……”
“让妈妈跟他聊聊。”秦音低声道,“你去找刘妈,你们过半小时再进来,好吗?”
秦音来到谢朝身边,察看他的手。手心被陶瓷碎片划破了,有几道浅浅的伤痕,但不严重。她拿出药箱帮谢朝清理消毒,谢朝看着客厅满地狼藉,一言不发。
“今天日子特殊,爸爸也过分了,你别怪他。”秦音声音很轻很温柔,“小朝,你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也得掂量清楚,想说的话也要在心里多转几下再出口。你爸爸脾气不好,尤其是今天……”
谢朝抿了抿嘴,没应声。
“疼不疼啊?”
“不疼。”他回答。
秦音包扎好了,拍拍他的手背:“以后‘不想见到我当初就别要我’这种话不能再说了,答应秦姨,好吗?”
谢朝木木地点头。他很难对秦音说不。看着眼前妆容精致漂亮,神情温和的女人,他总是会意识到,在自己母亲缺位的十几年中,是她近乎完美地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没有偏袒,没有私心。
如果这个家没有秦音和谢斯清,他不会对它生出半分留恋。
“每年奶奶的忌日你都和爸爸吵,你不高兴,他也不开心。”秦音又说,“爸爸身体也不好,血压高,你是年轻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好?”
谢朝又点头。秦音只有一个不好,无论谢朝和谢辽松产生什么矛盾,哪怕秦音对着谢辽松生气,但她最后永远都会站在谢辽松这边。方式很温和,但让人无从拒绝,她说的都是对的,是合理的,仿佛这些维护谢辽松的话从来都是真理,不可能辩驳。
“不能吵架,更不能砸东西。”
谢朝终于找到反驳的空隙:“东西不是我砸的。”
秦音点点头,带着一丝怜悯笑意:“他没了自己的妈妈,他也很伤心,你原谅他,好不好?”
谢朝心中骤然一跳,久不冒头的恐惧忽然复苏,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开秦音的手,他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毕竟,如果不是你,奶奶也不会……”秦音把接下来的话吞进了肚子里,片刻后才轻叹一声,“要是你当时早一点回家就好了。”
呕吐和灼烧的感觉在胃里熊熊跃起。谢朝一把推开秦音,冲进了卫生间。他把所有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翻江倒海一样,生理性眼泪止也止不住。
秦音紧张地拍着他的背:“对不起,小朝,我……”
“你说得对……秦姨,你说得对……”谢朝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我是害死了奶奶。”
他不能再留在家中了。这个漂亮、安全、体面的房子,这些所有的好东西,他都没资格享受。跑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谢斯清,他骑上了自己的山地车,谢斯清脸都白了,带着哭腔追在身后喊他名字。谢朝没有回头,憋着一股气,疯狂蹬了出去。
但他无处可去。这不是他生活惯了的城市,这里潮湿、喧闹,深夜却静得惊人。他蹬了一路,最后还是回到最熟悉的海堤街。
他来到了自己常去的观景台,把车子丢在海堤街上,没有锁也没有撑好,任由它倒地。
想让一切结束,让所有的痛苦和指责全部消失,其实很简单——谢朝往海里跑去,那些温柔的海浪在深秋的夜里已经变得寒冷刺骨。他穿得太单薄,但心口却在发热,有什么强烈的、不讲道理的东西在驱动他,让他往深处去。
仿佛那里才有永恒的安宁。
但在察觉海水温度的瞬间,谢朝打了个冷颤。夜太黑了,海也太深太黑,仿佛站在一个没有边际的黑色空间之中,除了掩盖视线的墨色,他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商稚言,没有人会呼唤他,也没有人会跑到这样冷、这样偏僻的海滩上,只是为了把他从冷水里拉起来。
海水淹没了谢朝的膝盖。他忽然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大喊“对不起”。他的声音消失在远海里,只有海浪声应和了他的哭声,还隐隐地继续召唤他,走进去,沉进去,在深处才会有真正的平静。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谢朝?!”
他猛地回头,忽然间浑身发抖。湿透的衣服裤子粘在皮肤上,让他发冷,但看到海堤上的商稚言和余乐,刹那间,他忽然感到整个人开始破碎崩塌,几乎跌入海中。
“你在干什么?”余乐骑着那辆破电动车,惊恐地喊,“你不怕水母了吗!”
谢朝摇了摇头,他看到商稚言和余乐跑下石阶,穿过沙滩,朝他奔过来。